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还是和尚呢！”杨大师不慌不忙地说：“我送你们几句话：有大有小，有多有少，有坏有好。有真有假，有成有败，有迟有早！”
　　 这句话都听懂了，或者说我们以为自己听懂了。
　　 老板对这句话不感兴趣，那毕竟是我们的事，是我们以后的事。他怀着极大的崇敬问道：“你看我最近——”老板这句话也没有说完，即刻被杨大师威严的目光止住了。他左手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快速点动，嘴唇微动，念念有辞；空气忽然紧张起来。突然，他停手了，脸上绷紧的肌肉瞬间松弛，接着老板的话缓缓说：“最近的事也能过去，天是塌不下来的。世上的事无非是浮浮沉沉、沉沉浮浮，福福祸祸、祸祸福福。万事皆有定数。事情总是要解决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宽心！”
　　 杨大师一席话化解了所有疑虑，老板“喔”了一声便释然。而我们、我们心底下窃喜着他“都是大老板”的推断。渴望着他的预言及早兑现。偏偏甘枝多事儿，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狐疑闪烁，追问道：“请教一下：‘有真有假’怎么解？”我们便竖起了耳朵。杨大师顿时语塞，但那表情确是极为痛苦的。他说：“天机已经泄露，难道真要让我遭受天谴吗？”
　　 天谴？天谴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凡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想来应是十分可怕的。他的指责让我们无地自容，于是王荫和于萍就用眼睛说话，怪罪甘枝多嘴，只要能当老板谁管他是真是假呢？
　　 杨大师闭着眼睛，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再不言语。
　　 该走了。王荫陪着小心问：“大师，这卦金——”
　　 杨大师竖起五根手指。
　　 于萍惊惧于他的贪婪，禁不住失声喊了起来：“五十！”
　　 杨大师睁开了眼，轻蔑的表情挂着鄙夷之色，声音也高了八度：“五百！”于萍便惊的说不出话来。杨大师面有愠色，怪罪道：“难道五个老板不值五百圆？”
　　 大家抢着争辩，纷纷让自己更靠后、坐得更舒服一些。大意是说五百元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区区之数，我们原本是不在乎的。只是大师不尊行规，不该收我们这么多；外边算一卦也就二十元。
　　 “外边？”大师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气势酷似奔牛收蹄。
　　 人人蔑视那五百元，仿佛那是个小数目，不值一提。人人也都忙于和大师理论，表示我们在原则问题上是不会让步的，自然也就忘记了付钱。我们施展着各自的才华，耐心地和大师耗时间。虽然我们一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杨大师却终不言语。
　　 耗的久了，我们的耐心却有增无减、热情也更加高涨，但老板却沉不住气，伸手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我们非常熟悉的超长皮夹子，甩出了五张百元大钞。我们一个个如释重负地对他的行为表示失望，然而却立即放过了杨大师，心满意足的随老板离开了。
　　
　　 三
　　 公司后来的发展比我们预料的还要糟、还要快。一周后政府决定封我们的楼，封楼行动是由老冤家市拆迁办、开发办和公安局联合实施的。说是安置完拆迁户后剩余的房产拍卖，收回的钱由债权人按某种规定分掉。直到此时我们才知道，原来拆迁户联合了银行和早已停工的施工单位，三家合谋把我们这个极有发展前途的公司告上了法院。
　　 阴谋又一次占了上风。然而老板好象并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激动地问：“这就完了？仅仅一张纸，一个红头文件就什么都不是我们的了？这也太奇怪了！我们多年的心血，还有我投进去的钱就这么完了？”
　　 沉默。再也没有热心答惑的员工了。
　　 公司被瓜分了。
　　 施工单位拿走了五千万，银行得到了一个亿。
　　 此后三年，我们四人果真都当上了老板。
　　 甘枝有一家装潢设计公司，生意非常好。他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粉饰和美化着形形色色开发商的房屋。于萍在东大街租了个二层门面房，开了一家婚纱摄影部，据说日进斗金——她终于不在男人身上打主意了。王荫卖汽车。常见他西装革履地开着敞蓬宝马兜风。那身旁必有打扮入时的美女相伴，他似乎再也不必羡慕女性的优越了。至于我，我是唯一继承老板衣钵的人，我开着一家房地产公司！
　　 项目拍卖时，谁来安置拆迁户就成了政府最为紧迫也最为头疼的事。
　　 “我愿意承担拆迁户的安置工作。”在两位有分量朋友的陪同下我去见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
　　 他依稀记得我。
　　 “开发公司不用更名，更换法人代表即可——也就是我。拆迁户的过渡费三倍发放，半年内安置完毕。至于资金——”我看了一眼陪同我的朋友——
　　 市长认识他俩，比我还熟。
　　 “有一个条件：把雁鸣湖畔那个项目给我。”
　　 “那是个公益项目：城市花园；哪儿来的利润？”
　　 “如果旁边再划出一百亩住宅用地……”
　　 就这样，我以零元成本顶替了老板。
　　 我们四人经常见面，慨叹着老板的覆灭成就了我们的人生。最近一次的周末聚会中，谈到当年打工的经历人人都笑出了眼泪。说到老板，忽然沉默：公司解散后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只有说起杨大师，大家就极为佩服，兴致也格外高。硕士文凭的甘枝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以一句“八仙庙真是藏龙卧虎”而存疑。偶然说到杨大师“有真有假”那句话，就下了结论：也许这是唯一不准的预言了。于萍和王荫随声附和。我却沉默。
　　 我名下这个注册资金一亿五千万的公司里没有我一分钱，但董事会文件却明确我有百分之十五的所谓干股。挂在我豪华班台背后的那一排由政府颁发的公司成立的合法文件却权威地向世人昭示：我，就是老板。
　　 别问我钱是从哪儿来的。
　　 甘枝质疑，我只能苦笑：“这个……江湖术士的话怎能当真？”
　　 酒酣耳热，王荫很不好意思地开口了：“几位老弟老妹，王荫过去有对不起大家的地方还请谅解。其实杨大师和我们在楼下碰见的那个介绍人都是我的朋友。我们串通好了，利用老板的困境给自己弄两钱。杨大师分给我二百元，就是这二百元钱，如今时时折磨着我，让我的灵魂不得安宁。我投石下井，行为令人不齿！”王荫越说越难受，说着说着就大声哽咽。
　　 甘枝讥讽：“就这点儿事？你少说从公司弄走了两百万！”
　　 “什么都瞒不住你。”王荫破涕为笑，有些羞愧。
　　 “施工单位都恨死你了。”
　　 甘枝缓缓转过脸，沉着脸责备我：“你这招祸水东移成就了王荫也害惨了老板。”
　　 我不致可否地笑。
　　 “原来……肥差给我，你、你真险恶！”王荫明白了。
　　 说到自己那段经历，于萍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女人吗，我也只是买了几件高档服装、添了些首饰而已。哦，老板还送了我两套拆迁房。”
　　 “如果老板精明……”
　　 “那我们绝不会选择做他的下属。”
　　 于萍问甘枝：“你是最聪明的——”
　　 “不敢当！”甘枝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
　　 “——又是正人君子，不会像我们一样行鼠窃狗盗之为吧？”
　　 甘枝苦涩地笑，叹口气说：“你们各自的心思、手段很早就被我发现了。我却顾及同僚关系，隐忍不发，其实我们犯的是同样的错误，忘记了古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错了，我们不是皮上的毛，是锋利的剃刀。”
　　 于萍安慰他：“又不是你把公司弄垮的。”
　　 甘枝看了我一眼，那原本苦涩的微笑就变成了痛苦。他低下头，两眼紧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沉默良久，猛然抬起头来，说：“其实最对不起老板的是我。我同情拆迁户，深知仅靠他们是闹不出个结果来的。于是我就把公司真正的财务状况通报了银行和工程队，促使他们联合拆迁户一起告的老板。老板这才……垮了。唉，我们几个啊，”他挨个看了我们三人一眼，不无痛恨地说：“简直就是一群鲨鱼、吃人的鲨鱼！”
　　 “你这是正义行为，没必要内疚。”于萍安慰他。
　　 “问题是……此前不久，老板把他在南大街的装潢公司过户给了我……”
　　 低头，无话可说。为打破沉默和驱除压抑的情绪，王荫建议周六大家再去一次八仙庙。
　　 “这次决不敢欺骗诸位——其实也没那个必要了，我们另找一个高人看看。”
　　 权当是玩，没人反对。
　　 大家约好算完卦后去吃油泼面。
　　 这种廉价的吃食居然成了我们的习惯。起先是警示，用以提醒我们不要重蹈付老板的覆辙，到后来就真成了习惯，不吃不舒服。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们驱车来到八仙庙。王荫拦住一个在这儿开店卖字画的熟人，问他现在谁的卦最灵？那卖字画的老刘想也不想说：“南头东边第一家，二楼。”“外地人算卦我们可不信！”王荫显然吃过亏。“不是外地人。是咱三原县的。”于是我们便拾级上楼、推门入室。
　　 一个矮胖的人正背对着我们虔诚地给武财神续香。旁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油泼面，一头掰开了的紫皮儿大蒜散落在酱油瓶、醋瓶和油泼辣子小碗之间，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气息。
　　 大师短而粗壮的双臂和同样是短而粗壮的十指，呈环形架在胸前，捏着三支纤细的檀香，高举过顶，一板一眼地恭恭敬敬地给武财神鞠恭。长长的头发蓬松而杂乱，雄师般拥在脑后。一身蓝底儿的丝质中式服装，布满了金钱图案。脚下是千层底儿的布鞋，分脚而立。听见响声却并不回头，缓缓说道：“请稍等。”
　　 多麽熟悉的声音！我们似被炸雷定在了当地！喉头中涌塞着某种情绪，腹腔鼓荡，头脑里一片空白。
　　 “老板！”我们抢上一步，大声喊了出来。
　　 那人身体微微一震，继而稳定情绪，却并不回头。他双手准确而缓慢地将三支檀香插进香炉中间，两手一松，那香就呈长矛状展开。他依然背对着我们，平静地说：“这里没有老板，只有一个以算卦为生的三原县农民。几位前途无量，不必算卦。请回吧！”
　　 我们怀着沉重而又复杂的心情下楼，没有人再提吃油泼面的事。
　　 我们的胃塞得满满的。昔日的美食突然令人作呕。大家第一次没有道别，强挤出一丝尴尬笑容，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自己的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