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秀场(小说)
黄老板悲愤不已,越说越激动:“面对着这么一块地,拆不拆都是死!但人活在世上不能光看见钱么。还有社会责任、公民义务么,也是义不容辞的。我想通了,啥都不说了,我砸锅卖铁也把它拆平,把安置楼盖起来。但我有一个问题:十亩地只能蹲一栋楼,如果盖安置楼,那我的利润在哪儿?我已经投进去三百万了,现在手里这三百多万;光盖安置楼都不够、远远不够!假设投资八百万盖安置楼,另外那五百万在哪儿?赔钱做生意?我脑子进水了?我学雷锋呀?瓜娃才干这事!”
杨主任脸色大变!黄天黄分明要破罐子破摔,后果不堪设想!
主席台就座的领导也紧张起来,那是一个决不能出问题的开发项目。
黄老板留意着领导外在情绪的变化,对他们内心活动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眼见把大家折磨的差不多了,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是,我干!我不挣钱了,这瓜娃我当了!但要干就要干好,不能亏了拆迁户。话说回来,这事光靠我一个不行,草民百姓的肩膀头太窄。办这么大的事儿,咋也离不开政府的支持。我得向政府借钱、借五百万——这笔钱算到我头上,让我把安置楼盖起来。以后能还钱则还,还不了钱,政府就把我抓起来法办。我坐牢抵债!虽然负罪,但只要老百姓能安居乐业,个人生死算啥?一辈子能有机会给人民干一件大好事,也算没白活一场。”
黄老板那块地叫荒狗坡,本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居民多以收破烂和打零工为生,闲人极多。那是一个滋生盗匪制造社会事端的“黑地”。平日里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绺门撬锁,拦路抢劫,杀人越货也时有发生。前些年只要枪毙人,死囚车无一例外总要在那儿转上一圈。真搞不懂,黄老板也是本地人,咋敢去碰那块地?
张秦生也弄不懂。他心情似铅,依然深陷在已处绝境的自我辩论中无法自拔,对于黄老板的处境他也觉得奇怪,悄声问:“胖子,你老板脑子得是进水了?拆那块地不是寻死呢?你们这些狗腿子还把他跟的那么紧,这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小胖子眨眨眼,小声说:“你不懂,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往后看,看完你就明白了。”
小胖子闪烁其词,张秦生很是不满。斜着眼嘟囔:“这么神秘?我要没猜错,你老板打的也是坏注意!和张升一样,都不是怂——还有你!”
小胖子宽容地一笑,胸有成竹的脸上写满了高深莫测。
黄老板视死如归却又侃侃而谈,像是拉家常,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困难。听众开始麻痹了,领导们也捧起了茶杯;低着头,活动眼球。
张秦生也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黄老板的表演,不料黄天黄突然发作!他目光炯炯面对领导,充满期待地喊:“政府办法稠,领导水平高。各位领导平时难得凑齐,今儿借这个机会,恳求你们帮我出出主意,看咋样安顿好那一百五十户居民?不借给我钱都行,给个办法也好。”
张秦生暗想:“不要钱的办法?好狡猾的黄老板!”
礼堂里静极了。面对突发局面,坐在台上毫无思想准备的各位领导一时不知所措,捧在手里的茶杯也突然显得与会场气氛极不协调。
黄老板一副可怜相,在眼巴巴把领导挨个看过两遍,突然大放悲声!那哭声像吼像嚎,霎时间人人动容。
“青天大老爷,救救拆迁户吧!呜呜——”
杨主任急了,对着黄老板吼叫:“不要哭!老黄,不要哭了!你这是干啥?不象话!”
黄老板嚎声依旧。
杨主任见镇不住他,语气委婉地劝道:“老黄,不要哭了,你的困难大家都知道。你如果有啥好办法,只要能把拆迁户的问题解决好,不妨在这里说出来。你要相信政府不会丢下那一百五十户居民的。”
杨主任说话时,黄老板侧着耳朵,明显压低了哭声,但还是抽泣不已,似乎随时都会发作。杨主任话音落地,黄天黄就又擤鼻涕又抹眼泪,态度真诚地说:“请各位领导和与会同行不要误会,我黄天黄草民一个,我不是为自己的困难流眼泪。我是在想:那一百五十多户居民咋办呀?政治上被人瞧不起已是悲哀,可连筛子大一块像样的住房都没有,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说实话,谁现在要能把安置问题帮我解决了,我把谁叫爷都行!”台下就有人笑出了声。
“老黄,说实质问题,你到底有啥办法?”
“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喘口气功夫,黄老板就给大会号完了脉。他夸张地再次抽泣,意在提醒领导:局面随时失控。继而略显心虚地说:“把市中心广场那三十六亩地给我,也许能打个平手;但要把这盘棋真正走活,先得让银行贷给我五百万!”
黄老板利用拆迁户来压政府,张秦生认定他打错了算盘。政府不会接受任何要挟,更不会给你签城下之盟。且不说广场那块地几十家房地产公司都跟饿狼一样盯着呢,咋会这么轻率地给你?
主席台上就座的几位领导小声嘀咕,表情严肃,态度认真。
张秦生幸灾乐祸:“你们老板完了,还胡吹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刘民主还在笑,笑的轻松、笑的神秘:“你接着往下看。你啥都不懂,一辈子当将军的命,难成帅材。”
领导们碰在一起的头蒜瓣般散了开去。杨主任说:“老黄,银行的事政府不能做主,但可以帮你协调,但你要用项目作抵押!市中心广场那块地,领导同意,给你!但你要搞清楚,政府是为那一百五十户居民着想才把地给你的。一是为你弥补亏空,二来是看你实打实投钱,真心实意搞拆迁。你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支持和关怀,一定要把荒狗坡的居民安置好!”
礼堂里又一次安静下来。杨主任的声音清晰极了。坐在下面各公司代表一个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这样的结果人人始料不及。失落者有之,震惊者有之,痛惜者有之。
黄老板鞠躬,无比诚恳地说:“个人死活是小事,各位领导关怀那一百五十户居民是大事。我没文化、说话实在,你们这样的干部才是百姓的父母官、才是感天动地的大善人。”说到这儿,他还举起了大拇指。
“领导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我知道,旧城改造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表个态:在旧城改造中甘做各位领导的马前卒!文明拆迁,八个月后陆续回迁,一年半保证安置完。至于个别钉子户,请领导放心,那也是茅坑里的石头,看我的手段!多余话不说了,我代表拆迁户和天黄公司全体同仁向各位领导表示深深的谢意!”
杨主任惊得面如土色。
黄老板突然匍倒身子,爬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当人们惊谔未定时他已挺身而起,把额头一擦,把衣服一整,板起面孔往下走;变脸之快只让坐在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各路拆迁英豪始料不及!
张秦生有些失落,自己也曾多次为公司奔走、谋划过怎样得到广场那块地,如今全部努力都付诸流水。他已经分不清这种“不是滋味”的滋味究竟是因为再也得不到市中心广场的那块地还是因为今天这个会议粉碎了自己崇高的信念?他觉得心头插着一把刀,他不甘就此倒下。
“胖子,真把你老板小看了。今天这场‘逼宫’大戏可不是一般人能导演下来的,戏演的不错。为了得到市中心那块地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明知是火坑却敢抢先跳下去。大庭广众之中不顾尊严,又哭又跪,真把会场当了秀场。”
小胖子有些得意:“官场的事你不懂。几十家公司托关系找门子,最后还不是归到李副市长这儿?把地给了张三就得罪了李四,给了李四又得罪了王五,家家背后都有靠山,李副市长终日愁眉不展,俺老板这一闹,正好替市长解围。知道吗,这叫现场办公、集体决定!李副市长私下还不知多感激俺老板呢!说到表演,这算啥?我们老板平日在公司经常以哈姆雷特自居,稍有空闲就大段大段地背台词;熟着呢!要说下跪,那是他的另一个拿手戏: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在扮演罗密欧时,无论哪个女员工在他身边,他都会毫不犹豫单腿跪下,举着两只手,仰面朝天说:‘啊,朱丽叶,嫁给我吧!’——随意极了!”
小胖子绘声绘色说的热闹,张秦生却看见大门口执勤的工作人员急匆匆上了主席台,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杨主任身边,俩人就在麦克风前说上了“悄悄话。”
“大门外聚积了三千多拆迁户,抬着伤员,打着横幅,气势汹涌往里闯。说是要见市长讨说法。有些年青人还喊着‘血债要由血来偿’。一扑二扑,咋劝都不听。保安实在挡不住了,你看咋弄?”杨主任一时无计,下意识地去看领导,还没缓过神,就听台下乒乒乓乓地乱响。搭眼一看,过道里、座椅间,一大半的与会代表身姿矫健地上窜下跳,一窝蜂冲向太平门,冲向后台,退潮一般夺路而逃。
“跑啥呢?”恍然之间张秦生明白了:小胖子说的对,这些人确实知道自己干的是违法行为。他忽然想通了,自己和这些人没什么区别——他原本就已垮塌的信念荡然无存。看着这些慌不择路的人,他莫名地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和无法控制的愤怒。
杨主任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喊:“不要走!会议还没开完呢!”
小胖子一个箭步就跨上了前后两排座椅的靠背。原本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一身赘肉,突然就绷的像石头。慌乱中他看了一眼两眼发磁傻坐在椅子上的张秦生,顿时急了,声嘶力竭地喊:“秦生,还不快跑!等死呀?拆迁户进来了还不把你撕成片片儿!”
意兴索然的张秦生突然觉得心底发冷,情绪颓唐,“撕就撕吧,只要能安顿下自己的良心。”此刻他想到了传言有几个老太太和小学生吓的接连几天拉肚子咋都治不好的事,忽然觉得十分难受。那原本被大家当笑谈的谣言越来越让他揪心,再也难以摆脱心中的痛苦。他想到了打发自己来开会的前恭后踞的老板,想到了耍奸溜滑的王科长,还有那些毫无情感的保安和战战兢兢的民工。这些人是像自己一样真的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还是像张升那样让金钱蒙住了良心?他摇了摇头,不敢推演那结论。他已经朦胧意识到,那结论与自己多年坚信不移的“坏人只是极少数”的认识相悖,这让他不寒而栗。
大礼堂里一片混乱。有人踩着椅背向前跳,有人摔倒了发出尖锐而痛苦的叫声,更多的人是在过道里拥挤、推搡。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人人是惊弓之鸟,个个似丧家之犬。
张秦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也好,不用担心发言的事了。他忽然觉得走不走出这个会场已经无所谓了。他把目光放远后发现,椅背上架着双臂一路弹跳向前的人,恰似一只只黑蝴蝶,而姿势最美、跑在最前头的是张升。
张秦生慢腾腾站了起来。他看见了主席台上各位领导紧张恼怒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束手无策的杨主任。杨主任紧攥着麦克风,气的嘴唇发抖。
张秦生叹了一口气,从座椅间慢慢移到了过道。他不知道自己该朝那个方向走。犹豫间,忽然看见杨主任不知何时走下了主席台,大步流星地经过他的身边迎着拆迁户向门外走去。张秦生心中一震,突然之间他理解了这个在台上扮演马屁精的小官僚,这个在城市拆迁中忍受夹板气的“主任”的形象突然高大了许多。张秦生不再犹豫,追着杨主任身影朝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