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遇见】偶遇(小说)
“想不到你这样美。”他说。以前的她,一天二十多个小时总是套着一件和理发师一样的白色大褂,蓬松的头发扣着一顶很不顺眼的小白帽。那时,给人的感觉她就是个地道的厨师。
“我很美吗?”
“很美!”
“唉,老了。”她很伤感地长叹了一声。
“不老,你一点也不老,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不承认老不行,你瞧我额头上的皱纹。”
他凑近她,撩起她额头上的长发,果然,在那乌黑的秀发下隐现出二道细细的皱纹。
“这算什么?那是你操劳过度。”他很不以为然。
她俯在他身上:“只有你理解我。”
就这样,他们一直坐了很久,直到墙上鸭蛋型的石英钟指针指向十二点,他才说:“不早了,咱们休息吧。”
“嗯。”她点了一下头。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你背过脸去,我不说好,你不准转身。” “哈哈哈,新婚之夜,你还想搞什么封建。”
“我让你扭头你就扭过去嘛。”她撒娇了。
“好,好,好。”他背过身去,顺手从组合柜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杂志翻着。
“好了,你扭过来吧。”
他扭过头来,顿时,他的眼睛睁大了,他觉得进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里,他的头有些眩晕,在转,朦朦胧胧中,他只看到床上一片空白。
一种远古的冲动使他变得清醒起来,他像从高山上流泻下来的瀑布一样跌落在那片白色的世界里。
灯灭了。窗外的月儿透过那块大红丝绒窗帘的隙缝,把一缕缕光洒进屋里,屋里很静。
五
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雪花很好看,形状如梅花。牧群一大早起来在院里走来走去,观察了一大阵才发现了雪的形状如梅花。
院里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很有规律的脚印。
结婚一个月了,她每天沉浸在婚后的幸福中,每天都向牧群发出不少感慨。他这一个月什么也没有做,连书也没翻动一下。她不让牧群翻,说那样会影响他们的心情。她每天让牧群陪着,给她讲许多遥远的故事,讲书本上的东西。她俯在他肩头,总像一个小孩子似的睁着眼睛认真地去听。从女娲到慈禧,他讲了历史上许多巾帼英雄,并且发表了他对历史上这些诸多人物的评价。她有时能听懂,有时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她佩服牧群,佩服他肚子里装了那么多知识。
这一个月,牧群感觉很累也很无聊,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一天不翻书如同死去一般。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变成了一具僵尸,身不由己,任她随意摆弄。昨天,他收到一个学报的约稿信,学校几乎天天都有电话打来问他什么时候上班,他都不能给一个准确的答复。
他的手早就痒痒了。写惯东西的人就和抽惯烟的人一样,当她熟睡了的时候,他坐在写字桌前,拧亮那盏喇叭样的台灯。
台灯放射出昏暗的光,他把亮度拧到最高点。不知怎的,他的情绪总也安定不下来,心里好像老有个什么东西在纠缠他,他想到了结婚前的日子。那时多么轻松愉快,自己每天除了上那么一两节课,其余时间全沉浸在读书、写作里。他真恨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有这个可爱的小天地?有人说过: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他相信这一点,他明白自己已经走进这个可怕的坟墓里。人真是个怪东西,最初的时候,他也让结婚的幸福冲击着,不知东南西北,后来,他就感到苦闷,尽管有许多朋友赞叹他们的婚姻,可他的心仿佛已掉进万丈悬崖。他向朋友诉说过苦闷,朋友却说:“这样好,一个伟大的作家只有感到自己苦闷,才能创造出优秀作品来。”他想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坐在写字桌前大半天,也没能写下—个字。
一双纤细的手把台灯拧灭了。“睡吧,别看书了,小心累坏身子。”
她很关心他,这样的举动已经有过好几次,他却无可奈何。一个月,一个月了,他不看书写作还能过日子,她呢?不开门就没有人吃饭,就挣不下钱。他真担心这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他想问,可她总是笑眯眯地对他说:“你不也挣着工资么?”
“正因为我挣着工资,所以,我觉得应该上班了。”
“哼!”她有点生气了:“才一个月就急着上班?”
“唉!这你就不懂了,我是个老师,不读书不见到学生,我简直要憋死了。”
“陪我!”
“陪到什么时候?”
“陪到过了百天我绝不打搅你。”
百天?像新出生的小孩子那样过百天?他胸中的火气真想立刻喷泄出来。可他没有,他忍了,他想到她尽管有点自私,但这全是她对自己的爱。
“我要上班。”
那天早上,他从院里回来说。
她很惊愕。
“我的婚假已超过了。”
“再过几天吧。”
“我有工作。”
“不就那么点钱?”她很不以为然。
他很厌烦地瞥了她一眼,张口闭口就是钱,好像人们工作就是为了国家给的那点报酬,真是个没文化、没教养的妇道人家!
“我需要你理解。”
“我早理解你了,不理解我为甚要和你结婚?”
“你一点也不理解我,那么多的学生在等着我,我又有好多事要去做,你理解吗?”
“再休息几天吧。”她的话近似央求。一个月的婚期对她来说显然是不够的,她还有许多老同学、老朋友没去看望,她要带她一起去朋友那里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
“不行,我一天也不能再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阴得就像外面的天气。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飘落。
屋子里很冷,仿佛雪花要透过门缝钻进来。
知识分子难斗、固执、小心眼、感情脆弱。她又想起了朋友们的劝阻。那时,她不信,因为她看到他在书店里的窘态,知识分子也就那么回事,他们也是人,是人就都有人的平常心。她常常这样想。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感到有知识的人和没有知识的人大不一样,他对个体户的看法不像有些人那样,他的看法已冲破了世俗的眼光。那时,她总认为他是第一个理解她的人。可现在呢?他突然变了,变成像门外的天气一样,让人很难理解。
“那好,你工作去吧,我不阻拦你。”
他走了,出门时推车的样子轻松自如,就像刚刚从笼子里飞出的鸟儿一样。
六
他终于站在了讲台上,又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可爱的面孔。一个月时间,他像离开了他们许久,他拿起那本带有油墨香的书本,感到很亲切。
“牧老师,祝你新婚愉快!”一个学生说。
愉快?刚开始他确实很愉快。现在不知为什么,那些愉快早已使他厌烦。人一结婚,难道就应该陷入小家庭的气氛中吗?工作、事业、前途,就应该像扔垃圾样地扔掉?他现在似乎才清楚明白,束缚他事业成功的东西就是成家。
这几天,他一跨入家门,她总是笑眯眯地像勤务员迎接首长那样伺候他,脱衣、打水、吃饭。吃过饭,他想看书,她不让:“你在学校工作一天还没看够?”她生气了,她对他生气的时候总像个淘气的小姑娘,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反而觉得她很可怜,又觉得她很庸俗。她越关心他,他越感到和她之间的差距越大。
她一点也不理解他。他总这样认为。
“你怎么这样烦!”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后悔他不该那样对待她。
她哭了,很伤心地独自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他畏缩着走到床前,嘴里像蚊子叫似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人们都说喝墨水的人不好斗,我不相信,现在我领教了。如果你嫌弃我,你走好了。”
他很吃惊地听完这句话,想去哄劝,又没有好词儿。那晚,她没再理他,躺在床上的时候,那大红织锦被子似一堵很厚实的墙竖在他眼前。
第二天,他果真走了。有好几天,都没有回来。可他总想她。
他回过几次家,家中没人,一把大锁把他拒之门外。他来到饭店,远远地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她那顶很不合适的小白帽。她穿着白大褂,又在热情接待来来往往的顾客。他感到,这几天,她变得苍老了,脸儿也瘦了许多。
她看见了牧群,拉开门:“请进。”她说话时就像是在接待一位顾客,表情淡淡的。
“你好吗?”他嗫嚅着问。
“很好!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回家,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他坐在了原来的老位置上。
她端来两盘炒菜,一碗半米饭就又忙别的去了。他像一个顾客那样坐在那里没人理会,直到快吃完时,她才走过来:“够不够?”
“够了。”
“付钱,五十二块五。”
他惊愕地抬起头。她的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怎么?你不是还挣着工资吗?这点饭钱也付不起!”
“你……”他被激怒了,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像扔手纸一样毫不怜惜扔在餐桌上,转身走了。
“牧群,你回来!”她追到门口,他却头也没回推车上了路。
她很后悔自己不该对他这样。原来,她想用这种法子杀杀他这个知识分子的酸臭气,可万万没想到她的恶作剧更加激怒了他。
后来,她给学校打过几次电话,他一听是她的声音就把电话扔下了。一个黄昏的傍晚,她来到学校,敲开他的办公室。
“你来了,请进。”
她看了一眼办公室,办公室里很乱,桌上乱扔着书和稿纸。
“坐吧。”他拉过一把椅子。
“还在生我的气?”她极力露出笑容。
他没吭气,默默地抽出一支烟。
“你抽烟了?今天我要请你回去。”
“不行,我得赶紧复习功课,要考试了。”
“考什么?”
“研究生。”
“那你需要钱吗?”
“不需要。我需要的是时间,最好没人打搅。”
她走到床前,想把床上的几件脏衣服拿走,他拦住了他:“请别动。哎,你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了就请回吧。”
“你……”她委屈地坐在了床上,哭起来,“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
“原谅什么?你问我要钱时,也没有原谅我一次!”
“我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她抽泣的更厉害了。
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他想,妻子的举动确实很温顺,在饭店里的傲气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了,既然她已经认了错,我还抖什么威风呢?
“好,我考完试就回去。”
他把她送出学校大门。那天,他看到她的眼泪流的太多了,一直走到校门口还在不住地流。
七
考试终于结束了。当牧群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颗激动的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他把这个好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她。
电话里听不到任何反应,只听到一种凄楚的声音:“你能回来吗?”
“能!我一定回去。”
他放下了电话,就在他匆匆走出学校大门时,有位老师告诉他,说校长找他。
他去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打量了他许久。他是不常来校长室的,校长对他来说很陌生。
“听说你考上研究生?祝贺你,牧群!”校长伸出了手,热情地拍拍他的膀子,他有点受宠若惊。“牧群,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谈一件事。其实,你也知道咱们学校的情况,现在教育经费很紧张,学校昨天才开会研究过,今后不论谁考上什么学校只给负担一半学费。”
“什么?”他抬起头。此刻,校长似乎变得更陌生了,如同一个外星人。他知道,这一半学费如果让个人出,一年最少也得万把快钱。
“校长,能不能……”
“你不要说了。我很理解你,正因为理解你我才开门见山地对你说这样的话,这是学校的决定,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推翻。”
他像一个瘫痪的病人,拖着沉重的双腿离开了校长办公室。他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钱、钱,去哪里找那么多的钱呢?现在,他才似乎明白了妻子的话,一个才千数来块工资能够干什么?
八
他推着自行车回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他回家时穿了妻子亲手做的那件和墙壁一样颜色的衣服。
她看到他回来了,很高兴地迎了上去。她发现他的手在抖动。
“回来了?”
“回来了。”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神情很沮丧地坐在沙发上。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他摇摇头。
“那为甚?”
“唉!”他长叹一声,“有烟吗?”她拉开抽屉给他扔过一盒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没有,萍,你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很顺从地坐在了牧群的腿上。
“萍,今后我永远地陪伴你,你要我干甚我就干甚。”
她心里一喜,随即,那股喜气就让别一种情绪所代替。“我盼望的就是你这句话,可你考上研究生,就要走了。”
“我不走了,要永远陪你。”
“发生了什么事?”她感到他今天有点不对头。
“没什么。”
“你一定有事。”
“没有,我说这话是真的。”
“不!你一定有其它原因.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讲出来,要不我也不好受。”
牧群只好讲了事情的经过。
她听完,突然“哈哈”地笑起来。“不就万把块钱吗,还用你愁成这样。”她走到组合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匣子。
“这些钱够不够?”
他打开匣子,哎呀,我的天,他简直像看到一个新奇的世界。
“我早就想对你说过我有的是钱,现在郑重地告诉你,这些钱全归你!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好像从她的手上看到了光明。
“我想让你理解我。”
理解,理解,多么深奥的词汇!他需要她理解,她更需要他理解。
“牧群,我真担心,你考上研究生还能看得起我这个个体户吗?”
“看得起,我一辈子也会看得起你!”
他的心颤了,浑身的血管在暴涨,血管里有许多小虫在爬,他很难受。
“牧群,你能在临走前一直陪伴我吗?能不再看书写字吗?”
“能,能,那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