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去世后，我父亲扛着铁锨在院子里猪圈里挖了一个遍。据说后来，他就挖着了一个小坛子，小坛子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一坛子银元。这些银元，是我奶奶一辈子没舍得动的积蓄。我奶奶的娘家是个地主，家里还开着布店。奶奶当年嫁给我爷爷时，她家里的地已经被“斗地主、分田地”给分了，她家的布店也给砸了。她家的成分高，否则的话，我奶奶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爷爷呢。我奶奶这个人是个大善人，她觉悟高，主动嫁给了贫农我爷爷，嫁过来的时候，据说她爹偷偷陪送给了她一坛子银元。那一坛子银元是她爹冒死藏起来的家产的一部分，但她一辈子也没敢拿出来，就把它埋在了我家的猪圈里。后来，我父亲娶了一个傻子，生了三个野孩子傻孩子，我奶奶更不舍得动那些救命钱了。直到她快死了，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父亲。
　　 这一坛银元是奶奶留给父亲和我的最后遗产。她惦着她的小脚，这一辈子不知挪动了几千万步，得绕地球好几圈了吧？她这一辈子，除了骨折在床之外，我就没有见过她静静地站立过。最后，她微笑着去了，再也不用惦着她的小脚了。有一次，她晚上洗完脚用剪刀剪指甲，被我看见了。我差点吓哭。那一团肉，锥子一般尖的地方是大拇指，后面的四条脚趾全都粘在了一起蜷缩在脚底下，全部骨折变形，成了脚掌。在脚后跟的地方，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她用剪刀扎也扎不动。我没见过这样的脚。
　　 有了这些银元，父亲很高兴。但是让人意想不到，他竟然一块也不舍得花。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那一天开始，他竟然开始省吃俭用，喝酒也减少了。他早起晚睡，拖着一条瘸腿，早早就到地里，拔草，打药，伺候庄稼。他还买了三只羊，每次下地，他就把羊缰绳拴到我母亲手腕里，拉着她和她一起下地。以前的时候，他从来不和她一起走路。他也不许她出门。我的父亲虽然自己形象不怎么样，但是他很有自尊心。我的两个姐姐虽然有些痴傻，但是在他的指挥下，也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父亲带着她们娘三一块下地。他指挥着她们出门前洗脸，梳头，像训练一列新兵。在他的有效指挥下，她似乎也没那么傻了，她原来只知道坐在院子里，看天，看地，看蚂蚁。现在的她，看见父亲就笑嘻嘻的。父亲让她干啥她就干啥。他让她们排成队列，在院子里齐步走。他把他的旧军装找出来穿上，给她们做示范。他俨然成了一个将军。他喊着号子，“一二一，一二一”，带着她们绕着院子中心的那棵枣树转圈，像一只瘸腿鸭，嘎嘎地叫着。我在西屋做作业，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他们。母亲和我姐姐在他的带领下，像一群快乐的鸭子。
　　 那一年，我家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原本以为，我奶奶去世之后，这个家就要毁了。我父亲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没有毁掉，不仅没有毁掉，反而出现了新的转机。开始的时候，村上的人都来看热闹，大家嘻嘻哈哈地看着父亲训练着一队女兵在街上走——母亲走在最前，手腕上拴着一根缰绳，身后跟着三只山羊；我大姐和二姐紧随其后，一个背着草框，一个拿着镰刀。我父亲则叼着烟斗，背着手，在队伍后面一瘸一瘸地指挥着。他从来不训练我，也从来不让我下地干活，也不再提让我退学的事，他只让我干一件事——学习。那一段时间，我的成绩蹭蹭地往上窜，初中毕业时，我以高分顺利考上了县一中。
　　 我把通知书拿给父亲的时候，父亲竟然嘿嘿地笑出了声音。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他黝黑的脸上，卷起来三条皱纹，像三条臭虫，一动一动的；但每条皱纹里，似乎都开了一朵花。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笑。母亲和姐姐们，也跟着傻笑起来。她们不明白他为啥笑，但是她们看上去很开心。那时候，我已经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写作才能，我写的作文几乎每次都会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读，有几篇，还被推荐到校报上发表了。我还被老师选拔到市里参加了一次作文比赛，捧回来了全市唯一的一等奖，一本大大的红皮证书和一千元钱。我把钱拿回来，送给他，他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把那些钱数了又数，第二次嘿嘿地笑出声来。那天，他杀了一只鸡犒劳我，他自己喝了一斤白酒，喝到后来，先是笑，呜噜呜噜说了很多别人听不懂的话，说完了，竟然趴在桌子上又哞哞地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还喊着“娘啊，娘”。
　　 他那条腿，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以前的时候，他都可以忍着，但最近，他有些忍不住了。他常常拿一根柳木棍子，狠狠地打它。后来，他满屋子翻箱倒柜地找锯子，我问他找锯子干啥？他咬着牙说，锯了他妈的那条废腿！我吓得抱起锯子一口气跑了出去，半夜才敢进家。他喝酒又凶起来。每次疼痛难忍，他都让我扶着他把他扔到水库里去。他只有把自己沉进水里，才会觉得轻松些。
　　 我怕水。看到水我就眩晕。这让一辈子最擅长潜水的父亲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抓着我的胳膊，拖着我去水库里学游泳。他说他这一辈最拿手的就是游泳，可惜在这山窝里没一点儿用处。他要是读书上学，进了游泳队，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游泳家。他说的倒是真的，如果他生在海边，说不定也可以成为一个潜水家，海底探险家，最差也可以成为一个海底救生员，说不定还可以随着潜艇去当海军呢。不会潜水，就不是我的儿子！他咬牙切齿把我往水里摁。我挣扎着上来，跳脱开，说，谁稀罕当你的儿子！还想当潜水家，白日梦！他开始追我，我往岸上跑，不一会儿，就把他落在了后面。
　　 我只想当一个作家。我说，我才不当潜水家！
　　 滚！他说。
　　 每次到水库边，伸头看水，我就一阵一阵地眩晕。那深不见底的湖水，幽蓝，深黑，像一个吃人的怪兽的嘴，何况水里还有妖怪。我们这个水库，每年都要淹死一个小孩。现在回想起来，我没有被淹死，已经是万幸了。但是那几年，我们村的水库在渐渐缩小，水量也越来越小。后来，父亲从水底下钻上来，大口喘着气，他告诉我们，我们的水库漏了。
　　 水库漏了！他说。
　　 大家都笑起来。
　　 水库怎么会漏呢？真是疯话。
　　 但水量在不断减少，水面一点一点地凹下去，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露出污泥。污泥里竟然长着一枝荷！那莲蓬大得像一个碗，那藕呢，有没有胳膊粗？
　　 他潜入水底，久久不愿上来。等每次大家都说他要死去了的时候，他突然又浮出在水面上，“噗！”他用手抹一把脸，嘴里叼着一枝荷花，或者一条鱼，他像一个水怪。
　　 他说他在水库底部隐约看见了一条暗河。那条暗河是一个通道，一直通到村后的一个山洞里去。村上的人都听老人们说过，村后的山下有一个洞，钻进去，有一个天堂一样漂亮的地方，老辈人称作“福地洞天”。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找到入口，必须是会大憋气能潜水的人才能钻进去。在那里溪水清澈，绿树成荫，有各种颜色的鱼儿，也有各种鸣唱的鸟儿，有咱们没见过的瓜果蔬菜和长生不老的粮食。那里还藏着许多宝藏，有仙人用过的酒壶和茶杯。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他给我说的时候，神秘兮兮。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一个人。他说，你记住我的话，我早晚要进去找到它。等我找到了，我就把你们娘几个都带去，我们一家几口就再也不过苦日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放着光芒看着我，就像是真的一样。我想起来我在课文中学习过陶渊明写过的《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他的腿又疼起来，他把我赶出去，插上门，把那些银元全倒出来，倒在床上，他一块一块地放在嘴里使劲咬，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那不是银元被咬断的声音，更像是他的牙齿骨折的声音。
　　 那一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他终于走不动了。他疼得满床打滚，我母亲只知道害怕，一点儿啥也不知道干。我姐姐那时候已经长大，陆陆续续都嫁了出去。我算是明白了，傻子也有人要，只要是女的。那一年，我也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他给我说，他撑不住了，他就要去寻找那个好地方了。他让我把他放到独轮车上推他去水库。他说，他终于想通了那个水道所在。他小时候游泳的时候，曾经被漩涡卷进去过一次，后来是一条大鲶鱼把他托了上来，自那之后，他就会了潜水。他还告诉我，那一年在南方打仗，他不是逃跑，他们是为了过河进攻敌人，占领一个高地。他们班十个战士一块下水，准备潜水过去炸掉对方的碉堡。他们把炸药用油纸密封好，绑在身上，一块跳进了河里。那条河很宽很深，他钻下去两次才到了对岸。这时候，他回头一看，他后面的战友全都被对面的机枪打死在了河中央。他正要冲上去拉响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一梭子弹射过来，打在了他的腿上，又把他推到河里。是那条河救了他，也是他的水性救了他。他入河后迅速转变了方向，一口气向下游潜行三公里才露出水面。那是他这一辈潜水最远的一次，那一次，他在河水中看到了一个没见过的世界，那里面有碧绿的水草，一个姑娘在水里像一条鱼儿一样自由游弋，后来，他说，她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
　　 我把他推出大门的时候，他冲我的母亲笑了笑。我母亲也冲他笑了笑。然后，他告诉我，那一坛子银元，仍旧埋在猪圈里，他一个也没有花，让我不用为钱发愁，什么时候日子过不去了，就把它挖出来。他说完看着我诡异地笑起来。我也笑起来。随着年龄增大，我越来越不相信这个猪圈里埋着一坛子银元的传说了。但是我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天，天气晴好。水库里很多人在游泳。他们看着我把他推着放到河边，都游过来看热闹。他们很早就知道，他快不行了。但他们谁也没想到，他还会到水库里来。我放下车子，把他背在背上，然后，把他缓缓地放在水库边的草地上。只见他笑眯眯扶着一棵柳树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脱去衬衫，又慢慢地脱去长裤，最后，他把短裤也脱掉了。他皮肤黝黑，但是笑起来的时候牙齿洁白。岸边的荷花已经盛开，他在水边先是折了一片荷叶，把荷叶倒扣在我头上，然后，他缓缓地下了水。
　　 一到水里，他马上变了个人似的，像一条鲶鱼一样欢畅地围着水库游了一圈。他游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像是一场完美的演出。他手脚像是生了蹼一样，轻轻划着，活像一只漂亮的天鹅。他把一朵洁白的荷花叼在嘴里，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头钻进了水里。
　　 我站在岸边，看着他渐渐消逝的身影，不由地举起双手，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像是竖起了两杆大旗。
　　 我终于承认，我的父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潜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