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炮声响起，村里女人三三两两来到叶子家，吃过饭，女人们都到叶子的房里看望叶子。房子里黑乎乎的，叶子憔悴地蜷缩在炕角，一双以前凸出的眼睛塌陷了进去，只有那一双大脚仿佛更大了，上面还沾满了干涩的血迹。娃儿老是吱吱哇哇的哭，眼屎网着两只小眼睛，黏黏糊糊的，看上去只有小猫那么大点。女人们见叶子婆婆走了进来，便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奶娃婆，吃八锅，叶子婆啊，给叶子吃饱点娃儿才有奶吃。
　　 “叶子婆啊，叶子像瘦了不少，吃不好但是要给她吃饱啊。
　　 “叶子婆啊，要给她穿暖些，炕烧热些，遭了病就是你儿的落连。
　　 “叶子婆啊，我们不看树也要看果的，孩子重要。”
　　 ……
　　 对于她们的任何说词，叶子婆婆都能一一应对：
　　 “伺候叶子我一天做四顿饭，我都跑瘦了。
　　 “叶子的炕比我的都烧得热。
　　 “月婆吃多了会把子宫坠下来的。
　　 “我今天刚准备给叶子换铺盖呢”
　　 ……
　　 叶子低头不语，只是抱着孩子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她们的对话，好像与自己无关。婆婆还一个劲的说:“他王婶，他李婶，你姨娘，现在条件都好多了，媳妇子享福了，不像我们那时候，多受罪啊。”她话说得依旧那样绵软。
　　 满月过了，叶子的男人又要走了，只给娃买了一件衣服。叶子婆婆骂儿子浪费，给个女娃子买的啥子衣服，让精身子睡着去。叶子婆婆硬是没让儿子在叶子房里住上一夜，眼看男人就要走，叶子给男人做了他平时爱吃的饭菜，随后又给自己装起一坨黑面馍馍，背起背斗上山了。在男人心里，是爱还是不爱叶子，无人知哓。有人问过叶子:“你男人对你好吗？”叶子不加思索的说:“好，好，他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也是啊，从来没有人见男人骂过她，打过她，但也从来没有人见男人疼过她。也许在叶子的心里，只要男人不打她不骂她，就算是对她的好了，这让叶子已经知足了。
　　 久而久之，村里人都见惯了叶子的家事，没有人再去议论。叶子又生了女儿，这让婆婆更不高兴了，开口就数落叶子:“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完货，还不如别人家喂的猪婆，猪婆一窝还能下几个公崽呢。”叶子听着也不吭声。婆婆见着别人家的男娃，可亲切了，有时还从她的大荷袋里掏出几颗糖，扑哧扑哧地拽着别家的男娃娃，一边往手里塞糖，一边说着让奶奶看看，别人生的这才叫娃么，看看多乖，我家的那傻婆娘连个带巴的也生不了。过后叹气加生气。
　　 叶子男人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甚至一年也不回一次家，叶子不吱声，可谁都知道，叶子生不了男娃，就有受不完的气。叶子也知道女人就是生娃的，无论多苦都应该给男人生个男娃。大女儿还行，虽说婆婆嫌弃，但还能勉强照看着点，二女儿就不一样了，婆婆不管，叶子一忙，有时候就顾不上照看娃娃了，饥饱不定又加上营养不良，孩子逐渐开始只长脑袋不长身体，一岁多的孩子脑袋就看着像个大人似的。
　　
　　 4、
　　 后来叶子先后流产了好几胎，村里人都说，老就见叶子挺着个大肚子，却不见生娃娃，肯定是长期劳作流产了。可叶子婆婆不认为是叶子因为劳累而流产的，她老说叶子傻不拉几，是嘴馋吃了啥应忌口的东西导致流产的，再要不就是在外面碰见死猫死狗了，不知道躲僻冲了胎气，还请过阴阳“叮叮哐哐”地给叶子冲邪气。为了生男娃，为了保胎，叶子喝过不少婆婆烧给她的纸符，她也知道，生不了男娃的女人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她给别人也说过，如果能让自己生个男娃，再难喝的药都会喝下去。
　　 这次怀够日子了，叶子婆婆更是说，因为她请的阴阳冲走了邪气，才保住了这一胎。眼看这一个就能瓜熟蒂落了，叶子盘算着这回该是男娃了吧，叶子摸了摸肚子长叹了一口气，因为叶子听好多的妇女说:梦挺灵的，要是梦见蛇就生男娃，梦见花儿开就生女娃。叶子最怕蛇，但叶子每夜都希望做梦，梦里有蛇，就在她快生的那个夜里，她果真梦见了一条大蟒蛇，直撞她的怀，咬得她满身是血。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还夹杂着雪花的初冬，叶子本打算去挑水的，可是当她走到院子中间时，她觉得就像有一块大石头拽着她的心，使她挪不开脚步。叶子吃力地掀开婆婆的门，可婆婆没在屋，她又喊了大女儿，让她快去找婆婆。以叶子生了两个娃的经验，知道这是要生了。叶子干着嘴唇疼痛焦急的等着婆婆，剧痛一阵比一阵紧促，像似将要她五马分尸，几次剧烈的疼痛之后，叶子跌倒在院子里，裤管里流出了鲜红鲜红的血水。叶子使劲地爬，爬出大门口，哀泣着喊娘，“娘啊――娘啊”。
　　 邻居的女人听见了，跑出家门，她说她从来没见过像叶子这样揪心的场面。叶子浑身是血，她已无力挣扎，沾满鲜血的两手搭在门槛外，眼睛微闭着，已经奄奄一息。邻居女人哆嗦着、喊叫着:“来人啊，快帮帮叶子啊。”邻居女人慢慢扶起叶子的头，泣不成声的叫着:“叶子姐，你醒醒，叶子姐，你真可怜。”叶子耷拉着脑袋像被风雨催残的一片荷叶，没了声息。这时，叶子婆婆才蹂着小脚从一个墙角拐过来，还不停地弯腰拾着路口的驴粪。邻家的女人对她怒目而视：“快想想办法，叶子快要不行了，快……快……快啊……”叶子婆婆这才凑了过来，她发现婴儿的头已生出来了，但是好像已经没有了生机。邻家女人和叶子婆婆胡乱地把叶子抬上架子车，直奔医院。
　　 经过抢救，总算把叶子从死亡之门夺了回来，但娃儿没能救回。叶子婆婆哭得可是撕心裂肺，爬在那里谁也拽不起来。医生说：“还哭啥，幸好医院近，要是离的远，有十个叶子也没命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医生还责备叶子婆婆:“你是怎么当婆婆的，你看差点就是两条人命。”
　　 叶子慢慢苏醒了，干裂的嘴唇露出几道裂痕，渗着鲜红的血。叶子伸出舌头，吃力地舔了舔嘴唇，喃喃的念叨着:“我的娃……娃呢，是不是生……生了男娃……我做梦了，梦见我……生……生男娃了。”叶子婆婆看也没看叶子一眼，只是哭得更厉害了，邻居女人看着满目疮痍的叶子，也哽咽不停:“叶子姐，你太虚弱了，别说话，好好养病。孩子我们还可以再生的。”叶子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见她汪汪地从眼角流出两股泪，湿了脸颊，湿了整个枕头。
　　 叶子婆婆不哭了，却开始数落起叶子:“为啥生孩子不早给我说，我等男娃等得我牙长呢，好不容易盼来的男娃，就这样叫你给我弄没了，我的命可真苦啊。”说罢，她扑通一下又爬地上了，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我的娃呀，怪娘没给你娶上好媳妇，都怪娘啊……啊。”她没心疼叶子，倒是心疼那夭折了的男孙。
　　 第二天，叶子婆婆就让叶子出院，医生阻止她也不理，还吼叫道：“住院谁出钱？我可没那么多的钱，娃没生好还要花钱，我可是亏大了，我家的媳妇就得由我，我说让她出院她就得出院。”叶子拖着虚弱的身子下了床，她眼前一阵昏花，邻家的女人帮着把医院的事情安顿好就回去了，婆婆也不去扶着叶子，叶子一步踏着一步，摇摇晃晃的走着，好多次她都差点儿栽倒在路上。
　　 歇息了没几天，这天眼看要下雪了，叶子想，得趁大雪未落，赶快收拾些填炕的东西，眼下，两眼炕都要烧填东西，场上的一点秋粮也还没有打碾，所有的活都在等着她。天刚蒙蒙亮，叶子就起来了，家里虽说她已经储备了一土窑的树叶子，但还是远远不够，又要烧饭又要填炕，哪一样都不能缺。这样想着，她又背起背篓，拿上扫帚，顶着寒风披着落雪出门了，她知道，那怕是天塌下来，只要她有一口气，孩子就得有饭吃，有热炕睡，活着就是这样的艰难，她别无选择，这就是命，在这个还认为只有男娃娃才能顶门立户的世俗里，没有谁能拯救她，也没有谁能扭转她的命运。
　　
　　 5、
　　 时间对于叶子来说，只是一种流动的日子，叶子不去感受它快与慢。在她的生命里，没有什么东西让她向往，也没有什么东西让她寄托，于生活她从来不会抱怨上天不公，但也从未丢弃过活着的信念。生活一如既往地继续着，她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就是她唯一的活法。两个女儿长大了，就在那不经意的时间里，也许是苍天垂怜她，叶子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这让婆婆和自己的男人都无比的高兴，村里和叶子关系要好的女人都闻声去看叶子，都为苦命的叶子感到欣慰。她们拿着为叶子准备的鸡蛋和糕点，还没来得及到叶子的屋门，叶子婆婆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她婶婶，她嫂子，看看让你们费心的，能来转一转我这死老婆子都挺高兴，咋还拿这么多东西呢，叶子我天天都给烧鸡蛋汤。”说着接过每个人手里的东西，迅速地拿进了她住的上房里，急忙又转身把她们让进叶子的房里。叶子的炕上依旧光着一张席，只是新生的婴儿却裹上了新被子。
　　 叶子沧桑的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容，用她那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她的孩子，还时不时亲上几口。这时候，婆婆便上前阻止：“你嘴脏，别老亲娃子，这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可要给老娘拉扯好了。”叶子婆婆拿来黄土，把娃放在光席上，用细软的黄土抹擦着娃的脖子、屁股、腋窝。还真是，娃儿一声不吭地感受着搓弄。可能是感觉舒服了，小嘴嘟囔着，嗯啊嗯啊的，小手乱晃着，小脚乱蹬着，叶子嘿嘿地笑，忍不住要去抱，却被婆婆挡了回去，叶子只好把手无趣地缩了回来。
　　 看叶子的女人们说让叶子婆婆拿些她们带来的面包，婆婆却说:“叶子刚吃完饭，要存着让叶子以后吃。”女人们都彼此对视了半天没吱声，望着叶子叹息了几声就各自回去了。她们都知道，叶子在家里根本吃不饱肚子，她们送的东西，叶子婆婆也不会给叶子吃一口的。叶子生了男娃，却并没有改变她的处境和待遇，婆婆并没有因为叶子为她家立后而对她记上一功，对叶子好点，一切还是老样子。
　　 时光荏苒，叶子仍是风里去雨里来，操持着这个家，但让她欣慰的是娃儿都健康的成长着。即便婆婆睡着绵厚的褥子，盖着崭新的缎绸被子，她依旧铺盖着破旧的被褥，但比起那些年，她很知足了，毕竟常常能吃到饱饭。
　　 一转眼，儿子也长大了，活蹦乱跳地到处跑，两个女儿也上学了，叶子也算快熬出了头，但她依然平静地干着永总干不完的活。突然有一天她的那个蓝眼睛的男人从外面回来，还领着一姑娘，他让姑娘把叶子称干妈。有人问叶子，“你男人领回来的姑娘对你好吗？”叶子说，“挺好的，一口一个干妈的叫呢”。
　　 一个风轻月明的晚上，叶子出去上厕所，路过男人和干女儿住的屋子时，她听到屋里有悉悉邃邃的声音，咱们农村的人一天只吃两顿饭，男人领回来的干女儿是城市来的，她一天要吃四顿饭，晚上很晚还要吃一顿，男人对她好，白天的三顿饭要叶子做，晚上的饭叶子男人给干女儿做。
　　 叶子伺候干女儿整个一个月多，男人又带着她走了。村里和叶子亲近的女人试探着问叶子，“你干女儿晚上和谁睡？”叶子不加思索的说:“和我男人睡，我的房子太窝囊，干女儿那么漂亮怎么能睡我屋呢”。那些媳妇们笑笑说:“叶子，她应该叫你嫂子吧！”叶子说，“为什么要叫嫂子呢，我又不是她嫂子”，叶子固执地反驳着。
　　 叶子男人出去没几天，却又一个人返了回来，他说要领走儿子。这回叶子却不依了，她是死活都不会答应的，就算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会让他把儿子带走。叶子婆婆唯独这一次向着叶子说话，叶子婆婆破口大骂儿子，“你想领哪个骚女人由你，但我的孙子你休想领出这个家门一步，如果领走了，老娘就死给你看！”儿子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从此叶子害怕了，她出门干活都领着儿子。然而外面风吹日晒，不久儿子就不想跟叶子一起出门。叶子婆婆也心疼孙子，答应叶子留下孩子，她帮着照看，她答应叶子定要好好看管孙子，即使搭上老命也不会让儿子领走，叶子才放心的出门干活。
　　 这一天，叶子正在场院里忙活，就听有人说她男人回来了，说是被人在大腿上捅了刀子，被同村的几个人用单架抬进家门的，叶子撇下连枷（大西北人打场用的一种工具)跑回去，只见她男人包裹着大腿，“哎吆、哎吆”地呻唤着，婆婆泪眼汪汪地扶着他的腿。抬回来的人对叶子说：“好心伺候着”，说完就走了。叶子不问也不说话，只是日夜照顾着男人的茶饭起居。经过一段时间的照料，叶子男人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叶子长吁了一口气，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干她的活。听村里的人说，叶子男人是因为上次领回家的那个女人挨的刀子，也许是他良心发现了，似乎比以前对叶子有了一丁点的怜悯之心，也可能是他并不爱这个女人，只是可怜她罢了。
　　 有人说先苦后甜，但也有人说命苦之人走到蜜糖地，也不会甜，叶子就是属于后者。叶子的男人吃了那一亏也算有所收敛，他打工挣钱，给母亲修了尚好的房子，叶子的房子虽说比不上婆婆的好，但比那几年的好多了。
　　 好景不长，叶子的身体开始越发肥胖起来，连走路已经显得吃力，不断地喘着粗气，脸就像个起面盆，眼睛也越来越眯了。村里人给叶子婆婆说：“抽时间去检查一下吧，怕叶子是得了什么病，要不怎么会那么浮肿。叶子婆婆却说:“叶子有偷吃的病，肯定是平时偷吃吃胖的。”叶子男人也发现叶子真的不像以前了，就领着叶子去了医院，结果查出是肾癌晚期。医生告诉叶子男人要好好照看叶子，想吃啥东西就让她吃点，已经时日已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