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河底往南是环家岭，此岭得名是因为“环”，笔者在闻中上学时曾走过一遭环家岭。那是1974年，中条山上螽斯泛滥，此物生殖能力首居万虫，九旬可见三代子孙。初夏时母虫产卵3千余，三旬后3千幼虫长大开产得子9百余万，夏末秋初9百余万又要开产。此物尾后有一长刀，面貌狰狞奇丑，乃蚂蚱家族一个分支，俗称“老刀”，也叫“山怪”，学名“蝗虫”，乃虫纲无翅科属，得子人家书“螽斯延庆”悬匾挂旗，乃取“人丁兴旺”这一点儿。为免蝗虫泛滥，县政府号召全体学生上山灭怪。
　　 学校请来解放军的解放牌车送我们，司机选的是车队大队长，因大队长上过青藏高原唐古拉。汽车刚开上环家岭顶便头一低，屁一撅，开始陡滑，这段路便是环家岭路，以前小鬼子修建时叫日本路，解放后改修成了环家岭路。那环家岭路上怪石叠起，舞爪张牙，上面还有几排炮眼，里头的日本炸药日本雷管，至今未人排除，临崖处但见白云翻滚，偶从云缝看下去，下面黑黑的不见底。日本坦克会拐硬弯，那“环山路”就是硬弯硬角的“之”字路，至悬崖“之”字的硬弯处，眼看着车头伸出悬崖二尺去，前轱辘才碾着悬崖边边过去了，满车学生屏气凝神，只能听到马达突突的心跳声，那车像个小甲虫在环家岭路上硬硬的下，下到坡底平坦处，大队长汗湿一脸，说我不怕青藏高原唐古拉，单怕闻喜的环家岭……文革时曾有去胡家峪矿的一车红卫兵在这里给报销了，我们一车男生女生，小白脸儿都是白白的。
　　 听说要修环家岭，环家岭人提壶携浆、鸡蛋烙饼，出来迎接。环家岭北是后宫镇和白石乡，书记镇长引着一伙群众代表跑来了，他们请求祝局长把线路往北移一点，这样后宫白石就能沾上二级路的光，二乡表态竭尽全乡之力，搞好配套工程，承诺“占地不要交通局掏钱，拆房不要交通局补助”，只要能把路线往北移一点，这些问题都由我们自己解决。环家岭人没有白石后宫人腰粗，说把我的骨头卖给废品收购站，我这一村人骨头，还不卖他几百块？
　　 白石、后宫、环家岭人都异口同声的夸局长好，说祝局长的啥都好，脸也白，能赛过貂婵气死贵妃杨玉环……局长心里清楚，白石后宫人美我者，求我也；环家岭人美我者，畏我也，怕我把路线北移了。
　　 测路放线是有“公路设计条例”的，设计人员可以不顾自然条件的限制，将线路偏向靠近人口密集的乡镇和村庄。祝局长问工程师李海泉说怎么办？李海泉打起算盘算了一笔明白帐——若走环家岭，那么河底至环家岭段就是一条直线段，用300吨炸药可将环家岭炸低50米得7%降坡度，若改道后宫和白石，则要走个大弯路，要加长路面3.23公里，且要在偏桥村的沙渠河上，架起一座跨河桥，造价要比环家岭高出83.6倍之多都不止。
　　 又问技术员王万丰说怎么办？
　　 这位王万丰65岁，已退休还乡，肚里有些真货，他善勘探，会测量，精计算，懂地理，知史书，还会画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只因富农成份，攒了一肚金蛋银蛋，只是憋着不能下出来，交通局请他测量闻垣路，有了用武之地的他，想把一身本事使到这条道路上，让人看看富农分子的真本事，很有奔赴沙场唯求马革裹尸而还的味，可恨关节炎把他弄成了罗圈腿，那罗圈里都能钻过一条狗。
　　 他对局长说改变路线，就等于将环家岭向北扳倒，这样一扳，可方便后宫白石二乡镇18村16700百余口人，虽高出造价许多倍，但这弯路弯的值，走得对。
　　 交通局决定改移路线走弯路了，环家岭人把刚端出的羊肉包子又端回去，眼巴巴的看着他们撤走了，叹息说咱那鸡蛋烙饼全当喂了山狗了。直到笔者采访祝通利时，他还在说环家岭人的鸡蛋烙饼顶得我心口好难受，等闻垣路修好后，再往上面打报告，看能否给环家岭人通他一条村级路。至此，环家岭人不唤他甚么祝局长，只唤他“黑脸”就行了。
　　 “近村不穿村，利民不扰民”是测路放线所尊循的，但那两条白线却从后宫大街上放过去，有13座房屋走进白线里，其中有一座小洋楼，瓷砖刚从上面贴下来。看来，穿村扰民是难免了。
　　 中条山的沙渠河，是闻喜县的第二河，它收中条山诸流归涑水，入黄河，旱季踩着石头过河，雨季摸着石头过河，到暴雨汛期，水位上涨，河床扩宽400多米，不能去摸着石头过河，两岸的交通就中断了。如今正值初春，只有冰雪融水汇流下来，水面不宽，清澈剔透。这里的地质单元复杂，在复杂地质上架设沙渠河桥，就得聘请省级勘探测量公司，他们资质一流，但是费用太大。李海泉说，咱东镇214地质队不比山西省的差，然后再由咱局工程师们配合，这活是可以拿下的，外地的和尚会念经，本地的和尚也会念，不一定比他念的差。
　　 于是，本地的和尚就念起来。桥面宽为10.5m，长400米，最大载重汽车相对上桥后，把动载、静载的总和量，分布在4对等距离的桥墩上，完全能够承其重。214地质队用“汽探钻”打洞取土层下的石岩标本，3m以内是流沙，再5m是褐性粘土，再5m以下是玄武岩，此岩多孔，状如蜂窝，不可承重，再下12米便是石灰岩，再5米碰上花岗岩，这是最理想的承重岩，再深入19m后，其“承重系数”增到极大，桥墩直径为1.5m。夜里，李海泉要算出大桥“等效轴载”的底数，也要算出大桥“疲劳损耗”的指数，他写起来——
　　 ①Ns=(¹¹∑₁=₁)aini(pi/100)16②Ne=Ns[(1+y)t-1]366/y.h
　　 横向分布系数为0.3—0.4h，h为轮板横向分布系数，它是桥面横断面上各点实际受到的轴线作用次数占该断面的轴载总和的比，他在作《沙渠河桥地质堪探可行性分析论文》，这里面的术语不好懂，读不懂时可以跳过。
　　 ………
　　 他将《沙渠河桥地质堪探可行性分析论文》做成后，交局长审阅、复查、挑漏洞，寻疑点、找质问。局长召开工程师会审会，集体找茬、挑错、修正、定版，然后上交运城市交通局复查，再交省交通厅，依此论文参数复算核对。
　　 沙渠河畔有一弯地，山势优美，古柏森森，那山并立三峰，峰下坟丘成群，交通局的线从乱坟滩里放过去，楔了木楔，这一楔，老坟里的老鬼们就开始喊叫起来了。此村分王、李二大族，李氏族长是李盼盼，老汉正坐在门前槐树根上吸旱烟，听说交通局把木楔楔到他的坟园了，老汉像被狼咬了脚后跟，腾地一下从槐树根上蹦起来，拿出打狼的架势说，啥？那黑脸要挖咱的祖坟啦！
　　 半个月前，祝通利一伙进村时，第一个迎接他的就是这位老族长，老汉祖上出过一位庠生员，也就是如今的初中生。那初中生比秀才高一等，所以李氏族人就得瑟的不得了。老汉说大约朱洪武朝就有了我这偏桥村，因为这里地方偏，村里就没来过坐官的，听我爷爷说民国八年，村里来过一位里正，后来是甲保，再后来是十八村保长，再后来是公社通讯员，今天从城里来了一位祝局长，人们扶老携幼，立在村口像看皇上一样看局长，都说局长好，没有一个人说局长那脸长得黑，没有一个人说局长的脑袋像门墩，老汉首先给了局长一包中条山上的连翘茶……祝局长看着这些无路可走的山里人，叹息道，山里真穷，山民真苦，山里的农业真危险，这些都怪路不通，一不通带来百不通。
　　 “噢！我拿连翘敬奉他！他倒要刨我的祖坟啦！”老汉把大烟锅往鞋底上一磕，将大烟杆轮了几个圈，那吊在烟杆上的黑烟袋便一匝一匝缠上去，那烟杆前头是黄铜烟锅，后头是白玉烟嘴，这副老货，是那位庠生员老先人传下来的。李氏家族大烟袋的传人李盼盼，把那大烟杆往后腰窝的裤带上一插，对两个后生说:贼狗日的走！
　　 祝局长们在帐篷里，围着煤油炉煮方便面，月光下见老汉来了，以为又来送连翘，满脸堆笑地迎出去，不料老汉拔出大烟杆，大烟杆上的大铜锅往小铝锅盖上一敲，说挖我祖坟，没球那门！那铝锅儿小巧玲珑，经不得烟杆铜锅的这一敲，把锅盖敲得翻了个身，脸朝天又严似合缝的盖在正在嘟嘟作响的铝锅上，凹下去一个大圪窝。
　　 他们面对如此，怔了几怔，对答不得。
　　 王万丰说老人家，那线是个临时线，现在还没定位哩，到定的时候，咱稍微往南偏一点，就绕过你的祖坟了。
　　 万丰清楚，这条线放到此处是不可能偏的，因为往南就是沙渠沟，而二级路的审查标准之一是，路基必须远离沟崖一百米，否则，交通厅的验收团是不会批你这违规线路的。
　　 他们的“路楔”在水准仪和指南针的指引下，一路往山里楔进去，不则一日，来到秃岭。
　　 秃岭是中条山的分水岭，岭北之水流向闻喜，岭南之水流向垣曲。1978年，闻喜水利局要打通秃岭地下水道，想将秃岭以南的地表水引入吕庄水库以灌溉闻喜，可惜工程启动后，资金跑不到位，那大涵洞打到2千米深停住了。望那洞里，蝙蝠成群，滴水淋漓，阴森可怕。顶上打了通风洞，只听里头风声呼呼，发出巨大的叹息。他们爬上秃岭之颠，举目望去，从后宫垣到秃岭下，有三座山，两座岭，五道沟，一路走来，陡上陡下，但二级路的降坡度和上坡度，不得大于3％的升降度。秃岭以北是上坡路，秃岭以南是下坡路，按二级路的设计标准，上行下行的纵坡度，不得≥7％度，若是超度，图纸审查，不能通过。
　　 站在秃岭之巅的李海泉、王万丰、任红霞、赵建国，但觉岭上罡风呼呼，看看四周，均无人家，一派荒凉。
　　 罗圈腿在这里吃不开，山风钻进关节里，不对关节炎的脾气了，他那罗圈的圈度就越大了，大的能钻进一条虎。李海泉脱下衣服，裹在他的腿上。
　　 工程测量完毕，开始作“秃岭标书”，为使投标者能直观工程内含，就要作出各个山头的“三视图”和“等高线”，算准一切数据，标入标书的“标的”，而投标会上的精英们，看到标书上的“等高线”，就如看到真山真水一样真，能估算出揽此工程所取利润的多和少。
　　 白天测量于秃岭上，晚上把得到的数据，标在千分之一的蓝图上，那蓝图上的“等高线”，像水淹秃岭般慢慢攀升，第十三条曲线画成时，下起雨来，他们龟缩在帐篷里，再将它演变成道路工程“三视图”。李海泉运用平生所学，拿着三角和量角器划起来，划起来……“技术员的一条线，工程队的千滴汗”，容不得一点不准确，一点一标，一线一段……流水潺潺，夜鹰声声，山兽们的嚎叫声不时传进寂静的帐篷里。
　　 经过三个月的测量作标，闻垣路58.28公里的那条线，终于得到山西省交通厅的验收和批复，他们又造出闻垣路全景沙盘图，各级领导人站在沙盘前，就能直观地看到闻垣路上的全貌。
　　 此时的祝通利，在太原迎泽公园的湖光山色里当“陪跑”。向上面要钱凭关系、运气和机遇，要钱的机遇稍纵即逝，他要抓住国债资金向山区倾斜的这一机遇不能放，抓国家扶贫款项目不能松，抓国家补助款项目不能松，抓国拨款项目不能松，抓“以工代赈”款项目更不能松。国家扶贫款是扶持贫困县的款，以前闻喜是贫困县，“贫困”的草帽一戴上，就能昂起要钱的头，如今是运城前三强的富县了，但富县施行的却是一毛不拔的穷政策，所以闻喜县的交通局，比贫困县还穷三寸。他拿着这个理去找省计委领导，正好领导出去跑步了，门房人告诉他说，那，就是穿红色运动服的……那。
　　 祝通利赶紧追上去，与红色运动服一齐跑，说我是闻喜县交通局长祝通利，是特地来看你的。那人点点头说好，好，但是并未停脚步，他就跟在后头跑……运动员打球时配有专门的“陪打员”，摔跤队摔跤时配有专门的“陪摔员”，祝通利当起了“陪跑”的，绕迎泽公园迎泽湖跑了一圈，那人停住了，开始打太极，闭目，凝神，气入丹田，灵魂升腾，45分钟以后慢慢张开眼，揉脸，清醒过来，回归现实。
　　 他说我是闻喜县交通局长祝通利，是来看你的。
　　 那人说，什么？
　　 我是闻喜县交通局长祝通利。
　　 噢，有啥事？
　　 我们想请您给闻垣路以适当的倾斜……
　　 那不行，闻喜已是河东强县了，目前国家的这笔款，是扶持国定贫困县的老区的。
　　 可我闻喜县的政策是“政府一毛不拔，交通还要发达”。
　　 那人听到这里，这才回过头去正视这个祝通利。看那人物，先不受欢迎，他停了停说，既然一毛不拔，那就不要修路了么。
　　 话不投机，只得告退，不欢而散，甚是抑郁。
　　 “陪跑的”蔫蔫地坐入一家拉面馆，李海泉打来手机汇报说测量工作已经完成，各种数据已计算出来，请示局长是否可出“招标广告”。
　　 局长说咱按国家招标投标管理办法起草标书，定标前要弄清中标人的资质，凡资质达不到要求的，凡财力物力达不到中标路段工程造价测算资产的，视为废标，后附法律责任，一切按正规程序操作。
　　 李海泉说起草标书，你应回来亲自参与。
　　 局长说，你办事，我放心，咬文嚼字的事找任顺龙。
　　 好像局长心烦，听口气不很柔和，李海泉把电话挂了。
　　
　　 （三）、请出国民革委会民主人士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