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我懂，可我真的喝不下去了，喝得我都脸色发绿，喉咙冒烟，你知道吗？我理直气壮地说。
　　 老婆脸色顿时冷峻起来，斥责我，你不喝中药，难道你想等死吗？
　　 等死就等死，反正我现在跟死没啥区别。我一脸绝望。
　　 佑发，别这样好吗？你还年轻，日子还有得过，你怎么就吃不了这个苦呢？老婆忽然又抓住我的手，哀求道。
　　 不行，这中药我是肯定喝不下去了，大不了开刀，反正早要挨一刀，晚也要挨一刀，管他呢！我倔倔地回答。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开刀，周六就去找医生问问。老婆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六上午，我挂了专家号，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专家，看了看我的片子，说，不是你想开刀就能开刀的，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那我连开刀的机会都没有了吗？我怔怔地问。
　　 也不是。根据你的情况来看，你得先做化疗，等稳定后才能动手术。女专家说。
　　 不对吧？化疗是在开刀后再进行的，怎么提前了？老婆不解。
　　 化疗一般分前、中、后，以及手术结束化疗四种。你这种化疗，主要是为了消灭或缩小其它部分的肿瘤，有利于手术。女专家耐心地解释。
　　 我心里一震，脱口而出，这么说，我的那个已经转移了？
　　 女专家不置可否地笑笑。
　　 她这一笑，吓得我腿都哆嗦了，因为它意味着默认。我即使不听老婆的，也得听医生的呀，谁让我的生存期这么短呢？于是，我乖乖地按要求先做三次化疗。
　　 化疗得住院，等了半个月，我才等到住院。我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看着那高挂着的、用黑色套子遮住的瓶子，心里一阵难过，我了解化疗的威力，也深知它的副作用。吃不下饭、作呕、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可以将一个满头黑发活生生的人，一夜间变成一个秃子。
　　 果不其然，第一天化疗，我就感觉乌黑的头发开始往下掉，早晨起来用梳子梳头，木梳子上全是头发。这怎么得了？我害怕起来，心想这样下去了，我岂不是成了一头秃驴？这世上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万一我死了，我爸妈怎么送我？噢，白发人送一个秃驴？天呐！这多难听？多让人笑话？梅佑发呀，没有发？唉！爸妈怎么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想到此，我害怕极了，于是，趁第二天化疗还没开始，我赶快溜之大吉。
　　 老爸，你怎么回来了？上初二的儿子，正在家玩手掌游戏，朝我瞅了一眼。
　　 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我冷冷道，你是怎么个情况？这么早就放学了？
　　 学校搞运动会，提早放学。儿子淡然道。
　　 我没心思再问下去，无精打采地躺在了床上。傍晚老婆下班回家，见了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回来了？第二次化疗做了吗？
　　 没有，不想做了。我心灰意冷地说。
　　 这怎么可以？你当做化疗是儿戏吗？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医院。老婆愤怒地指着门外。
　　 我就不滚，你能把我怎样？我狂躁道。
　　 你不滚，我们就离婚。老婆吼着，眼睛瞪得溜圆。
　　 还从未看见老婆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胆怯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儿子，我还是乖乖地又滚回了医院。
　　
　　 五
　　 本想化疗后，医院会及时安排手术，可等了半个月还没接到通知。我倒无所谓，可老婆急坏了，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到医院，医生说这段时间，手术安排特别紧张，让我再等等。又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医院方的通知，说可以住院动手术了。于是，老婆特地请了假，将我送进了病房。然而，在接下来的例行检查中，医生发现我原先做的三次化疗，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说还得做三次化疗才行。这下我内心凉透了，整个人像跌落万丈悬崖，躯体被岩石撞个粉碎。我似乎明白化疗之所以没达到预期效果，说明我体内的肿瘤已经到处都是，彻底没救了。
　　 既然没救了还开刀干嘛？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我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绝望霎时填满了我的内心。蓦然，我记起老婆曾经说的话：该吃的吃，该玩的玩。是呀，该吃的我已经吃过了，该玩的我还没玩过，是不是趁此时好好玩一趟？于是，我趁晚上护士休息间隙，悄悄地溜出了医院，想在有限的生存期里，到自己想去又没去过的地方走走，以了却自己最后的心愿。
　　 我打算要去的地方不少，上海、北京、新疆、西藏等地都没去过，但又一想，现在身体状况已不允许我走远，只能将就着到稍近的地方去了。什么地方近些呢？我脑子飞速地运转着，忽然觉得黄山风景还不错，那就先到黄山去。虽然爬山要费些体力，但对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我来说，已经无所谓。当晚，我买了去黄山的高铁票，第二天上午就踏上路途。临走前，出于负责，我还是给老婆发了个微信，省得她满世界找我，像警察通缉逃犯似的多不好？发完信息后，我迅速关闭了手机。
　　 尽管黄山有索道缆车，但只能送到半山腰，登顶还是需要自己爬上去的。黄山山路陡峭险峻，多石阶磴道，登山不宜过速。多亏我事先在山下买了根拐杖，撑着拐杖，跟在一大群旅游团的人后面，乘索道、爬山顶。心情一放松，这胃竟然也不感觉疼了，也不胡思乱想了。虽然由于体力原因，我没能爬到山顶，但最终也看到了黄山无数的奇峰异石和秀美景色。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爬山容易下山难，从天都峰一步一步往下走，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非常沉重，膝盖又麻又疼，拐杖根本起不了作用。我只能咬牙坚持，沿着陡坡台阶一点一点地往下走，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抱着膝盖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正当我愁眉苦脸时，从山上下来一位撑着拐杖的老先生，粗看约70多岁，微黑削瘦的脸庞，只见他缓缓地顺阶而下，从我身旁走过时，瞅了我一眼，问，怎么，年轻人，走不动啦？此地可不能久留，要赶在天黑前下山，否则天一黑，这里很不安全。
　　 现成话谁不会说？要能走呢！我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怎么，你腿受伤了？老先生关切地问。
　　 膝盖太疼，一步都走不了。我抚着膝盖说。
　　 老先生蹲下身，抚摸了一下我的膝盖，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居然从山上下来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中老年人，其中一位戴着墨镜的女子，朝老先生直嚷嚷，赵老师，遇到啥情况啦？
　　 这位年轻人膝盖受点伤，走不动路了，你们能不能搀扶着他点？赵老师问。
　　 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人群中，连忙来了两位中年男子，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山下走。我一时难为情，想拒绝，可膝盖的疼痛，让我只能听之任之。也别说，被人架着下山，走路不费力，膝盖疼痛竟缓解了好多。当总算平稳到达索道口，我见架着我的两个人满脸是汗，很是万分感激，连声说谢谢！当我排着长队，在等候索道车时，才发现这群由中老年组成的旅游团，所戴的遮阳帽上，竟写着某某市癌症俱乐部的字样。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身边的赵老师，你们是癌症俱乐部的？
　　 是啊！这不，全在这儿呢！赵老师指了指后面，我们一共20人，全都是癌症患者。
　　 我是原位性肝癌，三年了。一位大妈抿笑道。
　　 我是肠癌，五年了。一位瘦高个的男子，打着“V”字手势。
　　 我是胃癌，刚满一年。赵老师微笑着说。
　　 ……
　　 不少大叔大妈，都主动介绍着自己，我从他（她）们的脸上，竟找不出一点忧郁之色，我也纳闷他（她）们的生存期，怎么会这么长？
　　 你们来爬黄山，不感觉累吗？我惊异地问。
　　 累，肯定有点累，但只要玩得开心，累点怕啥？你今天的表现，还不如我们呢！大妈抿笑道。
　　 我们癌症俱乐部不光是出来玩的，也经常组织一些公益活动，譬如做做社区志愿者服务、维持交通秩序、清除公共场所的黒广告等等。赵老师说。
　　 是吗？你们真不简单！我不由得赞叹。
　　 谈不上，谈不上。赵老师呵呵一笑，我们主要目的，是想在自己有限的生存期里，做点对自己对社会都有意义的事情。
　　 我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吞吞吐吐道，其实……我和你们一样，也是癌症患者。
　　 是吗？你能详细说说吗？赵老师瞅着我。
　　 我犹豫了下，还是鼓足勇气将自己的情况，跟赵老师说了一下。
　　 哦，跟我一样，没啥了不起的。年轻人，要有信心，要有阳光。你看我们这些大叔大妈多阳光？从来就不把癌症放在心上，该做啥就去做啥。我们是不是都已大大超过医生说的生存期了？所以，心态好比什么都强。赵老师耐心劝导着我。
　　 我眼睛一亮，心里顿时有了暖意，有了向往，竟感觉生活，原来还有那么多美好！我心怀敬意，朝赵老师深深鞠了一个躬。
　　
　　 六
　　 坐着索道缆车缓缓而下，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脚底。分别的时候，赵老师忽然眉头微蹙，拉着我的手，说，刚才在山上，听你身体状况介绍后，我现在感觉这里面似乎有点问题。
　　 啥问题？我不解。
　　 完全不能确定癌细胞的扩散，就马上动手术，好像不太妥。赵老师摇摇头。
　　 那又怎么办呢？我只能听医生的。我耸了耸肩。
　　 你做过派特检查吗？赵老师问。
　　 啥叫派特检查？我纳闷。
　　 英文叫PET-CT，中文名叫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是针对局部或者全身检查，能查出癌细胞的分布和扩散程度。赵老师介绍。
　　 噢，我那家医院是地级医院，没有这种仪器。我摇摇头。
　　 省人民医院有，我们不是同一个省的吗？赵老师说，我建议你在开刀之前，最好去做一下，自己好放心，我儿子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
　　 是吗？那太好了。我不由得眼睛一亮。
　　 不过，费用贵了点，而且目前只能由个人承担。
　　 没关系，钱又不能带进棺材里。我笑笑。
　　 于是，回家的第二天，我没再回医院继续做化疗，而是跟着赵老师到了省人民医院，挂了专家号，预约了PET-CT检查。果然，经派特检查，我胃里根本没有癌细胞，只是有比较严重的胃炎和肠息肉，而检查出胃里的肿瘤，竟然是一小块消化不掉的橡皮茶垫。我简直激动坏了，这无疑是将我从死神的悬崖边拉了回来。至于胃里的那块橡皮茶垫，怎么会跑到我胃里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哪天喝醉酒，误将它当成牛排吞下肚的？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胃癌就行。在拿到报告后，我第一时间告诉了老婆，老婆大人喜极而泣，在电话里哭个不停。
　　 当天晚上，老婆烧了一桌子菜，为我庆贺新生。我想趁机再喝那剩下的半瓶10年陈茅台，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再一寻问，原来是抠门的婆娘，又将它偷偷藏起来了。唉，真是江山易移，本性难改。
　　
　　 七
　　 通过手术，去除肠息肉，将胃里的橡皮茶垫取出后，我又休息了一个多月。等肠胃病基本痊愈，我又精神抖擞地回单位上班了。那天，我人还在路上，老总突然打我手机，让我到单位后直接去他办公室，说有要事商量。我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一路在思忖：老总啥事情不能在电话里直说？非要让我去他办公室？会不会是因为上次我跟姓顾的，在办公室大吵大闹，影响太恶劣，准备撤我科长的职？然而，当我十分忐忑地来到办公室，老总居然连上次吵架的事提都没提，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因公司办公室主任另有重任，想让我接替他的工作。
　　 我简直惊呆了，心里却涌起一阵狂喜，因为公司办公室主任一职，是我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完全出生乎我的意料之外。哈哈！真没想到我生病，却因祸得福，我仿佛看见上帝重新打开那扇窗户时，又打开了所有的门。
　　 谈完工作，当我回到保障科，欲和同事们告别时，忽然涌进来好多人，都是其他部门的，有的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有的详细问我身体情况，千叮咛万嘱咐，弄得我真有点发懵，心想：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冷得要命，一会儿又热得冒汗。等这些人逐步散去后，我欲坐下，没想到顾鸿年也来了，他捧着个茶叶罐，朝我呵呵地露着笑脸，说，梅科长，不！梅主任，听说您今天来上班了，我特地从家里拿来上等的大红袍，请您尝尝，特级大红袍可比龙井强多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现在戒了。我勉强一笑。
　　 戒了？只有戒酒的，没听说有戒茶的？顾鸿年不解地看着我。
　　 你没听说的事情多着呢！我冷笑道。
　　 随后，我放下小包，起身想去厕所一趟，没想到顾鸿年赶紧搀扶着我，说，梅主任，您病刚好，身体弱，走路千万要小心点，累不得。
　　 我忙扯下他的手，说，别，我生存期还长着呢！您老用不着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