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是他的初中同学，毛线团。潘深过去的闺蜜，在乡镇机关上班。她烟嗓子嘶哑，可辨识度很强：“她的葬礼安排在下周，你能来吗？”“我排一下时间吧。”她嘲讽道：“大忙人。”“不是，你知道，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一切解释都是苍白的。”“那好吧，我下来就是。”“我知道你的想法，人多，复杂。你过后再来也行，我陪你去拜坟。”她平时并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自己先退让了一步。“也行，到时再约。”
　　 借一个下乡采访的机会，他们相约到了南陵墓园，她的墓地在迎门处，墨色墓碑上，俏丽的照片上，明眸皓齿。不凑巧，已过了开园时间，大锁锁上了铁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人开门，只好把手中的花束，通过铁门的花窗，扔到墓碑前方，也算了了一番心意。毛线团一直在边上，安静地陪伴着他，见他稍微理顺了心情，便说：“一起吃饭吧。”“不用了。我要赶回去写稿。”“你们做专副刊的，哪有这么赶时间？”“你这么清楚？”他似笑非笑。“关心你嘛。算了，对着我这张脸，会让你回想起过去吧，不堪回首啊。”“你别老是这样。”“如果当时听我牵线，把她带到城里，说不定就不会走这趟死路了。什么姓潘姓武的，老太不死都百几代了，都听你妈妈的话，不用活了。”“谁知道呢。我们改变不了命运。”“也许吧。这里有几张照片，是她妈妈说要送给你的，留个纪念。”“是吗？我受宠若惊。”“你也别假惺惺的，就是上次，她悄悄跑到你那边拍的照片。”武路拆开信封，是五张彩色照片，就是上次一起出去采访时拍的。照片背后是娟秀的四个字“红颜薄命”，可能出自她妈妈的手笔。笔划有点抖，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潘深在聊天时曾提起过，说还没见过采访呢，对记者有点好奇。武路打蛇随棍上，邀请她有空过来，一起出去采访，长长见识。她娇嗔：“我又不是真记者，出去采访害羞死了。和你说着玩的呢。”武路正色道：“没事，通讯员也可以采访的，我安排一下。”“真的吗？通讯员是业余记者对吗？那我调好课程啦。”“周末也行的。”“那好，你定下来，我就上来。”
　　 于是，武路请摄影师通讯员白鸦安排，到大青山采访一位护林员，遭到这位老朋友的极力反对。白鸦说：“我拒绝安排这样的任务。”武路说：“拒绝无效。你我三五个人一起去，怎么就不行了，你也未免太杞人忧天。”白鸦还是气鼓鼓的，据理力争。武路冷了脸，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以后我不用你的稿子了。”白鸦冷下脸来：“你要挟我？”“要挟你。”白鸦很尴尬：“那好吧，接受要挟。天下哪有这样强人所难的。”“也不算强人所难，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担心我出什么猫腻不成？”“也不是怀疑你品质问题，就是我怕你出事嘛。好别扭。”“有啥别扭的？不懂啥叫成人之美吗？”
　　 是一个深秋季节，大青山连片陷入金黄色的氛围中。潘深起得早，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班车，赶到城西客运站。武路在路旁已翘首等待很久，见到潘深潘浅各一身猎装过来，带她们上了桑塔纳，白鸦也不是拎不清的人，回头打招呼，笑吟吟地迎接她们的到来。在山上，她们玩得很欢，专心挑选枯枝败叶所在处拍摄。和潘深一起过来的妹妹潘浅，还是那样的娃娃脸，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谁也想不到她也已是个教职员工。
　　 潘浅个性特别活跃，爱起哄，时常要将潘深和武路推到一起拍合照，潘深笑吟吟的，心里好像也有合影的打算，武路无可无不可，但手握照相机的白鸦却并不支持，他说：“我的照相机只拍风景和美人，男人太丑，亵渎我的镜头。”潘浅催促几次，他还是顾左右而言他，说：“我坚决反对不道德的行为。”急得潘浅气鼓鼓地要揍他：“谁不道德了？他们只不过没订婚而已，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对不起人的？”白鸦滑溜得像一条泥鳅，潘浅怎么也抓不着他，还是武路实在看不过去了，哈哈笑着叫他们停下：“别追，山路不平，扭伤脚很麻烦，再轻也有一百多斤，背不动。”潘浅举手说：“我才九十九斤，不到一百。”她一打岔，把上个话题给岔开了。奶声奶气，咭咭啧啧，倒也热闹，气氛好得不得了。大家起哄要把潘浅介绍给白鸦，白鸦打死不从，后来才说自己打小家里就给订好一门亲：“童养媳，长得丑，胆子小，不能见人。已经结婚怀孕了，过些日子请大家到我老家吃纱面汤。”他向来这样躲躲藏藏转移话题，所以大家都无法确实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实。但这种话题，本来就不需要多真实，开心就好。
　　 白鸦说话很自我，做事却也严谨，回来不久，就冲洗了一些照片，打电话给武路，叫他过去拿照片。在他的斗室里，千叮咛万嘱咐，指手画脚，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情来，他的责任实在是太大了，哈里路呀，上帝保佑，耶稣基督。他是个虔诚的教徒。武路哭笑不得，再三作出保证后，他才同意交给武路。武路拿到照片后，在路上就找邮局寄给了潘深。
　　 武路从陵园回来后，中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感觉发烧、全身酸痛、头痛、咽干、咽痛、胃口差、嗅觉障碍，还出现胃肠道胀气、积食、腹泻等症状，说给白鸦听，白鸦幸灾乐祸，说老天报应。武路说你这张乌鸦嘴，祝你事事不顺。白鸦开心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是白鸦嘴。”
　　 虽说差不多丢了半条命，但病后该上班还得上班，武路强自支楞起来，拖拖拉拉到了单位，还没开门进去，就听得电话铃声在响，加快速度开门，还是慢了半步，铃声戛然而止。按上面的显示回拨过去，原来是潘浅，她先是问候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说有个事情想请他帮忙，不知麻不麻烦。武路说：“没事，你尽管开口，我有能力办到的，无论如何会帮你办到。”潘浅说：“好啊好啊，这是你说的，不是我逼你的哈。我是你妹妹啊。”武路回避：“好了，你说事就是，我这边还等着出去采访呢。”潘浅说：“是这样的。我在学校工作好几年了，一直还是合同工，想顶姐姐的事业编制，但父母都老了，过时了，没面子，说话就没力气。都说没这个先例。”武路想了一想，就答应下来，他脑子转得快，动作也快，一会儿工夫，就联系好她学校校长，和县人事局局长。前一个是他当年邻居，曾经文友。后一个是高中同班同学。在小城里，武路也算是一号人物，对方几句话听明白后，都满口答应。武路觉得倍有面子，很快就把话传给潘浅，让她理好材料，准备上报。不久真的传来佳音，从学校到人事局，一路开了绿灯，潘浅转为事业编制，在校办同样做勤杂工，待遇不知道好哪里去了。
　　 潘浅很高兴，说要过来感谢他，武路说：“小事一件，不要记挂。”潘浅不同意，说：“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当然觉得小事一桩。要知道我们小老百姓，办成一件事有多难吗？”武路说：“他们本来就想给你办了，我只是凑巧打电话过去罢了。”潘浅说：“你现在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知道，我找校长，没有五十次，也有四十次，天天在校办工作，近水楼台不得月，领导一直在推脱，说商量商量，考虑考虑，领导坐不齐，讨论不了。为什么你一打电话，手续全办好了？我找人事局局长，就更不用说了，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武路打哈哈：“是你运气好吧，这样就很好了，办成了大家都开心。”潘浅说：“我一定要感谢你，你等着我啊。”“不用不用，哪需要什么感谢，不用的。”“要的要的，你等着。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你从来没见过的。”武路有点好奇：“什么礼物？我们有纪律的，不收群众一针一线。”“你是八路军吗？我是你妹妹，和群众不一样。”
　　 想起过往，恍然隔世。上次潘深也说过礼物的话，潘深和他一起看过电影后，说要把自己当圣诞节礼物送给他。他们去了市政府宾馆，武路很激动，但按捺住自己，细细地帮她洗澡，连脚后跟的泥垢都帮她搓掉，潘深柔声说：“谁嫁给你，一定很幸福。”武路解嘲说：“这是假相，千万别当真。”等武路洗好出来时，潘深说再去解个手，回来时沮丧地说：“对不起哈，您要刺刀见红了。”原来，大姨妈提前到位。
　　 武路虽然失望，但还是强笑：“没事没事，我也不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第二天一大早，他送她回去，递给她一枚铂金戒指，上次她感慨地说，这一辈子还没戴过戒指。他就留了心。去单位时，顺便买下来了。送她上了出租车，他在后面也上了一辆车，他要送送她，总感觉这是最后一别。看见车窗里她的背影，心里很酸楚，满不是滋味。他天生就有这样的预感，现在他后悔的是，为什么当时不把她拦下来。
　　 过了一个多星期，潘浅果然来了，地点在市工商局招待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一条路径。在心里衡量着单位过去的路程，武路启程往招待所那边去。这招待所是很朴素的风格，她住的房间，在一楼，平房，单人床，一张桌，卫生间，没其他物件了。武路和潘浅虽然见过无数次面了，但两个人这么单独相对，还是第一次。他在脑子里搜索着话题，吃了吗？路上累吧？你的礼物是什么呀？都不合适。
　　 潘浅说：“你是不是想问我的礼物是什么？来的路上是不是心痒痒了？”武路说：“没有没有，你别误会。”“我才不误会呢，我们认识都有十几年了，我一直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想要完整交给你。我老早就喜欢你了，当时跟潘深天天去你家玩时，碍于她的面子才不声张。”
　　 武路脑子里嗡的一声，像炸开了锅，虽然他也很关心潘浅，但毕竟一直把她看成潘深妹妹去对待，所以在亲情之余，更多的是照顾和器重。他环顾四周：“招待所这么偏僻，你怎么找到的？我在城里工作这么久，家住在附近，也不知道……”“你别打岔，回答我的问题。”“什么问题？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单位还有事没处理好，回去办妥了回来，就签个字，清一下大样就回来。你稍微等一下哈，不好意思。”“那行，你先去忙，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忙好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的好的，回头见。”武路回到单位，磨蹭半天，才动身回招待所，半路上，接到一条短信：“我先回去了，等不及，家里有事，以后有空再见。”
　　 潘浅很久没有联系，武路以为她从此不会再想起，也好，已经害了一个女孩，没必要再害一个。谁知道有一天，她发来一个地址，说自己搬出来了，在城里租了一个房子，邀请他过来同居。这么强悍的动作，把他吓得够呛。她的电话如淋雨一样淋过来，武路本来就性格柔软，过去看了一下，果然如此，他们出去吃了顿饭，送她回来时就不放他离开，好说歹说，武路总算出来。回到家，互道晚安，武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恢复原状。
　　 第二天下午，她来了短信，说难受。武路下班就赶过去，潘浅蹲在他膝盖前，抱着他的腿央求他要了她，意志很不坚强的武路难以自制，乖乖和她上了床。潘深一辈子都没得手的武路，却让潘浅一下子就达到了目的。只能说潘浅的道行更深一些。武路和妈打了招呼，说有重大采访任务，需要在单位值班，妈说：“你妈并不傻。”她话是这样说，但也没有阻止。武路每天从单位食堂给她带饭，平时下班早一点，也从路边菜市场买些肉鱼果菜，回来烧给她吃。潘浅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她每天出城进城，乐此不疲。有时吃过饭，便一起出去溜达，偶尔会遇见母亲出城回城的车子，她老人家在乡下还有家企业在打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红色车子，武路心里都有阴影了。潘浅羞他：“你这个男人，怕妈怕成这样，也活该潘深一辈子嫁不了你。”这是潘浅头一回提到姐姐的事。武路吃一惊，她自己也噤了声，好一阵子换了话题，两人才不再尴尬。事实上，他们是多虑了，母亲也让潘深的死讯给镇住了，所以后来偶然得知潘浅和他依然纠缠不清，叹了口气：“这是孽缘啊，这又何苦呢，天下男女多得是。”
　　 武路察颜观色，母亲估计已不再计较这事，婚姻大事逐渐提上议事日程。他第一次见到潘浅的父母，一对白发老人见到这个唯一的女婿，也是悲从中来，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潘浅的妈妈风姿绰约，有点像混血儿，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武路过去曾听潘深说过她父母当年的恋爱故事，听说潘母是重庆当年四大家族的成员，恋爱婚姻都走过长长一段弯路。
　　 潘家父母相对无言，良久才长叹：“都是命啊。”
　　 武路开始筹办彩礼，潘家对此没有太多要求，武路熟门熟路到单位边上的首饰店，买了一对铂金钻戒，意想不到的是，他就在这里翻了车。今天开着他妈妈的小车采访回来时，一路和潘浅通着话，潘浅说：“别的我都认了，我不在乎钱财，但你这铂金钻戒算怎么回事？我上网搜了一下，才175元一对，你不觉得也太寒酸了吗？”“你听我解释，如果你觉得太寒酸，那我们重新买，没事的。”“我不是计较价格便宜，我是觉得你没用心对待我。我现在才知道，潘深当时的铂金钻戒这么便宜，你就是这么应付我的。
　　 你觉得我心里没阴影吗？”“我告诉你，你这是婚姻焦虑症。告诉你，我妈当年爱面子撑硬膏，花168万从绍兴调来宝马740，开到现在怎么样？不也就值6万元？都没什么的。我还在开车，等我回家再和你说。”
　　 “不用说了，我不想结婚了。”
　　 车子进入隧道，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武路发现，前方有辆大货来了个急刹，他本能地跟着踩了一下急刹车，车子在护栏上跌跌撞撞，在打颤的同时，他听到潘浅的声音也在发抖：“谁愿意嫁你谁嫁你。5555，和她带走的一模一样，我又不是她的替用品。”武路强忍着头疼：“你别着急，你听我说……”“你怎么了？”“没事没事，你放心，我就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