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嫂生出一枚田螺，刚生出来时只有鸡蛋那么大，的确很像鸡蛋，但的的确确是田螺。田大嫂生她时没有费很大的劲。她说屙尿一样。田螺在慢慢地变大，一会儿就有钵子大了。有人说是妖孽。孙老二也顿感不祥。那位法师却站出来说：非也，非也，你们没听我讲过吗？当年哪吒出世时，他母亲生出来的也不是一只皮球吗？果然，没过多久，田螺里爬出一位小姑娘。小姑娘哇地一声大哭。哭声嘹响。
　　 于是，布镇人喊她田罗姑娘。
　　 某天，田大嫂抱着田罗姑娘来到孙老二家里。肖哈哈坐在藤椅上，摸着自己圆拱起来的肚皮，脸上洋溢着即将做母亲的幸福。田大嫂说，快要生吧？肖哈哈说，差不多吧。是男娃还是女娃哈？田大嫂问。肖哈哈说，我也不知道哇。田大嫂说，如果是男娃的话，我们就可以做亲家了。
　　 当天夜里，孙行土就出生了，而且是开怀大笑来到人世间。肖哈哈想，莫非他是因为有了爱情而开怀大笑。她有点激动，抱起孙行土敲开田大嫂的门：我生了，我生了，田大嫂，是个男孩。田大嫂抱着田罗姑娘过来：我看看，我看看。孙行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他伸出胖嘟嘟小手去摸田罗姑娘的脸，嘿嘿地傻笑，是那种小阴谋得逞的笑。肖哈哈说：哎哟，不害臊，这么小，就晓得调戏人家小姑娘。再想，人类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懂得爱情。又想，这么厉害的人类是老娘放屁一样放出来的，顿感无限骄傲。
　　 田罗姑娘是个十分美丽的姑娘，这是布镇人的一致评价。你看，扎着羊角小辫子，胖嘟嘟的脸，胖嘟嘟的小手，胖嘟嘟的小脚，走起路来还喜欢撅着屁股，笑起来是很开怀的那种，多么可爱的小家伙，一定是神仙投胎的。孙行土是田罗姑娘的跟屁虫。哪儿见到田罗姑娘，就可以看到孙行土。多半是这样，田罗姑娘在前面跑，孙行土在后面追，并大声喊，田罗姑娘等等我。于是，大人便会捉住孙行土：你要老婆吗？孙行土说，我要。大人说，你要哪个？孙行土说，我要田罗姑娘。大人们笑得东倒西歪。孙老二牵着孙行土的手说：走，我们来去看你的丈母娘。田大嫂笑呵呵地说：哎哟，我可没什么好东西来招待我家宝贝女婿，这样吧，这里有颗糖。田罗姑娘对孙行土说：他们都说我们是两公婆，可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孙行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没有什么不对的，我们就是两公婆。可是，田罗姑娘说，两公婆是大人的事情，我们还是小孩子。孙行土说：谁说大人才可以做两公婆？上面有文件规定吗？田罗姑娘耸了耸肩说，那好吧，今天晚上我跟你睡觉觉。
　　 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布镇人都这么说。为什么呢？有三点可以说明：一、她俩父母曾指腹为婚，这符合布镇优良传统。二、她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穿开裆裤就睡在一起了。按城里人的说法，这是试婚。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试婚，足以说明，她们的感情基础牢实并经得住考验。三、也是最重要的，田罗姑娘从田螺里出来，孙行土是他妈放屁放出来的。她们都是神仙。只有神仙才配得上神仙。
　　 非常遗感，徐半仙用深沉的语调说，美好的事情总是不长久，或者，要面对世俗的种种考验。事情发生了出乎意外的变化，先是孙行土不长个子了。这并不突然，但村里人发现他不长个子却有种突然感，应该是孙行土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时，他还是只有七八岁个子高。徐半仙摸了摸我的头，仔细端祥一会儿，说小白，感觉他比你还要矮小。我睁大眼睛，没有说话。我知道，故事他还会讲下去。徐半仙说，村里人开始用鄙视的目光打量他了，就这么高子，该不会是侏儒吧？什么神仙血统，尽瞎扯。孙老二肖哈哈也着急了，而此时却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那位著名的道行很深的法师外出云游了。陈木工笑了一下。徐半仙说，陈师傅你莫笑，云游不单是高僧的事情，法师也要，凡是搞学问的人都要，相互交流，提高进步。就像小白，现在要去小学念书，将来要上大学。我听了很高兴，这么说，将来我也可以博学多才道行很深，说不定我可以做徐半仙的接班人。高兴归高兴，但我还是对故事更感兴趣。后来呢？我说。徐半仙说，后来，孙行土年龄在增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时间一直在往前跑，不会停下来，但孙行土的个子再也不长了，其它地方，比如说脸，他的脸越来越像大人脸了，嘴唇上下长出胡子，喉节长出小核桃，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像番鸭公叫，说实话，面目也不太雅观。孙行土十七岁那年，再过一年就可以成亲了，田罗姑娘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她母亲田大嫂。消失得毫无征兆，没有跟孙老二一家告别，也没向布镇任何人告别。肖哈哈非常生气，怎么说也是老娘好心收留了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呢？没义气。布镇人也在遣责田罗姑娘母女，布镇人待你不薄，怎么可以不声不响就走呢？有人私下议论，她们走是对的，如果不走，田罗姑娘就要嫁给孙行土，一朵鲜花就插在狗屎上。也有人说，悔亲不是不可以，没必要偷偷摸摸，来到布镇行事要光明磊落。然而，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田罗姑娘母女是怎么走的。有人说是让一辆豪华乌龟车接走了。有人说她们骑着一匹枣红马走的。有人说她们是赶着牛车走的。孙老二骂他们放屁，你们看见了吗？他们都摇头说没看见。孙老二说：那就对了，老子是她隔壁邻居，就像她家请的保安，我都没看见，你们能看见？只能说是神秘地失踪了，或者说根本没有来过，以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构。肖哈哈突然大声说：快别说放屁了，我真担心，再放出一个哭鼻子的儿子来，我现在已经烦死了。孙行土已经哭了三天三夜，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肖哈哈烦烦躁躁，说你别哭了，你老这么哭，我就不好意思哈哈大笑。孙老二说，肖哈哈你想笑就笑吧，我们的孩子会哭，说明他对爱情忠贞不二，这才是神仙的品德，世人都容易变心，只有神仙才不会变心。从这点上看，你应该哈哈大笑。孙行土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说我不哭了，我要找到田罗姑娘来，那是我的爱情。
　　 后来找到了吗？我急不可待地问。
　　 没有。徐半仙说。
　　 孙行土开始了漫长而又艰难的寻找。开始就在附近找，房前屋后，山间田野，沟圳河流，草丛土坷，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田罗姑娘；所有的人都问遍了，本地人外乡人过往客商，他们都说没见到田罗姑娘。孙行土怀疑有人把她藏起来了，或者易容了，故意与他捉迷藏。孙行土夜里潜伏到他人墙脚下，耳朵竖起来，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就问：你是田罗姑娘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半夜三更，如此一声哭泣式的长问，小孩子吓哭了，大人也吓得胆战心惊，若是夫妻正在做爱，所有的激情一瞬间都吓没了。村里人起初对他有点同情，现在是嫌弃了，背后冷嘲热讽。孙行土也走出布镇，没有人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但有一个人知道，徐半仙知道。徐半仙说，他是去学法术了。徐半仙就是那个外出云游的法师，他在半路遇上孙行土。孙行土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脏衣服，头没洗发没梳，脏乱如同鸡窝，手持一把银光闪闪的钢钎，见到一个很小的洞就撬。徐半仙说，是我点化了他，我跟他讲，你叫孙行土，很久以前有个英雄叫土行孙，他奉师命下山协助姜子牙打败了邪恶政权，功勋卓著，被册封为神，你们本是同一个人，只是处在不同时间段里。你要寻找爱情，须先把丢失的法术找回来。
　　 他的法术找回来没？我问。
　　 徐半仙说，肯定可以找回来，依我看，他已经隐身在电视机里了。
　　 我大笑，陈木工也大笑。我爸曾跟我说，徐半仙的话不可全信。
　　 从十岁到十三岁，三年时间不算很长，我虽然关心孙行土，但并不是每日挂在心上，读书做作业玩耍干家务，我忙的事多。这些年，电视机开始走进村民老表家，有钱的买彩电，没钱的买黑白，我家就是黑白的。电视只有一个频道，街镇上清楚点，乡下雪花浓点，看得吃力些。我差点要忘了徐半仙跟我讲过的故事，今天猛然听到孙行土从电视机跳出来，不得不佩服徐半仙道行很深，他果然藏在电视机里。那天晚上我没睡好觉，看着电视机里的土行孙，再想象一下传说中的孙行土，他们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我有种预感，我将会与孙行土发生一次遇见。第二天早上，我背书包上学，先到陈木工门口，喊，陈甜甜，陈甜甜，走哇。陈甜甜小鸟一般跳到我身边，说走哇。十三岁的陈甜甜长得更好看，我感觉跟她一起上下学都是一种幸福。走布镇街上过时，我看见徐半仙在那儿开坛讲故事。他高坐八仙桌后，手持戒尺，声音宏亮，精神饱满。他讲的就是孙行土的故事。故事再一次吸引我。我停下脚步。陈甜甜说走哇。我说听听。陈甜甜不满地哼了一句，走了。我坚持把故事听完。徐半仙说，孙行土已经找回了他的地行之术，《封神榜》由书变成了电视剧，所以，他要从电视机里跳出来，他此番来到布镇，布镇是他的故乡，他回故乡是来寻找田罗姑娘的，时间如流水，但他对爱情的执着始终如一，我们祝福他吧，请鼓掌。掌声稀稀拉拉响起。我也鼓了掌。
　　 此后有一个多月时间，布镇一街十村处在骚动之中，各种传闻接踵而至，像低飞的蜻蜓。说有姑娘在路上走着走着，孙行土就从地底下冒出来，说，你是田罗姑娘吗？姑娘自然是吓得好苦，赶紧说我不是我不是。据说，布镇一街十村的年轻姑娘都被孙行土这样造访过。年轻姑娘们都不敢出门了。她们有一百个担心，孙行土会认定她就是田罗姑娘，脚下一拉，把姑娘拉进土中，想来实在是太恐怖了。然而，姑娘们不出门也不太顶用，因为到了夜里，当人们熟睡了，总有哪户人家，孙行土从他家地下冒出来，伸出冰凉冰凉的手摸着姑娘的脸，说，你是田罗姑娘吗？是的话就说一声，我找你找得好苦。姑娘就这么被吓醒了，全家进入高度紧张。后来，大约是十天之后，不只是年轻姑娘，就是中年妇女，也会被孙行土造访。我妈好像也让孙行土造访过。有天半夜，我妈突然一声尖叫：我不是田罗姑娘，你快走开，你快走开。我爸弹簧一般跳起来，按亮电灯，屋内，除了我们仨，没有其他人。我妈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冒着惊恐的热气，一身虚汗。我爸说，做噩梦了吧？我妈说，不是，有双冰凉的手摸我的脸。孙行土这么不分节奏地造访布镇一街十村的女性，让布镇人惊恐与愤怒。他们决定找徐半仙请教化解之法。有人说这是徐半仙乱施法术带来的后果，他必须负责。当人们推开徐半仙家门时，他死了，躺在床上，四肢僵直。这事惊动了警察，法医过来检验的结果是，徐半仙是食物中毒。食物也会中毒？布镇人脑子打了十多个疑问号，那他吃坏了什么东西？法医说，没吃坏东西，吃的都是正常食物。怪了，有人搔搔脑壳。法医说，我们吃的东西都有毒，有农药残留，各种添加剂，只是他年纪大了，抵抗力下降，而毒素积累到一定量，就发作，就死了。徐半仙下葬时我也到送行。我想，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扛住了时间，却没有扛住有毒食品，布镇唯一的法师没了。徐半仙死了，他那儿找不到化解的办法，布镇人却得到另外的方法，据说是一位工程师讲的。工程师说，孙行土会钻地，却钻不过坚硬如铁的混泥土，科学技术可以战胜他。于是，布镇家家户户用水泥硬化地面，连乡村马路也铺上了水泥。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一个多月后，关于孙行土的传闻销声匿迹了。或许，孙行土远走他乡了。
　　 十多年过去了，我二十多岁了。我没有考上大学，这没有什么可沮丧的，没有考上大学的人多了。陈甜甜也没有考上大学。这十多年时间，城市如同爆米花一样膨胀，高楼与工厂开过来，布镇已经是城郊了。我在一家五金厂上班，开冲床。陈甜甜在一家酒店上班，做服务员。每天我开摩托车拉她进城上班，再用摩托车拉她回布镇。我们两家人商议，明年国庆节办结婚，幸福似乎在招手。就在这时，陈甜甜跟我分手了，有位富豪看上了她，给她买了一套房一辆车。陈木工也不用做木工了，说是富豪给了他很多钱。他每天喝喝茶打打小麻将，过神仙快活日子。做人小三虽然名声不好，布镇人背后也非议他，心里却是很羡慕。我理解陈甜甜，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跟着我只会受穷，但那天，我还是狠狠地喝了一场酒，把自己醉成烂泥，再青梅竹马的爱情也抵不过一辆车一套房。次日醒来我没事，照样去上班，说说笑笑。
　　 孙行土的老家，那片长满野草的残墙断壁某天让推土机铲平了，转眼间就建起了一栋豪华别墅。男主人是位中年男，比我爸年轻一点点，肚子有点大。女主人是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貌美如花。男主人开着奔驰车出入，女主人似乎不太出门。某天，吃晚饭时，我爸对我妈说，你说怪不怪，那屋里的女人叫田罗哩。我妈说，有什么好奇怪的，田罗就是一个名字，谁都可以叫。我心房轻微地颤动了。我有种预感，孙行土要出现了。我期待遇见孙行土。
　　 没过多久，别墅那儿就传出闹鬼了，说地面下一到夜里就传出打冲击钻的声音，说时有一只肥硕的老鼠钻进女主人被窝里，把女主人吓得半做鬼叫，说男主人被老鼠咬过几回，咬在大腿上，差点把命根咬坏。他们，已让老鼠搅得日夜不安宁。他们，想过无数灭鼠的办法，放老鼠药，老鼠夹子，养猫，但没用，一点用都没。老鼠照样半夜钻进女主人被窝里，咬一口男主人大腿，然后，一闪不见了。事情传到布镇人耳朵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某天，男主人请来了一位法师。法师很年轻，不到三十岁。据说，是法师大学毕业，正在读博。年轻的法师头戴法帽，身穿法袍，背把桃木剑，走路轻飘飘的，一副道行很深的样子。法师在别墅围墙上插满了杏黄色的法旗，门和窗户上则贴杏黄符咒，在别墅院内立坛、点香、画符、拈兰花指，手持桃木剑围着法坛转圈圈，念念有词。这跟徐半仙作法很相似。有不少人还跑去观望。我也去看了一会儿。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先是梦见孙行土从地下冒出来，向我敬了个礼。又好似我就是孙行土，孙行土是我的分身。我从遥远的传说中走过来。我看见了别墅，看见了灯光，看见了田罗姑娘对镜梳妆。我大声喊田罗姑娘。她没有听到。我着急，我围着别墅转圈圈。我想我着急干嘛哩，我又不是孙行土，我是王小白。这时，孙行土蹦地一下从虚空中跳出来，冲我咧嘴一笑，招了招说，看我的。他在围墙外找了一块还没浇水泥的地，扑通一声钻下去。我看见他在地下行走就像鱼儿在水中游。他来到别墅地底下。他说他要去见田罗姑娘。田罗姑娘躺在床睡得特别香。孙行土接着往上钻，坚硬厚实的水泥地面挡住了他，他钻不动，钻得头上冒金星。他摸着有点吃痛的头说，太硬了，怎么办？我说你不是有钢钎吗。他笑了，身上一摸，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钢钎。他用钢钎一下一下朝上撬，打冲击钻那样撬。时间在缓慢过去，好像经过很多个夜晚，他终于打出一个拳头大的洞口。他开心一笑，像老鼠一样钻出来，爬到田罗姑娘床上，钻入田罗姑娘怀中，一脸幸福。第二早上，别墅那边传来喧哗声，是有人在敲锣打鼓。很多人都跑去看热闹了，我也去了。年轻法师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举一个比搓衣板还大老鼠夹，如同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示意众人注意看这。老鼠夹上夹着一个鼠身人首的东西，我很是吃惊，那人首长得与我梦中的孙行土一模一样，一脸沧桑，是让时间打褶了。他就是孙行土，我几乎可以肯定，心中不由一衰，真没想到，与孙行土竞是以这种方式遇见。年轻法师用桃木剑对准孙行土直刺过去，大喝一声：
　　 孽障，去死吧。
　　 我看见一道血光,知道，一个时代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