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投奔大地(散文)
碧婶死了,是清是白成了一个永远无解的谜。王木匠埋掉碧婶,人就疯了,每日深夜站在门口嚎淘:皇天啊!早知这样,我还出门赚啥钱啊!皇天!皇天!从此,舟浦就多了一个呼天叫地的“苦鸟”。
昨夜的雨,直至黎明到来之前方告停歇。松树林里,光线幽暗,毛茸茸的针叶间仍有水珠滴落的沥沥之声。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松针,金黄,蓬松,湿漉漉的,却富有弹性。光线明亮的地方,是山崖。猫狸俏花的枝条从缝隙里瘦瘦地伸展开来,枝头的花朵紫紫的。少许是白的。崖下开着芒花、六月雪、苦菜花和蒲公英。鸟儿,应该是有很多不同种类的鸟儿,隐在浓荫里和知了一起叫,叽叽叽,喳喳喳,咕咕咕,嘎嘎嘎,像满山遍野的哨子在吹,杂乱无章。
沿着一条横山的小路,蹚看杂草走了几十步,路上出现了一个缓坡。怪了,坡上的泥土很厚,林木却是显得疏落。走到上面一看,发现其间有不少的树木被利锯切走了,留下的树蔸躲在疯狂的杂草里,已经枯死,长了苔藓。细数一下,有十八个树蔸,最小的切面直经亦在一尺以上。
还记得这个山坡吗?豺狗问我。
我摇头,似曾相识,又觉陌生。
瞧你的记性,这是你家的山地呀,你忘了?豺狗说。
哦,是的,还真是我家的林地。我说。
经豺狗这么一点,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记忆之门顿时“刷”地打开。这片山地,我曾经是那么熟悉。它是一片松、杉、榅混交林,当年村里把这块林地分给我家时,我和弟弟曾一棵一棵地数过长在地上的树木。我清楚地记得,这片林地,面积约一亩半,共长有10棵榅树,16棵杉树,109棵松树。父亲对我和弟弟说,你俩兄弟可记住了。我说,记住了,很好记的,弟弟今年十一岁,榅树比他的年龄少一棵,我十六岁,杉树与我的年龄一样多,松树109棵,比梁山好汉多一棵。父亲呵呵道,这个办法好记,你真行。那时候,这些树林才小碗粗,就像我,尚未成材。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它们棵棵都长成了参天大树,我却老了。
现在,那些松树大部分还在,榅树剩下7棵,所有的杉树,全然消失了。父亲去世后,这片林地就完全失管了。我走到一棵松树前面,张开双臂拥抱它,居然差点就合抱粗了。树对我相当冷漠,我反复地用力推它,一点也没反应,倒是一只松鼠从树干上滑了下来,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与自家的山林已经形同陌路,能怪谁呢,自我十八岁离开故乡,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们了。现在,当初的少年变成了六旬老人,彼时的小树已长成栋梁之材,人认不得树,树焉能识得人。
想知道你的杉树都去了哪吗?豺狗问。
去哪了?
全都被人盗走了。
哦,还有盗木的人?
瞧你说的,盗墓的人都有呢?你想知道盗木的人是谁吗?
我想说想,忍住了,说,算了,盗都盗了,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呀,真是的,叫我怎么说好呢。豺狗说。是啊,该怎么说呢,说一点都不心疼是假的,那些毕竟是属于自家的树啊,就那样被他人“砍砍伐檀兮”,像一座座黛色的山峰,被利斧、锯齿折磨得轰然倒下,但木已成舟或已成柱成梁,总不至于再去把其拆回来吧,就算是要些钱回来,又有何意义呢?就让我家的树为他家的房子做点贡献吧。我想,树也是这样想的,既然长在你家无人问,还不如误入他家做栋梁,既来之,则安之。
豺狗还想说些什么,我制住了他,说,咱们还是去寻菌吧。这里就有松树菌,牧牛娒叫道。立即走进松树林里,果然,有几朵松树菌,像小伞一样撑在地皮上,我不由大喜。小时候,舟浦的山野上松树菌多如繁星,夏日里,只要来一场雨,就遍地疯长,但后来,由于青山受了伤,在很长的时间里,松树菌已经绝迹了。想不到这些本已遁地而去的精灵们,现在又重现山林,而且还生长在我家的林地上,我喜出望外,高兴得跳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四
半晌之后,我们已经在死人塆捉了两篓菌,清一色的松树菌。我说,咋不见红菌呢?老早这里是有红菌的。红菌就是一种色泽鲜红的菌,它比松树菌漂亮,香甜,稀罕。牧牛娒说,要想捉红菌,得去水云峰。我们遂往水云峰去。从死人塆到水云峰,约六七里地,须穿过三道弯,爬上一条陡峭的山岭,路长长的,且难走。走到岭脚,我的心仍吊在死人塆的那片山林里。
我的母亲,是个小家碧玉,没上过学,但认得字,心灵手巧,双手能绣万种花,足是三寸金莲,心眼却比天高地大。从小,她就教悔我,儿呀,要想有个好前程,你必须要发奋读书,跳出山门,离开舟浦,到城里去,到远方去,不然的话,像你爸一样,一辈子被困在村里,以水牛和土地为伍,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她说,你看看上坦屋的老六公,他因为会读书,现在就可以在杭州当官,住公房,吃粮票,娶了个媳妇像小花旦似的;你看看新屋底的阿图叔,现在城里当教书先生,拿根粉笔在黑板上划一划,就吃不愁,用不愁了,为啥?因为他会读书;你再看看石凳头的学定公,因为不好好读书,现在端个破碗去讨饭,到老了还是个独自人(光棍)……
母亲可谓是对我用心良苦,费尽心机。也许是她懂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的道理,深谙“吃了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要义,她在对我不断谆谆教导的同时,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我吃苦励志。现在想起来,她当初把我当作是一只大鹏鸟了,为了将来让我飞得更高更远,从小就不停地让我练翅。自从家里拥有了那片林地,她就封我是林主了。那时候,树林还小,阳光尚可照射到地面,她说,狗亮,让那片地就这样荒着太可惜了,你去种上豌豆吧。于是,在斜风细雨里,我挑着灰,十几担,去清理杂草、掘地、种豆。豌豆收回来了,她说,你看,这碗豆长得多好呀,你再去种上番薯吧。于是,在炎炎赤日下,我挑着栏肥,几十担,去掘番薯垄、压藤、铲草、追肥、挖番薯、挑回家。番薯收回后,她说,那些松树枝得疏一疏了,你去吧。于是,在寒风刺骨天,我拿起柴力,扛着冲担去那片林,爬到树上砍松枝,然后再一担一担地挑回家……
种豌豆,我的双手起血泡,痛。母亲说,如果不想痛一辈子,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读书吧。
挑栏肥、挑番薯、挑松枝,我的肩膀被磨破了皮,脚肚子抽筋,很不舒服。母亲说,要想舒服,你就给我认认真真地读书吧。
一次,我又到死人塆砍松枝。那天,刚上路不久,就遇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棵老树上“嘎嘎”地叫,我在心里暗说声不妙。果然,到了林子里,我像猴子般爬上一棵松树,刚砍下一根松枝,额头上突然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麻又痛,是那种又辣又烫的痛,我大叫一声,人就从树上坠了下来。幸好,地上土松,没有伤筋伤骨,但额头上很快就肿起了一个桃大的疙瘩。我睁开泪水模糊的眼,定睛一看,原来是树上有一个马蜂窝,我挵了马蜂的窝,凶狠的马蜂怎能忍得下这口气,拿屁股针蛰我。我强忍着剧痛,鼠窜而逃。回到家,母亲一边给我抹盐卤和菜油,一边说,告诉你,如果不努力读书,将来的苦头多着呢,不仅有马蜂,还有蚂蝗和毒蛇。一句话,母亲就是希望我长大后,能离开土地,离开乡村,到外面的世界去,而离开的唯一途径,就是靠读书。
母亲就像大地一样,她的情感是深沉而矛盾的。小时候,她希望我早早长大,长大后,她又希望我回到少年;绕在她身边,她希望我马上飞向远方,离开了,她又“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到老了,她只盼我日日飞回家,天天夜陪伴在她的身边。母亲白发时,多少次回故乡,远远地,我就看到她坐在家门口,一个人默默地望向道路的尽头。道路的尽头,群山连绵,旷野无沿,是我回家的方向。
我们一路分花拂草,拾级而上,最后,卧扑于地,蜗牛爬树般登上了水云峰之巅。
水云峰矗立在舟浦日出的地方,巍峨高耸,是盆地周围群山中的老大。山腰以下四条龙脉,逶迤而下,四条沟壑的流水,像蜿蜒的四条南瓜蔓子,在舟浦的村头束成一股绳,汇成了柳溪。柳溪是盆地的干流,它穿村而过,一路奔腾,虽不浩浩荡荡,却是村庄赖以生存的血液。田野因它而蓬勃,村庄因它而鲜活。盆地外面的大山脚下,流淌着比柳溪更大的飞云江、月亮溪、岩门坑和泗溪,它们哺育的城镇要远比舟浦繁荣,但永远也不会成为我的内心情结。
阳光灿烂,白云低垂,山顶空旷,万籁俱寂。习习的山风,隐隐吹来了山下的犬吠鸡鸣。站在山巅俯瞰整个舟浦,田野葱绿,水飘碧带,房舍大都是新的,洋房,别墅,鳞次栉比。村庄旧貌换新颜,只有树是老的,枫树,樟树,㮦树,橡树,梨树,柚树,像一团团颜料,泼在庭前院后,凝聚成一朵朵浓浓的云。水尾,一山如舟,古松满冈,滚滚松涛,逢风便吟,依旧吟唱着当年的春风秋月,如今的悲欢离合。然而,我再也找不到老屋了,那座安放着明清香炉盏的古老建筑,现已匐匍在岁月残垣断壁间。
灯火散了,散到了千家万户。不灭的是记忆,记忆随着炊烟升起,在天空开成乡愁的花朵,每日开三次,一年开一千零八次,经年轮回。
我未曾动手,豺狗和牧牛娒已经把红菌捉来了,像一把把小红伞,撑满了一篓,惊艳了我的眼。
走,咱们到水云寺吃日昼去(午饭)去。豺狗说。
水云寺可以烧吃?
当然。
吃素的,你行吗?牧牛娒说。
当然可以。我说。
水云寺是元朝的产物,近千年来,屡建屡毁,屡毁屡建,几经沉浮,历尽沧桑。在文革时期,庙宇失修坍圮,进入新世纪,香火又旺盛了起来。下了悬崖,来到庙前,山门虚掩着,豺狗没敲,径自抄了进去。刚至大雄宝殿,便见一人迎了上来。是个男人,年纪不详,一袭青衫,满面红光,鬓角微白,长发飘飘,胡子也飘飘,道不像道,僧不像僧,像骑云驾鹤的神仙。神仙与豺狗握手,说,豺狗,你来了。豺狗说,唔,我来了,他们也来了。神仙瞧了一眼牧牛娒,便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他在回忆,支吾道,你是……豺狗说,他是狗亮呀,你不认识了?他好像恍然大悟,掠了把胡子,说,哦,你就是狗亮噢,多年不见,真是认不出了。接下去轮到我说话结巴,你,你是……他哈哈道,我就是牧牛娒的二哥呀,想起来没?我惊道,哦,认出来了,二哥你好。
豺狗和牧牛娒到灶房做饭去了,我和二哥坐在厢房里喝茶聊天。细节略去。二哥告诉我,他在外省闯荡了一辈子,临老了,才知道千好万好还是家乡最好。他患有哮喘病,外加“三高”,回家后,因应酬不断,疲于奔命,不利治病,于是,干脆就来到水云寺隐居了。我问他在寺庙已经待了多久。他说三年多了。我说病好点了吗?他说三高的指标已经正常了,但这气管炎尚未断根,还得在山上住一段时间……
离开水云寺,牧牛娒不屑地说,我二哥,老早在家里一天都待不住,二嫂走后,他整整四十三年没回家了,现在可好,老了病了,才想起了家。我说,人都这样,像树,平时都朝着阳光往高处长,直到秋风扫落叶了,才会归根。
五
回到村里,玉堂叔的儿子大贵拽住了我。大贵在上海经商,是舟浦的首富。他说,大哥,我正准备到城里找你呢,想不到你还在村里,这样最好了,晚上我请你吃饭。我说,你先忙吧,择日咱们再聚。他说,不忙,事情都理好了。我说隔日再说吧,玉堂叔刚走呐。他说,隔日不如撞日,大哥就给小弟一个面子吧,我有事找你呢。
盛情难却,留下了。
到豺狗家眯了一眼,天色尚早,遂去逛村庄。走到石拱桥,在桥上看了一会水。看着看着,就看出了感慨来。水是碧绿的,清澈,透明,水潭里,有一群红鲤在沉浮。柳溪的水,曾经被养殖业污染严重,乌黑,发臭,黄泡子堆滞,鱼虾灭绝。后经大力度整治,经过十几年的修复涵养,终于变得清纯了。路过水碓院,但闻里面人声嘈杂,满院叽喳声,便走进门去。曾记得,在我去当兵之前,院子里水碓、水车、榨房就全废了,放水碓的地方被人易为猪栏,立水车的地方被人占为厕所,偌大的榨房住了人家,池塘成了垃圾填埋场,到年终,人们将脏兮兮的腐烂垃圾用耙子扒上来,摊在天井上晒干,烧灰,浓烟滚滚冒起,臭气熏天。现在,水碓、水车、榨房又各归原位,清水一池,荷花照映。喧闹的是来自舟浦幼儿园的师生和家长们,他们有的在做豆腐,有的在搓汤圆。一问,原来是他们在搞亲子活动。
遇到一个熟人,是住在水碓院的阿菊婶。问:这水碓院是你们重新改造的吗?答:不是,是大前年搞美丽乡村镇里出钱捯饬起来的。问:幼儿园到这里搞活动,你们收钱吗?答:不收钱,都是自家的孩子,收啥钱哟。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四面屋。四面屋在舟浦号称第二大老屋,原来住着几十户人家,一百多人丁,像一个朝廷。现在,旧朝廷倒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雨后春笋般的洋房。我来此是碰运气来了。我想碰一个人,他叫乌皮,长我一轮,十五岁那年的暑假,我到大垟山伐木,他是伙计。乌皮的媳妇是丽水人,挺漂亮的,性格也好,我曾在他家里喝过好几次酒。喝高了,他就打着酒嗝对我说,狗亮,舟浦这地方我是呆不去了。我说咋的了?他说,人多地少,吃不饱,饿不死,山少灶多,连柴都没得烧,日子没法过。我说你想去哪?他说,我要搬到丽水去,丽水是个好地方。后来,他果真投奔到丽水的老丈人家了。我是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他的老屋基坦现在究竟都长了些什么样的草,开了些什么样的花。
本文语言简洁,岚亮老师用自己的语言用自己的叙述方式,完美地诠释了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文景观、故乡的风土人情。文章内容充实,言之有物,人情世故描述得生动活泼,同时让我钦佩的是岚亮老师在文中把母亲比作大地的语句,我认为非常贴切。
拜读学习岚亮老师的宏篇大作,向岚亮老师问好,远握,祝冬日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