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燥热的严俊冲出门去，接了几大盆冷水从头浇了下去，又对着黑乎乎的大山狂叫了几声，渐渐平息下来。平静后的严俊，躺在床上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索性坐了起来，这漫漫长夜该如何打发啊？要是有几本书看多好啊！严俊开始在房间里搜寻起来，还真有所发现，在墙角的一个纸箱子里找一本脏兮兮的书——《煤矿安全规程》。严俊翻开看了几页觉得枯燥无味，又看了几页，书上的字迹慢慢模糊起来，慢慢进入了梦乡。
　　 “谁让你睡老子的床？谁让你翻老子的书？”
　　 严俊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才发现天亮了，只见一个结实精壮的中年汉子正站在床边朝自己怒目而视，严俊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答。
　　 “何哥，你莫要生气，这是我侄娃子，来这里找工作的，是我让他睡你的床的。”匆忙从外面跑进来的表叔向汉子陪着笑脸，又赶紧掏出一支烟恭敬地递给汉子，并殷勤地给汉子点燃。
　　 汉子吸了一口，脸色缓和下来问道：“你侄子嗦？从哪来啊？”
　　 “我叫严俊，想在矿上找点活路干干，昨天晚上才到的，没经过你同意睡了你的床，见谅哈，我马上给你腾地方。”严俊陪着笑脸抢着回答道。
　　 “算了，算了，反正我也不住这里，不要乱翻我的东西啊。”汉子转身出了房间。
　　 “要得，要得。”严俊殷切地回答着。
　　 严俊从表叔那里得知这个姓何的汉子是这里的技术大拿，不住在矿上，隔三差五才来一回，打眼、放炮、维修设备……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要是赶上心情高兴了还会传授几招给别人，所有的工人不管老少都恭敬地叫他“何哥”，老板也对他恭敬三分。
　　 今天，老板没有来矿上。
　　 工人们陆续换好了脏兮兮的工作服，嬉笑着下井去了。严俊先把何哥住的房间彻底打扫一遍，又找来几个啤酒瓶洗干净以后灌上清水，将从山上采来的几束野花插在其中，放在窗台上、桌子上、床头边，原本脏乱的房间里顿时多了一些温馨的气息。
　　 严俊经过一番思想挣扎，最后还是咬咬牙，凭着来时的记忆赶下山去。他从自己仅有的一点钱中抠出一部分换成了酒肉，又买了一大块豆腐，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块红苕地时，顺手掐了一大把苕尖。回到矿上，严俊就忙活起来。等表叔他们升井以后，一桌子还算丰盛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何哥洗完澡刚出来，就被已等候多时的严俊和表叔夹在中间，强拉硬拽地拖进屋按在上把位，何哥瞅瞅打扫干净的房间，又看看桌子上的酒菜，最后看着陪着笑脸的严俊和表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严俊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赶紧给何哥满上。
　　 酒瓶子里的酒越来越少，小屋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热闹，在严俊和表叔的轮番进攻下，何哥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被严俊和表叔架上床铺后就酣然入睡。严俊收拾完碗筷，又烧了一壶开水，从表叔那里找来茶叶，泡了一杯浓茶，放在何哥的床头，这才挤到表叔的铺上凑合了一宿。
　　 天亮以后，老板来了。表叔磨破了嘴皮，说干了口水，陪尽了笑脸，但是，老板就是不答应让严俊在矿上干活，说严俊细皮嫩肉吃不了煤矿的苦。
　　 严俊垂头丧气地正要离开，迎头碰上换好了工作服正要下井的何哥，闷闷地喊了一声：“何哥，我走了。”
　　 “你不是想在矿上找活路干吗？咋走了？”何哥停住脚步问道。
　　 “老板不要我，说我细皮嫩肉吃不了下井挖煤的苦。”严俊转身欲走。
　　 “他懂个屁，难道挖煤炭的全都得是五大三粗的傻大个吗？你别走，我去找他，你留下，跟我学放炮。”
　　 就这样，严俊就成了何哥的徒弟，跟着何哥学习打眼、放炮。
　　 严俊跟何哥下了第一次井以后，就对何哥佩服的五体投地。何哥在井下具有绝对的权威，下井以后他先仔细巡视一遍，然后就调派人手分配活路，大家全都服服帖帖没有二话。此时，严俊觉得何哥就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农，在自己耕作过千百遍的田地里指挥着耕牛劳作。严俊幻想着自己将来也要做一名何哥那样的“老农”。
　　 严俊嘴巴甜，左一句师傅又一句师傅让何哥很受用，不下井时端茶倒水递烟点火，把何哥伺候得巴巴适适。下井干活时，严俊虽然气力不济，但是有眼力劲，干活能看出门道，严俊跟何哥干了一段时间以后，何哥一伸手严俊基本就知道何哥需要什么工具、材料，很少出差错。严俊还爱琢磨，何哥在干活时，严俊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看，不懂的地方，就记在心里，看何哥闲下来或者情绪好时，赶紧向何哥请教。何哥不来矿上时，严俊下班以后就抱着那本脏兮兮的《煤矿安全规程》翻来覆去边看边琢磨，有时嘴里还念念有词。
　　 严俊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以后，立即跑下山，先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邮去一点钱，好让父亲知道自己在外挣了钱，但是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在小煤窑干，免得父亲担心。严俊又给何哥和表叔每人买了一壶酒、一条烟，又转头进了书店买了几本书。
　　 就这样，严俊在矿上站住了脚，挣到了钱。
　　
　　 四
　　 有个问题严俊一直想不明白，又不敢问何哥。就是何哥为什么总是隔几天才来矿上一次，他不来矿上的时候又去了哪里呢？
　　 凡是小煤窑都是建在国营大矿附近，严俊每次下山都会经过一个国有大矿。那里的矿洞很大、很直、很深，巷帮上还有花花绿绿的宣传栏，有时候还会从矿洞里传出音乐声，上下班的工人们都挺着腰杆进进出出，根本不必担心会撞着脑壳。每次路过那里，严俊都会站在大矿的矿洞外直着眼睛往里看，甚至冒出想进去看看的念头。矿区的环境也比小煤窑强上很多，整齐的楼房、干净的街道、宽大的休闲广场、翠绿的树木、芬芳的花朵…都让严俊感到羡慕留恋。那里的人们很开心，老人们在广场上跳健身舞、扭秧歌，女人们穿着洋气的衣服犹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飞来飞去，孩子们在教室里学习、在操场上游戏……
　　 有一次，严俊在大矿上班的工人队伍里看到了何哥，直着嗓子喊了一声。何哥不仅没有答应，反而恶狠狠地瞪了严俊一眼，随即逃也似地进了井口，没了踪影。
　　 自那一天起，何哥有十天没来矿上，老板愁得唉声叹气，严俊心里也像压了一块石头。
　　 一天上午，何哥来了，提着一大包酒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忙换工作服下井，反而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喝酒，几杯酒下肚过后，何哥说以后不来矿上了，大家问原因，何哥只是喝酒，不作回答，老板的脸顿时阴的像煤一样黑。
　　 何哥醉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严俊赶紧上前扶住师傅，严俊感到师傅在悄悄地扯自己的衣袖。严俊扶着师傅走出矿上不远，何哥一甩胳膊，挺直腰板，自己大步向前走去，何哥没有醉。严俊跟着师傅第一次踏进师傅的家门，干净整洁的女主人将不算宽敞的房间打扫的干净整洁。
　　 热腾腾的家常菜上桌，几杯酒下肚，何哥才开口说：“严俊啊，我是这个大矿的职工，前几年，因为老人身体不好、孩子上学、买新房子等原因，经济压力很大，就在休班时偷偷跑到小煤窑打工补贴家用。后来，在那里遇到了你，也算缘分，来师傅敬你一杯！”
　　 何哥和严俊一饮而尽。
　　 “是不是因为那天我喊了你，所以你决定不干了。”严俊愧疚地问。
　　 “也有这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挖小煤窑虽然挣钱快，但是危险系数大，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我们矿用上了综采、综掘设备，机械化水平不断提高，对职工素质要求越来越高，职工业余时间要不断学知识学技术，才不会被淘汰，职工的收入也不断提高，还有就是，国有企业的职工是不允许从事第二职业的，要是被发现了是要被理麻的。现在，我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冒险去小煤窑打工了。”何哥又喝了一杯。
　　 “你不在矿上干了，老板又不懂技术，矿早晚要垮，那，那我该咋办啊？”严俊垂头丧气。
　　 “严俊，你还年轻，要是一直在小煤窑干下去，实在是可惜了。你能够叫我一声师傅，也算有缘，你的后路我已经替你想好了。”
　　 “什么后路？”严俊瞪大眼睛，盯着何哥。
　　 “看把你急得，喝了这杯酒给你介绍一个人，哈哈……”两人又干了一杯。
　　 “老婆，你进来。”何哥对着在外面忙碌的老婆喊了一声，女人进来后挨着何哥坐下。
　　 “师娘，你好。”严俊打着招呼。
　　 俊俏的女人脸一红，没吱声。
　　 “严俊，叫表姐。”何哥笑嘻嘻地盯着严俊。
　　 “老何，你喝多了吧？”女人红了脸，嗔怪道。
　　 严俊也不知所措，不知道何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傻小子，她就是你的后路。”何哥亲昵地搂着女人的肩头说。
　　 “老何，我生气了哈！”女人一把打开何哥的手。
　　 “哈哈哈，等我说明白你就不会生气了。”老何满脸堆笑。何哥示意严俊向女人敬酒。严俊双手端起一杯酒，叫了一声“表姐”一饮而尽，女人红着脸，端起酒杯皱着眉头喝了一小口。
　　 “严俊，近期矿上由于工作需要，要招收一批年轻、有文化、肯吃苦的新工人，充实到井下一线，我观察了你很久了，觉得很合适。只要我推荐，一定可以录取。恰巧我老婆和你同姓，老家又离得不远，你就叫她表姐，如何？”
　　 听了此话，严俊一下站起身，端起酒杯连干三杯。
　　 “谢谢表姐！谢谢姐夫！”
　　 哈哈哈……
　　
　　 五
　　 严俊悄悄离开了那个乱石荒山枯草的小煤窑。通过何哥推荐，顺利通过面试、体检，严俊终于成了国营大矿的一名采煤工人。严俊和其他新工人一起经过半个月的入井前的安全培训，在考试时严俊就制造了一个小小的轰动——闭卷安全考试得了满分。
　　 综采队队长郭明听到这个消息，指名要严俊到综采队。见到严俊以后，郭队长用有力的大手使劲按了按严俊的肩头，又在严俊结实的胸脯上擂了一拳，满意地笑了：“龟儿子，是棵好苗子！”又转身对何哥说：“老何，你就当他师傅，把徒弟好好给我教哈！”
　　 何哥笑着回答：“要得，要得，保证完成任务！”
　　 正式入井的前一天，郭队长带着严俊等来到“三线建设博物馆”，大家在讲解员的引导下，了解到了矿区开发建设、改革发展的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在劳模手印墙面前，讲解员指着一个劳模手印模型告诉大家：这就是你们郭队长的手模。讲解员用充满敬意的语调讲诉了郭队长的先进模范事迹，赢得新工人和其他参观者的阵阵掌声。等大家参加完毕，郭队长在劳模手印墙面前久久驻足，最后铁铮铮的汉子竟然红了眼圈。
　　 展览归来，矿里又组织退休劳模为大家讲诉“三块石头支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睡“杠杠床”，点“松明灯”，吃盐拌饭，喝泥浆水，手工打眼放炮，肩挑背驮运渣，28天“夺煤保电”、“夺煤保钢”、“三通一住”等等战天斗地的感人故事。
　　 听得严俊眼含热泪，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激动过后，严俊对郭队长、对煤矿工人、煤矿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认识。
　　 严俊穿上那身崭新的蓝工装，跟在安队长身后，走进了那曾经多次想进去看看的大矿矿井，坐猴车，步行走路，终于来到了综采工作面。严俊面对平直宽阔的巷道，面对人车、机车、溜子、皮带，面对隆隆运转的综采机组，面对老工人娴熟地操作机械设备的场景，被惊呆了，被震撼了，原来煤可以这样采。
　　 “我啥时候才能够摆弄懂这些设备啊？”严俊在心里问自己。
　　 开始的一段日子里，严俊只能在老工人的指挥下，干点扫浮煤、运材料的力气活。这些活路，对在小煤窑出过汗、卖过命的严俊来说，简直是太轻松了。因此，严俊干得特别卖力，他扫过浮煤的地方就像狗舔过一样干净，大家取笑他何必这样认真，他憨笑着回答：“这么好的煤不扫干净可惜了，要是在小煤窑老板得要工人用扫把扫呢。”大家依旧取笑他：“你个龟儿，净瞎掰，难道你干过小煤窑？”严俊赶紧回答：“没有，没有干过，只是听说，听别人说的，嘿嘿……”严俊运送材料从不随手乱丢乱放，总是将材料分类码放整齐，就像父亲搭理过的田地一样有条有理，害得同伴也跟着受累，鼓着眼睛责怪他时，严俊总是“嘿嘿”笑笑拉倒。看到掉落的道钉、螺栓、铁丝等配件材料，赶紧捡起来，分类放到井下的材料存放处。
　　 后来，严俊跟着师傅学习推溜移架。师傅操作时的时候，严俊寸步不移一声不吭地在一边细心观察，将师傅的全部操作要领牢记在心。
　　 后来，他又对维修电钳工的产生了兴趣。一旦机组、开关等出现故障，大家一边等着电钳工来修理，一边吹点黄笑话、骚龙门。
　　 严俊却在一旁观察揣摩电钳工处理故障，遇到一些板螺丝、上盖板的工作，他就乐呵呵地说：“师傅，累了吧？歇一会儿。让我体验体验技术工作的滋味。”“你行吗？”“要是我不行，你再来噻。”严俊手脚麻利地干完活说：“师傅，您给看看，行吗？”“行、行、你小子真行！”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井下一线工作学习十小时以上，别人不解地问：“你这样苦干，工资也不比别人多拿一分，图啥啊？”严俊总是一笑了之。时间久了，严俊竟然学到了一些维修心得体会，先是帮着电钳工处理一些的故障，后来，一些小的故障可以自己动手解决了。
　　 严俊的表现，安队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班前会上狠狠地把严俊表扬一番，表扬严俊有责任心，时刻把安全质量标准化记在心头，要求大家都要以严俊为学习榜样，最后来了一句：“老子没有看走眼，这狗日的真行！”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严俊就如同犯了错误的孩子，满脸通红低着头一声不吭。
　　 不久，严俊被聘为队里的群监员，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要及时发现工作现场的安全隐患，提出合理化建议，监督落实整改措施，还要填写各种卡片、记录。为了当好群监员，严俊先是整天缠着队里的技术员，一边问一边拿着小本本记，后来看到人家烦了腻了，就跑到图书馆查资料、买书籍，回到寝室继续研究琢磨。
　　 在井下工作现场，严俊经常给别人提建议和意见，要是别人不听，他就搬出班长、队长、安监员，害得别人不是挨批评就是被罚款，气得大家都叫他“一根筋”，兄弟伙们半开玩笑说：“俊哥，麻烦你高抬贵手，少给我们找点‘茬’哈！”严俊“嘿嘿”笑笑当作没听见。
　　 这些事情被矿宣传干事得知后，经过他的妙笔生花，配上几幅严俊在一线工作的图片，竟然上了报纸，严俊一下成了矿区的新闻人物，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成了队里重点培养的对象。
　　 严俊托表叔将报纸带回了家，爸爸眯着眼睛将报纸看了又看、翻了又翻，见了村里人就不言其烦地拿给人家：“看！俊娃子成了国营大矿的工人！看！我儿子上了报纸！”村里人就对严俊父亲多了几分羡慕和尊敬，就连杜娟家的黑狗见了严俊父亲也摇起了尾巴。
　　 严俊闲着的时候，喜欢爬上山顶，对着山那边老家的方向出神，想自己的老父亲，想自己家的老水牛，偶尔也会想起杜娟，每次想到老家破败的老屋，就会叹口气。当他回身看到矿区正在拔地而起的棚户区改造工程，他就满怀希望地握紧拳头，为自己暗暗鼓劲。
　　 那天，副矿长特别点名，要严俊速到矿办。
　　 副矿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就像迎接凯旋的战士，脸上挂着笑。
　　 “你小子有种！多远，人家都可以找上门！”副矿长高声说。
　　 找上门？英俊往屋里看了一眼，生怕自己有什么问题被处理。
　　 一个女的，搓着手，站在那。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