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云深不知处(散文)
后来,二姨接受了改嫁的命运,在平原有了她的新家,一对失了伴的中年男女结缘,似乎更懂得惺惺相惜。二姨两个已成婚的儿子随着移民搬迁,安置到了山外的镇上,女儿嫁到山里河湾人家,经营起了农家乐。二姨中年后一连串遭遇了丧夫、小妹病故、亲家公突遭离丧和婆婆自尽、养子媳妇病逝的打击,被苦水浸泡的心渐渐有了某种执念:人生来原是有罪的。这些罪恶必得通过万能的神来拯救。而庙里的观世音、玉皇大帝等诸神,都是镀金的泥菩萨,不曾给过她庇佑。她不再去庙里上供求签,她要找到能给她抚慰的大神。为此,她还上过江湖骗子的当。一次二姨路遇一个主动与她搭讪的妇人,言说会看面相能救人疾苦。她从二姨的面相上看出她以前的苦难,又预言她的儿女不久要有祸事出现。被离散惊怯了的二姨,登时就被危言吓得六神无主,忙问如何可以消灾避祸。那人不知施了啥咒语魔法,指使二姨缄口不言,回家拿三千元钱出来,让妇人用写上咒语神符的红绸包好,放在某个指定的方位,十二个时辰就可以攘除灾祸。迷了心性的二姨,被骗子玩了调包计,最终从神案前红绸下取出的是数十张假币。可她却认为这是破财免灾,这是大神指示,只要她的儿女都平安就值了。后来皈依了万能神的二姨,成了一位虔诚的教友。她虽不识字,但她能识记许多教义,万能神如星座一样闪烁在二姨心里,她要为逝去的亲眷赎罪,要为儿孙们祈福。她曾在农闲时骑自行车兜里揣着教义四处宣教,母亲和我们姊妹、她的儿媳女儿都曾是她说教拉拢的对象。她总是怀着虔诚而略:带神秘的庄严,控诉现世的罪恶,宣扬万能神拯救众生的法力,当看到亲戚们冥顽不化的厌烦相,她会轻蔑地撇撇嘴无奈地摇摇头。直到在法院工作的养子出面干涉她信的是邪教而要予以肃清时,她才不传教了。她曾对儿女们自负地说,她老了不会拖累一个孩子,万能神会管理她的。
一晃廿余年悲喜交集的光景过下来,六十多岁的二姨发了福,成了一位历尽劫波人健在的老妇人。勤劳是二姨此生保持不变的本色,也是不打麻将不跳舞的她打发无聊岁月的法子。自从生性散淡的姨父把土地承包给邻居后,闲不住的二姨总是骑着电动三轮车,和一帮老娘们春天去果园里蔬花、间果,秋天摘葡萄、下毛桃,忙忙碌碌说说笑笑的日子,让她吃得香睡得酣,还能挣些零花钱。夏天她又骑上电动车,驮着自已种的葱、豆角、西红柿和在田野里掐的灰灰菜、荠菜,去山里女儿的农家乐帮工,杀鸡宰鸭剖肠掏肚的活儿她能干,发面烙饼洗洗涮涮的活儿没得说,她喜欢活在被人需要的热闹里。秋闲时,又去山里拣毛粟、采野果、打核桃,孩子们既可以吃到鲜果子,她零零碎碎也攒下了私房钱。二姨觉得自己挣下的钱用着活便、硬气,还能给上大学未成家的孙子孙女一些帮衬。一辈子爱山总不忘上山的二姨,当下的日子是滋润安稳的。生活在晚年给二姨的人生涂上了一抹温暖的亮色。
谁能料到上山捡毛栗的二姨早上出得门去,就隐身林壑再无影踪。如果她不丢下伙伴,如果她不逞强多捡些果子,如果她不抄近道走瓦瓮沟回家,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生有时辰死有地。二姨偏偏就在午后她自小熟悉的山上失了联。一道道沟一座座岭,危悬耸峙深谷流湍,杂树丛生藤萝蔓架缠络,暮色四合时儿女已在她下山必经的山道上呼喊找寻。偏偏夜里落了雨,湿雾笼罩的幽暝山谷中,隐着毒虫野物的暗夜里,一百种险情在撕扯着亲人的心。儿女亲友千呼万唤踏遍林壑丛莽,乡邻穿着雨衣攀援危岩、越蹚深谷,动用了搜救犬无人机,请了专业搜救队,连日里踏遍了方圆几十里山林,二姨依旧杳无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寻进深山,寻出平原,新闻都变成了旧闻,二姨依旧山上平原两渺茫。找到民间的神汉巫师掐算,人神联手,也不能追索召回杳无踪迹的二姨。
二姨在云山雾罩里离奇失踪,成了亲友牵挂儿女揪心的不解之谜。就算与大山融为一体吧,她的命途多舛也非常人可及。生而向死的路途,人人有终点;死而问生的人间,人人有剧本。不管二姨还在不在人间,我为她写的人生略传,还是该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