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见闻】亲戚(小说)
六
人的悲欢并不想通,生活哪有那么多感同身受。坐在火车上的刘玮想到这,抬起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稀疏的白发,零乱地趴在头顶,他的双睑有一点水肿,应该是前一晚没有睡好。刘玮知道父亲此时的心情依旧激动。若不是父亲这几个月天天念叨要回一趟老家,他真不打算踏上这趟旅程。
刘玮还记得给刘钢打的那通电话。
“哥,俺爸年纪大了,对老家的念想越来越强烈,过几天他想回老家看一看。”刘玮说。
“啊?”刘钢惊讶地说:“老家的房子早拆没了,大伯回来可能都找不到原来的地方,那里的街道、房屋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嗯,俺爸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俺也不赞成他奔波这么远的路回来一趟,可是他天天做梦,梦见的都是贡城,不回来这一趟,俺爸无法安心。”刘钢说。
“好,我明白了。欢迎大伯回来,你订好了车次,记得提前告诉我,我来接大伯。”刘钢说。
“好的,谢谢哥!你最近怎么样?”刘玮说。
“还那样,老样子。”刘钢说。
“哦。”刘玮说。
“记得提前告诉我时间哈。”刘钢说。
“好!”刘玮说完,见话筒那边并没有再接话茬,他只好接着说:“好的,谢谢哥,等俺们见面时再好好聊。”说完,他等到对方挂了电话,方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几十年没见面的亲戚,虽然是堂哥,刘玮也不想多打扰。父亲一路跟他念叨:“回了贡城,俺先到你叔叔几个孩子家看看,再去老房子那里走一走。就算是拆了,那老家的味道,一定还在。”
“爸,俺叔的孩子们工作都忙,这几天不一定有时间天天陪着。刘钢哥会来接俺们,等住下了,俺会安排好,我陪你各处走走。”刘玮说。
“你奶奶在时,俺每年都回你奶奶家,俺是看着你叔三个孩子长大的,这么多年没见,俺很想他们。”刘浩宇说。
“嗯,俺知道。”刘玮说。
“你叔小时候,最喜欢跟在俺身后,俺去当兵,可把他羡慕坏了,恨不得能跟俺一起去部队,可惜他等年龄到了,体检通不过,没有参成军,”刘浩宇说:“这样也好,俺两兄弟总算有一个能在你爷奶身边尽孝。”
“俺一辈子都在石家庄,但心里常想着家里,每次回去,俺都跟小时候放学回家一样,一路上都很开心,”刘浩宇的嘴唇微微有点抖动。
刘玮赶紧握了握父亲的手,手还好不凉。他给父亲递过去暖水杯:“爸,俺知道的。你喝一口热茶,躺下休息一会儿。还有好几小时才能到呢。”
“嗯,俺不困,俺爱听火车跑动的声音,虽然现在火车可高级了,又密封又安静,但俺还是能听到它在铁轨上拉足马力跑动的声音,你听。”刘浩宇笑了,脸上的皱纹聚在了眼角。
刘玮把头转向窗外,路边的房屋、稻田、草甸,树木,远处的山脊、公路、高架桥、白云,像电影画面一样,在窗户上一帧一帧地变换。从小在铁路边长大的他,双眼赤热地看着火车驶向父亲向往的地方。
七
刘钢提前半小时到达出站口,他用微信发了一张位置照片给刘玮。终于等到这趟车次到站,人流接踵涌出。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步履缓慢的老人,在一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一眼认出大伯,快步逆人流迎上去。
“大伯,好多年不见,”刘玮低头看着个子变小了的老人:“您老人家身体还好?”
“小钢,好久不见,你没有什么变化。俺的身体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刘浩宇高兴地拉住了侄儿的手。
“哥,好多年不见,”刘玮微笑地迎向堂兄。
“好久不见,你比小时候更高更精神了。”刘钢从大伯手中抽出手,同刘玮握了握手。
“中午已安排好了在宾馆楼下吃饭,我先送你们入住,”刘钢伸手抢过刘玮手中的行李箱:“东西我来拿,你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大伯一定很累了。我送你们先到宾馆休息一下,中午刘庆、刘元都会过来为大伯接风。”
“给哥和妹妹们添麻烦了!”刘玮说。
“一家人见外了!按说我们都该去石家庄看看大伯,您老人家亲自来了,我们高兴得很。”刘钢说完,边走边回头看大伯。大伯的模样,与他小时候的记忆,变化很大。一个硬朗的男人,已被岁月蚀刻成老朽。大伯的眼睛没有变,还是那样晶亮,声音也没有变,和自己父亲的声音十分相像。
刘钢突然间,感觉自己的眼窝发烫。他拉着行李箱快步走前两步,怕自己的失态被大伯和堂弟看见。他原以为,久不见面的亲戚,再见势必尴尬。没想到,并没有,从前大家在一起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往事历历在目。
刘浩宇看着前面侄子的背影,他走路甩手的样子,和自己的弟弟一模一样。他一阵激动,心脏有点不舒服,步子慢了下来。身边的儿子见状,将挽着他的手抽出来,用力揽住了他的肩膀。儿子用身体靠紧他,他的情绪这才平稳下来。
火车站早已不是刘浩宇记忆中的模样,过去的小火车站,已扩建成日均换乘近万人的大火车站。铁路工作人员的制服,也不再是灰蓝色,变成了藏青蓝。刘浩宇退休那年,乘警制服由军绿色换成了藏青色,他将脱下来的新式警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入衣橱最里面。他心里一直觉得,还是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铁路灰、橄榄绿制服最好看。
车子驶过的街道,大马路还是熟悉的模样,只是高楼多了很多,立交桥建了不少,车子绕来绕去,一直盯着车窗外的刘浩宇,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一直想着经盘巷,巷子里面有一个很老的工商银行,银行旁边都是餐饮和小吃店,走过工商银行,拐入右边的另一条更窄的巷子,叫玉新巷,巷子尽头,就是他小时候的家。
八
刘玮陪着父亲在宾馆打了个盹,他看了一下时间快12点,起身轻轻拍醒父亲,他给父亲穿上一件深色夹克外套,搀着他去楼下饭馆。电梯到了一楼,他一眼看见刘钢站在大厅等候,旁边还有三个女子。有两个女子他一眼能认出,是刘庆和刘元,另一个,想必就是刘钢的妻子。四个人看见他们,一齐热情地迎上来。
“大伯,您好,很久不见,您老身体可好!”刘庆、刘元围着大伯,亲热地打着招呼,萧小琴微笑地点头问好。
刘元好奇地打量堂哥刘玮,他的样貌五官是小时候的放大版,个子高了很多,人很壮实,嘴唇上蓄着一圈打理过的整齐的胡子,一看就是从北方来的汉子。
“刘元,你不认识俺了?”刘玮不好意思地转移刘元的注意力。
“哈哈哈,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刘元回过神来,笑得咯咯咯响:“小时候你在我家住的时候,我还跟你学过跳舞,学你们北方的集体舞。”
“有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刘玮笑着说,他还真不记得有这事。
大家在餐厅包厢落座,刘钢点的都是传统赣菜。
“大伯,您尝尝,这些都是贡城家乡菜,不知大伯怕不怕辣,这里的菜爱放辣。”刘钢说。
“俺们那一样吃辣,麻婆豆腐就是俺那的地方特色菜,”刘玮说:“俺爸除了牙齿不是很好,吃饭吃菜还是不挑,味口还可以。”
“这个豆豉炒菜梗,俺从小就最爱吃,”刘浩宇高兴地边指边说:“俺妈做的剁椒辣,俺用来拌饭一餐能吃三大碗。这鱼头上撒满的剁椒,看着我就十分喜欢。”
刘钢兄妹把大伯喜欢的菜都转到他面前,刘钢细心地帮大伯把菜夹到碗里。
“小钢小时候最调皮,有一次把奶奶集了很久的布头,全偷拿出去垫兔子窝,你养的那只兔子在厨房里啥菜都三口二口吞下肚,可把你奶气坏了。”大伯说。
“听大伯这一说,我才想起,是有这件事,奶奶气得把我的小兔子装在纸箱里扔到门外,我一急,就把奶奶收藏了好多年的,用于补衣纳鞋底的好布头,全部偷出来给兔子做窝了,可把我奶气坏了。”刘钢想起这事,乐得笑出了声。
“那年若不是俺在家拦着,你奶奶当真要揍你。”大伯也笑出了声音。
“刘庆比俺家刘沁乖,谢谢你让着你姐,你姐到现在,还为扯了你一把头发后悔。”大伯说。
“这事我早忘了,刘沁姐来家里做客,肯定是我不懂事,才会惹得姐生气。”刘庆捧着酒杯起身走到大伯身前,酒杯里装着雪碧:“大伯,我下午还要上班,以饮料代酒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回老家玩得开心。”
大伯高兴地喝了一口章贡酒,他的脸上泛起了孩童般的粉色。
“刘元也调皮,是聪明的调皮,每次和小朋友玩纸牌,总是你出点子,大家跟着玩纸牌新花样。你们能把三副纸牌放在一块玩,小手一把抓那么多张牌,竟然抓得住。”大伯笑着说。
“这事我也不记得呢,大伯说起来,我才想起有这事,”刘元说:“我想起来了,大伯会在旁边帮我看别人的牌,悄悄告诉我。”
餐桌上大家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笑成了一团。
九
午饭后,萧小琴和刘家二姐妹各自回单位上班了,刘钢请了假,开车陪大伯和堂弟去老房子周边走走。
“大伯您真厉害,我们都不记得的事情,您老都记着呢。”刘钢边开车边夸赞老人。
“最近几年,俺老是想起俺娘,有时还会梦到她,还经常梦到家里的老房子。”大伯说:“俺是越来越想回来看看,俺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怕是再不回来,以后就回不来了。”
刘钢感觉得到,后座上大伯的身体在激烈起伏。他听见刘玮在安慰老人:“爸,您身体还好着呢,想回来咱这不就回来了吗?”
后座上接着,就是好一阵安静。
三人下车,走在经盘路上,刘钢也好几年没回来了。老工商银行还在,门头几十年未曾改变。周边的店面与路面都重新装修过了,紧挨着经盘路的胜利路,已开发成步行街,街景与沿店大型商铺,装饰得富丽堂皇。走过工商银行,大家拐进玉新巷。大伯瞬间激动得,嘴唇有点颤抖。
“这里虽然都拆迁重建了,在我脑子时,还能还原成过去的样子,”大伯指着巷子口左边:“这边原来是家油饼店,他家是第一家往油饼里塞入肉馅的,卖得虽然贵一点,味道可真好。”
三人再往前走,刘钢看见小时候的电线杆还在,他想起和刘玮那年暑假,两人搬着三个小凳子,坐在电线杆前面的路灯下走象棋。棋盘是薄木板做的,架在小凳子上,有一次一只蚊子停在刘钢左手臂上,他一巴掌拍上去,用力过猛,不小心掀翻了棋盘。那盘棋本来刘钢要输的,这只蚊子恰好帮他解了围。
走到巷子尽头,老房子早已荡然无存,大伯站在过去房子应该在的地方,许久不愿离去。
“家里的味道,我还闻得到,”大伯说:“小钢你还记得吧,刘庆出生后,奶奶一个人腾不出手看管你们两个小娃娃,你是男娃力气大又好动,奶奶怕抓不住你人跑出去了,就用一根布绳子把你拴在房子外的路灯杆上,她手中抱着刘庆,眼睛一边盯着刘庆,一边盯着你,手上还常常择着菜,或缀补着衣服。”
“我不太记得了,那时我是不是很小?”刘钢问。
“嗯,你那时只有三、四岁,刘庆约摸一、二岁吧。被布条绑住的你,利用绳子的长度,左右前后冲冲冲,一个人自娱自乐,跑得满头大汗,真是可爱极了。”大伯慈爱地笑着,他看着已是中年的侄儿。
刘钢笑着迎向大伯的目光,并被老人的眼睛温暖着。他猛然发现,从与大伯在火车站见面的那一刻起,他并未有过生份的感觉。这一整天的碰面、相处、同行,过去与大伯一起走过的日子,在他的心中,被重新唤醒。他这才明白,亲戚们在各自心底始终是亲的,亲戚是自己生命中同行过一段路的人,是曾经拥有过共同亲人的人。很多亲戚或许走着走着,就走散了,或许日后无缘再见面了,但在彼此的心里,偶尔想起时,或许都在回味共同的一段记忆,这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想到这,刘钢走近了大伯,他伸出手揽住大伯的肩:“我想起来了,只要大伯回来探亲,我就可以从这根柱子上的绳子解放出来,大伯带着我,奶奶带着刘庆,我们就坐在这房子的门口,用锤子敲着核桃吃。”
大伯笑了,刘钢和刘玮也笑了。早已不在的老房子似乎知道家里人回来了,一阵风吹过来发出的声音,仿佛是老房子里那扇木门,在吱哑作响,在回应他们,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