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广武辽城的哀思
　　 站在旧广武古城上，整个辽金文化都在脚下了。据史料记载，这里大大小小的战争经历4700次（数字来源网络视频导游词），它横亘在山阳县西南端，耸立在恒山支脉勾注山北麓雁门关下，与雁门关，明长城唇齿相依，依关傍塞，是扼守关内勾注之咽喉要冲。我觉得它是血肉堆砌的长城，4700次战争该死多少儿郎？延展最广泛的是《杨家将》《杨门女将》《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四郎探母》等等，说不尽的杨家英烈，道不完的英雄故事，传播着宋辽多年的拉锯式战争。从小就喜欢红脸男儿，因为他们是英雄的象征。辽、金、宋无不崇尚英雄。
　　 然而，英雄是鲜血染成的，战争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呢？宋辽连年征战，百姓居无宁日，帝王只为多几个城池而自豪吗？
　　 公元979年著名的宋辽幽州战役，血溅金沙滩，辽人的骁勇善战，宋太宗御驾无能，使得杨家遭受灭门之灾。在这次战役中，大郎杨延平被乱枪挑死，二郎杨延定血战殉国，三郎杨延光乱马踏死。四郎杨延辉与部下冲出重围，却又遭遇辽将韩延寿，耶律奇率精兵四下围绕，部下全部阵亡，四郎只身被捕。一向骄傲的杨家兵败金沙滩……杨家满门忠烈留下千古美名。可那些全军覆没的无数士兵即如蝼蚁般无声无息地消亡。古旧的辽城静静地沧桑在灼热的阳光下，像一个懒洋洋熟睡的老人，在它身体上背负了太多的精魂，太多的悲怆，因而它始终睡眼惺忪。在它身上生长着一个细胞，我以为这是无数思儿想儿的父母无声地书写出了最具悲情的剧本，情节是人类永恒的哀思！出征的儿郎背着长矛弓箭去而不归，于是在薄土中生出一根大槐树，它的树身是侧卧状，便于人们爬上去登高望远，输出长长的目光，这里的人们管它叫“望儿树”，说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我无法追究它为何在水缺土薄的城墙上脱颖而出，它是远征儿郎的父母们站在树桩上望儿归来的瞭望台！如此，在我脑系里出现了若干情节，望儿的母亲凝目如神，她输出了多少祈祷，多少思念，多少情丝？也许绝不只望儿，也有无数望夫的目光吧，抱着未脱奶的孩娃，撮着娘雪莲般的奶咪咪，娘的忧伤和思念他（她）还尚且不知，如果父亲无归便成了孤儿，长大后又重复父辈的命运……我停留在望儿树的身边，抚摸着龟裂的树皮，观察着它的性情，那树皮的一道道裂缝如同风干的泪痕，它的生长是对英雄的匍匐，还是祈祷上天庇佑黎民百姓的安宁？或者说它就是承载天下父母的哀思！痛诉战争的残酷！于是，我以为这棵树才是辽金文化的精髓，是最有温度的灵魂。它收纳了权力者争夺天下的野心，记录了人世间的悲情，控诉着战争的残酷，祈祷人类和平安宁，难道这不是最终极的文化吗？它体道而生，提醒世人：因为忘记了不争，才导致战争的发生。它或许是圣人老子的化身？
　　 我久久远望，仿佛与远古的目光叠加在一起，聚焦着那些流浪的魂灵，或许他们正在为此时没有战争的安静欣慰呢，但愿汲取战争的灾难不再重蹈车辙，如此，他们的亡失也便有了意义。可是，远古的英灵是否又闻到了战争的味道？我想，和平是多么美好的日子，人类为何总是推进武器以显威望？每一次战争都是以武器的精锐尖端表示先进，这是否是最坏的文化？哪一次战争不是血流成河？
　　 论起战争的血腥，敌我厮杀只有胜败问题，没有痛苦的纠结。可在血溅金沙滩，最难耐的是被俘的杨四郎。他被绑架在感情的熔炉里烧烤。他被俘虽然宁死不屈，大骂萧太后手段毒辣。他为报血债，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可他一身武艺引起了萧太后的喜爱，招他为婿。我不得不惊叹这个女人爱才如子的胸襟，化敌为友是她的美意，但她却忽略了男人的野心。
　　 杨四郎和铁镜公主结婚生子。他居心叵测一十五载，却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和仇人厮守。他耳边听到的一定是无数将士的哀嚎，眼里出现的一定是血流成河的惨景。他内心的爱与恨并不亚于一场战争。铁镜公主偏偏对他敬爱有加，再深的恨，又怎能抵得住肌肤之亲？再冷的石头也有焐热的时候。我想这是一次武力战争与情感战争的转折。在此，我欣赏两位女性的情怀，辽国公主获知自己被骗，并没有大动干戈，却是理解母子思念十五载的悲情。母性的自觉，使她促成四郎探母的行程。而佘太君得知四郎身安，全仗萧太后赏识而心生感念，放下国仇家恨，送儿一夜归辽。女人的世界是如此之美，这一刻天下的一切纷争都抵不过母子之情。
　　 最欣慰的是，萧太后得知她所赏识的驸马原来是敌军杨家儿郎，隐姓埋名的作弄，岂是一国太后所能容忍的？一气之下欲要斩杀，却因公主哀求而放弃。她想到公主的恩爱之情，驸马被斩公主如何活下去？当初是她赏识四郎的才貌，为公主选定的驸马，要杀先该杀死自己。或许萧太后并不认为是失误，而是她爱才尚武的结果。于是杨四郎再次获得谅解。这是所有天下母性的自觉。然而，如此恩德，血性男儿杨四郎并未忘记国仇家恨，杨家“满门忠烈”的美名，其实是一种沉重的文化背负。他获取辽国母女的释放，而最终还是帮助杨六郎打败辽国，完成了身为男人的使命，返回汴京，在天波府郁郁而终。我想他的抑郁来源于人的情感切割。使命在身，他怎能坐视不管？可辽国的夫妻之情如何割舍？拉锯式的纠结，他效忠辽国愧对母国，效忠母国又难以面对辽国母女。他的郁郁寡欢，是对辽国母女的恩情最深切的谢罪。他和谁都不能一刀两断，两国都有他的血肉亲情。他虽然回到母国，但他给自己筑起了一座心灵的囚牢，他成了感情的终身“囚犯”，貌似顽强的生命终将萎缩成一根不发芽的枯藤。人对命运的感受只对自己有实际意义，如果他一直在辽国母女的原谅中，他会萎缩得更快……文化是不能自由选择的，生命落地后便进入了祖辈约定俗成的文化之中。杨四郎的悲情难道不是背负着太沉重的文化而留下一声浩叹的吗？而对于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漫步在古辽城的躯体上，好像在努力翻阅一部难懂的书，这部书是由战争、英雄、生命、忠烈、情感、离愁、舍弃，纠结编辑而成的巨作。我似乎懂得了什么，又似乎完全迷茫。它如今像晒太阳的老人，离群索居，如酗酒的醉汉。也许它深知假如战争卷土重来，它再不会派上什么用场了，它的身躯已经无法挡住定向导弹、核武器的威胁，不见人却死伤无数的魔幻凶器。人类保留它，也仅仅是为逝去的尘烟作一个证明，所以它无动于衷。无论是何种文化的象征，都会被历史和自然的风尘荡涤得一干二净。而好的文化精神却与日月同辉映，文化传承是一代代文化使者的使命。
　　
　　 四、应县木塔的精魂
　　 塞北的天空很蓝很深情，望着它会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它的悠长，它的空旷，仿佛从远古至今的故事都聚集在这一片空域里，它把塞北特有的宗教的、世俗的、文化的、历史的声音越过时空传到耳边，又渐渐地荡开来……
　　 在朔州境内，探寻辽金文化，两大景观不能忽略，一是抗敌的古城，二是寺庙。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为卓尔不群的是高耸的应县木塔，又名释迦塔，站在它脚下必须仰望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它的高岸也许不仅仅是物理高度，而是灵魂的纬度。因为这是一座通体的木结构建筑，千年不倒的善知识场所，内有辽朝的塑像，经卷，文物珍品等等，古籍上视为“远看擎天柱，近看百尺莲”的美誉，号称我国古建筑的一个孤例，在世界木结构建筑界也是闻名遐迩的，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定为世界最高的木塔。身高67.31米，底层直径30.27米，总重量7400吨。我心一动！世间万物竟有如此的相通之处？广武辽城经历过7400次战争，竟与释迦塔的重量相同，这种暗合是天意还是人心？那么，塔体的重量就不是重量了，而是一本记录册，警世言，或者说是一种哀悼，是对众生深切的悲悯！莫非是要压住这7400次战争，祈祷世间永不再有生灵涂炭的惨状？我不知道研究者是否有发现，但我发现了这个数字就像悟到了其中精魂！这块曾经血流不断的土地，有多少生灵在此消亡？留下多少生离死别的呼号？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倡建如此规模浩大的建筑，原来是一个女流之辈——辽国兴宗仁懿皇后，是宋辽战争睿智皇后萧绰的孙媳妇。《仁懿皇后哀册》有言：“性宽容，姿貌端丽”；“仁慈淑瑾，中外感德”；“容德兼美，曲尽和敬”。“修邻邦之好合，优以恩礼”。她为推进民族团结，睦邻和好做出卓越的贡献。由于兴宗皇帝与皇太后萧耨斤的权力之争，她在其中睿智果敢，定国安邦。史料记载：“聪明淑慎，贞静矜庄”，“惟知柔而知刚”。她入宫40多年，朝中发生两件粉碎性政变。她是非分明，憎恶爱贤，凭自己的智谋善断在其中发挥了他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释然了！我似乎了解仁懿皇后建塔的心境和愿望了。性温者总是求善，为善者皆有灵悟，通宇宙与人生之相，“无争”才是天下太平的唯一经要。可是世人哪一天不再争地位，争名号，争身份。身在皇朝，宫廷之争，远比与外敌战争更让人撕心裂肺，亲人之争身心憔悴，身不流血心流血。辽国的太平盛世，是祖母睿智皇后萧绰签订了“澶渊之盟”后的功劳，萧家的三代皇后，哪一个不是为政事身心疲惫？仁懿皇后倡建释迦塔是善的信念，一定是对7400次战争的痛诉，是对生命的怜悯，是她的一滴眼泪，是她的一声叹息！我以为辽国两位皇后，政治谋略同为上品，但最出色的还是母性的自觉，真正能够称得上母仪天下。她们都是安邦治国的女中豪杰，但她们都是看得流血，听得到哭声的母亲。
　　 说到宋辽太平百年盛景，不能不说睿智皇后萧绰，她也一定是仁懿皇后效仿的对象。睿智皇后（后被尊为承天皇太后）被史上称为政治家、军事家，改革家。在历史上对她的评价众说不一，她是掌权40年的皇后、太后，是出嫁皇帝，再嫁汉官，一生倾倒两个男人。我以为他们是天下最优秀的男人，有英雄豪气，也有男人的柔情，君臣相敬，互为安邦。因而她和两任丈夫都恩爱有加，优秀的女人必得由优秀的男人才能识得，而优秀的男人也必得由优秀女人才能倾慕。她的两个姐姐死于她手，人们都说她是狠辣的妹妹。可是，当亲情陷于权力之争时，必须以伤及国体最轻，伤及生命最少而取舍，哪怕是亲情，面对国难她不徇私情。她是亲自带兵攻打大宋的女将军，杨家军在大宋是最强悍的部队，可是，杨家军几乎都丧命于她的谋略当中，她是杨家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她对杨四郎却心慈手软。有人说她狠毒，有人说她心慈，有人说她智慧过人，有人说她美丽如花。她出身名门，父亲是四朝元老宰相，权倾朝野。母亲贵为公主。据说她是辽史中唯一能与武则天媲美的人。可萧太后始终清明，并未犯下晚年昏庸之错。她的父亲和丈夫相继去世，孤儿寡母苦苦支撑着一个多战而又风雨飘摇的国家。她成了12岁小皇帝耶律隆绪的萧太后。她必须肩负起一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之责，女子本弱国母当刚。她下嫁给汉官韩德让，重续前缘，儿子以父待之，这应该是当时最难抵达的结果，可是，她做到了。可见她的勇敢，她敢于冲破陈规陋俗的不羁心灵是何其强大。她和汉官韩德让相濡以沫，汉辽文化交融，她重农耕，减赋税，体恤民生，让国家逐步走向稳定繁荣。如果说第一个男人耶律隆贤是因她而获得了半壁江山，对她而言下嫁汉臣韩德让又让她获得了半壁江山，他们三个人的礼敬之谊，成就了辽国后来的盛景。就在公元986年的幽州防御战中，萧氏带领辽军击败宋军曹彬、潘美。杨家老令公杨继业就是在这一战中被俘，三日绝食而亡。杨家儿郎怎能忘记这一耻辱？于是，辽宋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无数。杨家儿郎几乎斩杀殆尽。1005年，宋辽息战，提出“澶渊之盟”。宋朝皇帝豁出每年二百万钱财和谈也在所不惜，而萧太后只要了白银十万两，绸缎20万匹。从此宋辽结为兄弟之国。宋辽双方边境贸易往来，维持了120年的和平。有人说辽人可恶，有人说宋帝追求苟安，丧失了英雄气节。但我说，对于百姓百年安居的盛景，他们都是正确的选择。任何一个国家战争是手段，民生才是目的。
　　 而她的孙媳仁懿皇后，小名挞里（后也被尊称萧太后）与祖母相比没有多少争议，在各种史册里记载文字并不多，却留下的都是美誉。但“释迦塔”就是她的一部巨著，记载了她的灵魂向度，记载了她对人类的诉求，哀思着战争的惨无人道。一个权力者，或者说一个党派成员，做好一个“人”至关重要，拥有仁慈之心，才能装进天下百姓。一个视权如命冷酷无情的政客，只知握紧权柄视为他的伟大诗篇，他视野里只有疆土，没有疆土里刨食的百姓。我以为，两位祖孙萧太后都是以百姓为重的母亲。她们，当果敢时则果敢，当仁慈时则仁慈。
　　 兴宗仁懿皇后，居安思危。她最大的愿望是再不想让子孙后代流血，寄托的唯一心愿是善的信念！于是1056年释迦塔建成，它雄伟地伫立在这块血染的土地上千年不朽，千年不倒。最大的遗产不是这个塔体本身，而是千年存活的信仰。我以为这才是木塔的精魂。它是对过往的回眸，也是对未来的祈祷，它的意义是永恒的。人们以此证明她是佛教徒，我以为她本身就是佛，一个胸怀天下的皇太后，还不足以证明她的佛性吗？据说她的生日寿诞，诸国来朝贺礼丰厚，但她悉数拿出去援助贫苦百姓，足以证明她佛性的自觉。也许，任何有形之物都与人心相通。木塔的建筑结构玄机重重，塔体5明4暗共计9层，整个塔体是竹竿形状，腰杆直而不屈，暗层是竹节，明层是竹体，内里是空心，却具有刚性力量。构件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相互契合，形成八角八边的井干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