僵持到最后，村主任只好写了保证书：保证乡、村干部不再追究娃哪儿来的，不再追缴罚款。盖上村委会公章。张桂兰不依，要求加盖乡政府公章。村主任好说歹说，张桂兰才让步。保证书交张桂兰收好，她才接了已哭哑嗓子的婴儿，得胜将军般高傲地看着他们灰溜溜撤退。
　　 村主任给张桂兰写保证书，去乡上挨了领导一顿批评。领导的不满在于，咱是管百姓的干部，让百姓手里抓着小辫子，以后工作咋做？但这件事却在村里传得飞快。那些受计划生育罚款、抬家具铲粮食牵牲口处罚的人，拍手称快，对张桂兰刮目相看。她替群众出了口恶气。村子里平时与张桂兰不和的妇女，也主动把家里闲置的婴儿旧衣服，旧鞋帽，清理出来，送到张桂兰家，讨好她。
　　 小冬青暂时获得了在这个家庭的生存权。但是，不论是生三胎或是领养三胎，地方有土政策，坚决不能上户口。小冬青在这个家直到被亲生妈领回，仍是黑人黑户。地方要保住政绩，不超越上边规定的人口红线。不给户口，村里土地小调整，更不会给土地。说大点，冬青这样超生的孩子，没有地球人的球籍，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计划生育检查一来，村里便让桂兰把冬青藏起来。房后的柴禾垛、家里黑漆漆的土楼、猪舍里、屋子的木桶、粮食柜、床底下、屋前崖坎的草窠树丛、起身的青纱帐庄稼地、邻居的麦苋垛……都为冬青提供过有力的避护。寒冷、饥渴、恐惧、蚊叮虫咬等，幼年的冬青经历了不知多少次。
　　 有一回，妈妈把冬青藏在土塬上的玉米地里，不知忙啥，忘记了。从中午到天黑，四岁的冬青一个人在玉米青纱帐里玩儿，玩儿泥巴、逮蚂蚱、掘蚯蚓。妈妈叮嘱过，不准走出玉米地，有坏人要抓她。冬青经历多了，早习已为常。天渐渐黑了，肚子也饿了，还不见妈妈来接她。星星出来了，地里响起蛐蛐的长嘶短鸣，村庄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狗叫，一只獾，溜进地里准备饱餐一顿，撞见坐在地里的小孩，气呼呼逃走。晚饭舀好，喊娃娃吃饭，两个大的应声来了，桂兰才想起冬青来。待她一口气跑到塬上的地里，大声喊冬青，听不到回应。找遍一大片玉米地，才在地中间的楞坎边找到扒在坎边睡着的孩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把自己犯的过失转移到冬青头上，提起冬青的小胳膊，踢醒她，嘴里骂手上打。骂冬青是瓷锤，天黑了不知道回去。挨打是冬青的家常便饭，在这个厉害的妈妈面前，挨打是不许哭的，敢哭往死里打。
　　 养三个孩子，男人长年在外边做手艺、打工，生活负担重。有气无处撒，只能对孩子出气。冬青不是亲生的，便首当其冲，成为桂兰的出气筒。有亲生娃的人，再领养别人的娃，说得再好，心里多少是有区分的，何况张桂兰养冬青，纯粹是为了帮妹妹。能顶着政策的风头，发善心养活一条命，就尽力了。
　　 也是在冬青四岁多时，张桂兰时常小腹痛，例假不守时，不是例假，也常常见红。开始没在意，后来痛的紧了，才去村子的医疗站。村医问了情况，叫她去大医院看。农村妇女，向来不把小病小痛当回事，也是心痛男人千辛万苦挣的钱，就一直拖着。拖到大出血，去区卫生院，仪器检查后，告诉她是子宫长瘤。建认她做手术。做手术要花更多的钱，又拖。直到倒床了，才捎信叫男人回来。再去县医院，检查是子宫癌后期。这时不想死，想治疗，却回天无力了。
　　 张桂兰死了，谭木匠一个人养三个娃，显然更艰难。张桂枝夫妇，逃跑在外两年，生了男娃才回来，接受地方的罚款，并做了绝育的结扎手术，生活已安定下来。咋说冬青也是自家生的，不能不管。她领回冬青，小冬青的命运再次发生她这个年龄所难以承受的一系列变化。
　　
　　 三
　　 五间普通的土木结构瓦房，隐藏在几株高大的树下，冬天里，树叶落尽，止剩下张舞的铁灰色遒枝。院里两株柿子树，一左一右，曲曲弯弯的苍老身子与粗糙皴裂的树皮，彰显着它们历经风雨的年龄与沧桑。房后是一簇杂树，核桃、香椿，栗子等。香椿树挺拔的身体高出许多，树冠的枝叉间，斗大的喜鹊巢里，不时落下或射出喜鹊的流畅身影，且伴着喳喳叫声。土坯墙的院子与房屋，陈旧，破败。院子的门洞空空的，没有门，门洞一旁，立着一个废置已久的青石碾磙，半截埋在土里。五间土房，三正两横，呈木工的角尺型。横屋外间是牛栏，里间灶房，三间正屋居住。正屋的另一头，靠山墙后根，搭建比房屋矮半截的厕所，厕所前是木头夹青石板围的猪圈。走近青石碾磙，浓烈而令人几近窒息的牛粪味儿扑面而来。冬青跟在一直称为“姨”的桂枝身后，走进这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一路上，心里不时有想哭的冲动。哭什么，她也说不清。
　　 猪圈这头的老柿树下，平地上支个小石桌，一个比冬青略大的女孩爬在石桌上写作业，一个比冬青小的男娃骑着根小竹竿，嘴里哇哇叫着，围着石桌疯跑。另一头，灶房的门洞里，小矮凳上，坐着个老婆婆，膝盖上端着竹箕，低头翻拣着啥。牛栏外侧的柿子树下，草绳拴着一头才生不久的小牛犊。牛犊看见桂枝，要冲过来，却被脖子上的绳拽着，黑色的鼻头高高翘起，发出无助地“哞哞”声。
　　 灶房门口坐的，是冬青的奶奶。爬石桌做作业的，是她的姐姐月琴，骑竹马玩儿的是她弟弟，小名狗子。桂枝这几天奔丧，福生放牛去了。
　　 在此之前，她也来过这里，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姨和姨父的家。姨突然告诉她，她其实是妈妈，小冬青根本转不过弯来。
　　 奶奶看到走进院里的小冬青，爬满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抽搐一下，对着门外，很响亮地吐了一大口粘痰。李家三代单传。她生了三个女儿，三十六上，才有的福生。农村把她这年龄生子，称为落把儿。她不爱女娃，不管是亲生女儿，还是孙女。
　　 张桂枝的性格、为人以及名声，跟她姐姐桂兰不相上下。一个妈生的，相似度极高。农村人说的难听，叫一个模子铸的，是一样的货。丈夫李福生，从小被父母宠，懦弱，没主见，没有男人的强悍性格与体魄。桂枝与婆婆，两个强势的女人做婆媳，拌嘴或者致气的日子比风平浪静的多。
　　 走进这个家，冬青还是一个多余的人。如果不是生过她，这个家早已把她遗忘。如果不是桂兰的死，冬青也永远走不进这个家。
　　 这个家，在村子里，不算殷实，也不算穷。冬青出生那年，乡政府抓不到怀孕的张桂枝，洗劫了家里的家具、存粮。两口子逃出去的两年，李福生挖煤，张桂枝在工队做饭，存了些钱。后来生儿子，胎位不正，难产，花了一大笔钱。家里有一老一小，放不下，带着儿子回家，又被罚去两千块。剩下一点钱，不敢胡花，买两头牛养着。靠两头牛春、秋两季帮村子各户耕地，下牛犊卖维持生活。至今，家里没一件像样的家具。农民家庭，殷实的家底靠几代人积攒，一张方桌，可能是爷爷手上做的，到孙子当家过日子时，仍在用。为了生儿子，这个家元气大伤，一时难以彻底恢复。好在两口子勤劳，过日子有计划，吃穿基本不愁。家里边，有个老人料理，两口子少了后顾之忧。村里有几户，超生罚一次，七八年难以恢复元气。
　　 不让穷苦农民多生多养娃娃，执政者的初衷，有其正确的一面。没有全面顾及的，是中国几千年封建家族观念的传统与传承，也忽略了社会底层芸芸众生不甘蛰伏、挤入社会高层的强烈欲望。得不到广大民众支持的政策，激化一系列社会矛盾，是必然结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广袤农村有多少年轻夫妇因逃避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而选择逃亡？催生了那个时代的专用名词：超生游击队。有多少家庭遭遇罚款、拆房、破产的噩运？有多少超生的儿童到入学年龄仍没有户籍，没有口粮地，无法入学，被称为黑人黑户？如果全面统计，真实数据肯定触目惊心。对于这些孩子本身，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剥夺他的生存权，入学权？仅仅是由于他们是政府计划外出生的，就被拉黑，无法获得一个普通人最起码的户籍与国籍？作为民众，安居乐业，不能安居，焉能乐业？因超生孩子而毅然选择逃亡的一大批人，他们遭受的艰难与辛酸，遭受的生存压力，社会歧视，背后的故事，可以说是罄竹难书。时代到了2017年，中国社会人口老龄化日益严重，东南沿海，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出现严重的用工荒，劳动力成本一路拔高，许多为国民经济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民营企业、外资企业，不得不把生产基地撤向东南亚、西亚诸国。政府醒悟的同时，毅然放开二胎的生育政策。有些地方，又出现雷人的鼓励生育标语：“一胎穷，二胎富，全面小康党带路。”“一人拒绝多生，全村人工受精。”“该生不生，就是畜牲。”“宁可血流成河，不准只生一个。”“经济搞上去，人口跟上来。”“农村要想富，多养孩子多养猪。”与三十年前的标语放一起比较一下，像不像小孩过家家？然而，民众的响应成度，出乎上层意料之外。生存的压力与高额的教育费用，许多家庭再不敢多生一个孩子。中国孩子的抚养与教育成本，已远远高于一般家庭的实际收入。而这代人，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响应人口控制政策的独生子女，一对夫妇瞻养四个老人比比皆是，最多的甚至达到八个。除了经济条件很好的家庭敢于勇生二胎，普通民众，只能畏而却步。严重的老龄化社会，政府不得不动用大量的资金做社会救助与养老。社会各行业劳动力严重不足，广袤农村，十村九空，可以见到的农村人口，几乎只有老、弱、病、残、幼。大量耕地荒芜、房屋闲置倾圮。政府倾注资金与优惠政策扶持农村发展振兴，收效与投资倒置……说了一大堆废话，回到小说主人公本身。
　　 家中的老小三口人，基本不理冬青。姨安排冬青家务：帮奶奶做饭、洗碗刷锅、喂猪、扫地。白天跟我上山放牛。李福生赶牛回家，冬青在暮色沉沉的院里帮忙饮牛，怯怯叫了声“姨父”，李福生满脸柔情，怜爱地叹息一声，说：“娃儿，我是你大，你是我和你姨亲生的，以后别叫姨父了，叫大。”
　　 “嗯。”冬青像大人般极懂事地点点头。但她没叫。大和妈是随便叫的？说是你们亲生的，为啥不要我？冬青只是这样想，却不敢问。对于这个姨父“大”，小冬青颇有好感。以前他去那个家时，兜里会揣几颗糖果、一把花生、或者几块饼干，在她一个人时，偷偷塞给她，看她的眼神，充满男人的柔情，与这个家的大与妈截然不同。小冬青是多么渴望有这样的大和妈疼她爱她，给幼小的她一份温暖。
　　 冬青对做家务，轻车熟路。她去厨房帮奶奶做饭。奶奶灶台上忙，她主动烧火。奶奶不理她，不看她。忙罢突然俯身看冬青烧火，一脸怒容，直起腰身，冬青感到头上一阵巨痛，奶奶干瘦少肉的手在冬青头上爆几个栗凿。边凿边骂：“你个死不了没用的东西，烧锅呢，你是烧窑？”奶奶嫌她烧锅塞柴太多！也许是有气没地方出找借口吧，反正想打她。冬青痛出眼泪，紧咬嘴唇，看奶奶一眼，却不哭。
　　 “不服是不是？犟劲上来了？欠打噢。”骂罢，一脚踹去，踢在冬青腰上，冬青倒在灶口的柴堆上，额头磕出一片殷红。
　　 “该死的东西，以后慢慢收拾你！”奶奶发泄完，气哼哼出去了。冬青爬起来，擦着泪水，爬在土墙上，无声地抽噎了好久。为什么走到哪里，大人都打她、恨她、嫌弃她？挨打的伤痛远远不及六岁的孩子心中的痛……这顿打，是奶奶给她走进这个家的下马威，也是她铭记一辈子的珍贵礼物。
　　 涮锅洗碗，冬青只有锅台高。她自己去找个小凳垫脚底下，站凳子上，才能涮锅。手上满是冻裂的伤口，沾上凉水，痛得钻心。奶奶靠在门口恶狠狠盯着她。领教过这个奶奶的残忍，冬青不敢看她，双腿却忍不住打哆嗦。
　　 姐姐和弟弟己围在妈妈身边玩闹。那边的堂屋里，靠山墙一角的火炉烧着木疙瘩火，暖和，热闹。而仅六岁的冬青，却像个小仆人似地在冰冷的灶房收拣洗涮。
　　 北风在外边呼呼叫啸。隔壁传来老牛一阵阵的反刍声。
　　 奶奶监视着冬青洗刷收拣清畔，才离开。冬青累极了，眼皮直打架。她不知道该去哪儿，独自坐在灶口的小凳上，不一会儿，便靠墙睡着了。被人推醒时，是姨父在摇着她，这个中年男人在黑暗里无奈地叹息一声，才拉起她说：“娃，去堂屋火炉烤火，在这睡着了，冻感冒咋弄。”
　　 “我瞌睡。”
　　 “瞌睡睡床上去。”
　　 姨父牵着她的手，扣上灶房门，把冬青拉到堂屋火炉旁。姨妈怀里抱着已睡着的弟弟，嘴里轻轻哼着催眠曲。男娃是这个家的小皇帝，已经四岁了，仍娇气地粘着妈妈。
　　 奶奶靠后墙坐着，面无表情。姐姐爬在奶奶腿上。
　　 “妈，以后呢，冬青跟你睡。”福生说。
　　 “我不要，一头的虱子，让她睡牛棚去。”
　　 “妈，冬青也是我的娃，你要一样对待。都是计划生育逼的，搁以前，三个娃也不多。”福生耐心跟妈解释，从心底，他希望这个家能正确接收这个才回家的小女儿。他妈眼一瞪：“她把这个家整成了啥样？家具没了，粮食铲去两千斤，害得我和月琴两年饿肚子。哪家想要你们送哪家，我看见就来气。”
　　 “这是政策，怨娃啥。”福生说。
　　 “不怨这个丧门星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