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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入海口(散文)


作者:丑石 秀才,23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8发表时间:2024-02-11 22:15:59


   刚来的第一天我就去北船坞看了,也是沿着这条未被命名的山路,拐过上游那座桥,沿着低矮的山坡而下,就是船坞所在的地方。十几年过去,那些过往事物的痕迹渐渐消弭,只剩下大致轮廓。那家皇朝大酒店所在地,曾经是一片破旧但繁华的渔获市场,虾爬子在竹筐里噼啪作响,并未因为失水太久而失去生动与活力、它们翻滚,同类之间相互倾轧,尖利的鳌爪刺在一位白皙妇人手上时换来一声詈骂。柔软的八爪鱼在冷硬的水泥货摊上伸出长长的触手,用眼睛一样的吸盘在探寻逃跑的路径。小向子说,吃海鲜,最重要的方法是烤。我是新来的,除了学习如何捕鱼、如何撒网,还兼具厨师的身份。二米饭的做法简单易行,添水,加两种米,几十分钟可成。用于做饭的炊具是一只简陋的煤球炉子,平常不用时就用一块铁板盖在蜂窝煤眼上封火。做鱼,也是采用最简单的方式,油爆葱姜,将杀好的鱼或贝类倒进去,添水即可,小向子嘱咐要挤上半袋东北大酱更好,入味儿。只有在趴风的时候,渔船才是我们的天下,归航时藏在犄角旮旯的珍贵鱼虾或蟹,拿出来煮熟,小向子从怀里摸出一瓶高粱烧,两人二一添作五,喝得醉眼迷离。
   现在,除了船坞之外,所有的空地与荒野都被整洁的街道和楼房替代,酒店、银行、饭馆、洗脚城、步行街、健身房,林林总总,不亚于一个缩小版的现代化城市。而船坞本身并没有多少改变,坚硬的石壁被雨水和海水一次次冲刷,染上一层层污浊的颜色,潮水退去之后,底部露出搁浅的鱼虾和淤泥,有成群的海鸥赶来,赶赴一场食物的盛宴。
   半年时间,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了跟在小向子屁股后面扒开一家挂着酒馆幌子的后门缝,看暧昧不清的灯光下年轻的水手搂着浓妆艳抹的女人跳舞。小向子说,妈的,等我开了支也去快活一下。你去不去?我没有回答,吹过街道的冷风灌进脖颈子里打了一个寒噤。我能猜想里面的景象,昏暗的灯光,搂着腰的男女,老板娘二皮袄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满足地看着这些浑身散发着鱼臭味的水手来来去去,将荷包里的钱匀出一些,收买青春,安慰走在浪尖上的孤独与疲惫。他们此刻是迷幻的,也是餍足的,相比渔船甲板上的颠簸,这里的暖床足以做一个悠长的春梦,故乡在远方,而心在辽阔之地。我在小向子眼里几乎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沾着鱼鳞的长发在海风中散开,嘴上的胡髭由毛茸茸变硬、变粗、爬满两腮,身上的迷彩服破旧,像是从溃败的战场上归来,脚上的绿胶鞋脚掌部几乎磨穿,走在路上可以感受到坚硬的砂砾。
   一样地,从小向子的神情中,他仿佛从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那副尊容,以至于在走到他家门口时决定和我一起去洗个澡,理个发,好清清爽爽地站在家人面前。每年七八月份是海上的休渔期,所有的渔船停止捕捞,海水似乎又恢复了史前的原始模样。长长的秋刀鱼在礁石中产卵,蚌壳类生物在海底慢慢潜行,一缕微弱的光线照进海底,海马跳动的样子有些滑稽,青色的马鲛鱼成群穿梭,虾蟹透出水面在海藻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暖。这是水中的家园,它们因暂时躲避人类的追击捕猎而安详生长,世世代代,用笨拙的鳃呼吸着水中稀薄的氧气。
   是新奇,也是百无聊赖,我决定和小向子一起回到他所在辽宁朝阳的老家。从镇上的理发馆出来,我们看起来算是面目一新,赭红色的泥土,高低起伏的丘陵,散发着青草与果实清香的苹果园,田塍上的高粱和玉米,掩映在树荫下的典型的辽西平房。我似乎在沉默,小向子在说起自己的童年时脸上表情丰富了许多。房屋低矮,土墙壁上挂着风干的辣椒和去年的干豆角,阳光从一株粗大的核桃树的枝叶间洒下,圆圆的光斑落在地上,落在一位眼神呆滞的老者身上,小向子说那是他爷爷。奶奶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一个盛着谷物的铁盆,看见小向子回来,讶异地站在厨房门口,嚅动着唇角,半天才说,是春子吧。春子是他的小名,桃花开的时节出生得名。这是我奶。我跟着小向子叫了一声奶奶,就好像来到了自己家里,看见疼我爱我的奶奶。在一次交售公粮的路上,小向子的父亲和母亲被压在倾覆的手扶拖拉机下面,有人看见时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一家人,痴痴傻傻的爷爷、年迈的奶奶、小向子,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妹妹,叫小红,奶奶说早晨跟去了镇上当老师的姨家。
   高粱地在一面平缓的土坡上,我和小向子在细密的高粱丛林里拔草。草生在石砾间,长长的根须拔起来就掀翻了几片薄而尖利的石块,这些丛生的野草,根连着根,茎连着茎,好像长在了一起。狭长的高粱叶刺在皮肤上,刺痛,划出一道道红色印痕。对于农活儿我从来就不陌生,锄草,间苗,和父亲一起赶着黑犍牛耕地,只是我们家的土地要比这里的肥沃,也没有如此多的石块和瓦砾。小向子递给我一片石头,说这上面有古时候的鱼。我这才想起这是一片盛产古生物化石的地方。我接过他递来的石片,黄褐色的石面上有一条鱼隐约的形状,伸展的背鳍,腹鳍和尾鳍,尖尖的头部是一个深陷的眼窝,整条鱼的形状也就是鱼骨的形状,对称排列的鱼刺,在经过了亿万年的沉淀后与岩层融合在一起。我想象这里曾经是一片茫茫深海,脚下的土地曾经是一条幽深的海沟,那些中生代的游鱼在水中穿梭,一日日成长,一日日呼吸着远古的风与空气。或者,后来出现了高大的恐龙,身影从山谷中摇晃着走过,脚步如滚雷般响起。向小红坐在地头的梧桐树下读书,透过七月的光,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她光着的脚丫在逗弄一棵野草,将草茎夹在脚趾缝里,扭动着,眼睛离开书页望向天空。她还小,可能还不知道失去父亲母亲的含义,有爷爷奶奶和哥哥好像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园。她把用脚指头拽下来的野草伸进我的脖颈里,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像一条小虫在蠕动。这时关于中生代的想象又占据了脑海,可能前生,我、小向子、向小红,都是同属于这片水域的海底生物,这遍野的光就是蔚蓝的海水,这摇荡在高粱地的风就是来去的潮汐,这草木就是长在水底的藻类植物,而我们是一条条自由的鱼,在海底穿梭、游动、相认,而后像一个临时组成的鱼类之家,建立了一种陌生而深刻的关系。
   夜深了,窗外的风已经止息,这是我在辽西的最后一个夜晚。十二岁的向小红并不知道,当她明天醒来,哥哥会再一次踏上远行的旅途。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堂屋传来爷爷的咳嗽声,能听见奶奶絮絮叨叨的安抚,过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我和小向子,睡在偏房,向小红执拗着要来,打开门,做了一个鬼脸,身上穿着姨在镇上缝纫铺给做的新裙子,碎花,白底,那些飘浮的花朵缀满了一个女孩的童年。墙上是一张张奖状,有的因为土皮剥落张开着,又用一根竹扦歪歪扭扭插上。夏日的土炕清凉,小红在炕头表演了一会儿自己从姨家电视机里学来的舞蹈,咯咯笑着,钻进小向子的被窝里,被小向子佯装嫌弃地赶了出来,躲在炕脚沉沉睡去。我无法想象一个失去双亲孩子的痛苦,抑或,在她并不了解失去亲人而产生的无边孤独时,她未来的日历将如何一页页撕去?有一天,向小红让我给她戴上红薯叶梗做的耳环时,我看见了她透明的耳垂上的一颗青痣,刚好在女孩子扎耳洞的地方。她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就像我从未谋面的小妹,她的眼睛里是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树、赭红色的泥土,整个属于乡村的天真。她真的还小,懵懂的眼神望向在田里劳作的哥哥,说,等以后我就嫁给哥哥,这样哥哥就不用出远门了,干活儿干得那么黑,那么瘦。其实她不知道,她自己是多么瘦小啊,小小的脸蛋,细长的胳膊,头发散乱垂下来,在肩背上像一挂青黑色瘦弱的小瀑布。
   我可以陪着向云在入海口的浅水处游泳了,或者由于笨拙,总不肯听从她的召唤和她一起跳进水里。她说她叫向云,方向的向,云朵的云,然后脱下衣服放在我身边的沙滩上,像一条鱼归于大海。大清河里的水,在进入海水时还保持着河水的模样,只是比原来清澈了一些。我在海里也见识过这样的场景,当渔船行至某处,深蓝的海水忽然变得有些浑浊,疑惑不解。问小向子,他说这是淡水河流经海水,需要流到很远的地方才能与海水融合,浑然一体。只是不知道,那些淡水河里的游鱼,是否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大海,它们基因中对淡水的记忆,能否适应海水的腥咸与苦涩?
   我的期盼是有目的性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位陌生的姑娘,如你所知,肉体的欲望在渐渐苏醒。每天午后时分,我会准时在那块巨大的石头旁装作读书,眼神却瞥向河对岸的高楼林立处。我希望一束火焰般的红在秋日升起,就像那些即将熟透的石榴,籽粒饱满,莹润,入口有丝丝的酸与清甜。她无所保留地说自己来自辽西的某个地方,那里有红土,有高粱,有起伏绵延的丘陵,也有鱼化石。这些年因为保护古生物化石,他们家的田被圈了起来,偶尔会有上面来的人带着挖掘机和小铲子在很多地方挖掘。她说,有什么好挖的,不就是一些上了年代的石头,又不能换钱,田里面没有多少收成,经济又很难发展,还不是一家家一个个都离开了家乡,到异乡去打工。我说,你也是来打工的吧?她模棱两可地说,也算是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亲人了,自己一个人在外倒也自在。那束小小的火焰,在山野上闪烁,走上不远处的那座桥,走上那条无名的分岔的小路,头发是散开的,在秋日阳光照射下像清幽的山林。那泛着诱人光芒的双腿,不紧不慢,在遇到一块石头时跳起,又在遇见一片茂密低矮的酸枣树时小心翼翼地躲开。
   向云游出去很远很远,我站起身有些焦急地向她所在的方向看去,水面上荡开的波纹由大变小,然后重归于寂静。她或许真的是一尾鱼,时而在水下潜行,时而浮出水面,向我招手。青黄色的淡水分界线就要出现了,她才回转身向这边游回来。北船坞里的船冒着烟,开始向深海进发,那些曾经的木质渔船如今都换成了铁壳子,装着更大马力的发动机,像在海上移动的房屋。我想,如此沉重的铁船抗风能力一定很强吧,比十几年前我做水手时更稳妥,也更安全。
   大风刮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平静的海面只是起了一些小小波纹。然后是风来了,像是战场上警惕的先锋,吹动摇荡的渔船,吹动竹竿上猎猎作响的旗子。这时无论是刚把渔网下进海里,还是刚刚圈定了下网的区域,年轻的宫保都会从驾驶舱弹射出来,小向子,狗日的小向子赶紧起锚,返航。对讲机里面开始骚乱起来,任屯、张屯、杏树沟的船老大们开始相互喊话,你在哪个方向?狗日的我网还没下,白耗油了,回家!回家的路很远,回家的路很近,在一艘狂风中漂荡的渔船上,人的意识只剩下简单的归航。没有恐惧,甚至连难以挪动的脚步也不再有任何质疑——狂风呼啸,海面上泛起急促的白色泡沫和浪花,像一万匹野马在飞奔。那呼哨声越来越大,那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最后连接在一起,形成浪涛发出的呼啸。渔船如一片落叶在水中沉浮,船头被海浪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砸落下来,船体发出将要解体的沉闷的吱呀声。海浪像一堵高墙般迎过来,驾驶室里的宫保拧紧长长的眉毛,小心操纵着船舵,艰难地转身,呈之字形路线,迎着海浪缓慢行走。
   向云上岸的声音把我从风浪的回忆中拉回,她一边脱下泳帽,一边示意我拿起地上的毛巾。她背对着我,泳衣未曾包裹的背部光滑白皙,脊骨和肋骨的线条隐约,让肌肤更加充满光泽。我的手停在伸向她背部的空中,她转身一笑,抓过停在空中的毛巾,自己擦去身上的水珠。这地方游泳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专门再用淡水冲澡。可我还是犹豫了一下说,到我住的地方去冲一下吧。她没有回绝,套上若火焰燃烧的卫衣,倒是比我走得还要快一些,向山坡上那座小院走去。她说她知道那是老宫保家的地方,他儿子在市区买了房子,很少回来,老婆死了,只有他一个人,偶尔会来小院看看,有时会带一两个短期租房的房客。那些房客都是来游玩的,住不了多少日子。
   就如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但我似乎又预料到会发生些什么,就如在面对眼前这个燃烧着青春之火的躯体,相信会发生些什么。向云从洗澡间出来,只用一条浴巾裹在身上,赤着脚,陷进猩红的天鹅绒沙发里。她说她或许可以留下来。我敷衍着嗯了一声,未置可否。这时夕阳已经沿着山坡缓缓落下,弹落在远处的海面上,看不见波涛或晃动的余韵,只看见一条金色的光柱从海平线处延展而来。那条虚无的金光大道的尽头,或许就是海洋的尽头、时间的尽头,而这头是繁华或孤寂的现实,是人间,是时间总也带不走的伤痛与怅惘。
   下半年我从北船坞的渔船上转到南船坞,经过半年的历练基本熟悉了拔锚、下网、绾系绳结和协助轮机手完成一系列保养维修的简单流程。无非是为了脱离一个新手的身份,工资得到了提升。最后一次见到小向子,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有风,海风吹得竹竿上的小旗子猎猎作响,所有的渔船都停泊在船坞里。有人已经急不可待地上岸,去那家叫玫瑰酒家的地方喝酒,在旋转的昏暗的灯光下抱着姑娘跳舞。本地的船老大和家人收拾整齐回家,去和自己的妻子儿女团聚。拴系在一起的渔船哐哐作响,因为废旧轮胎的减震靠在一起,又撞击开来。我从摇摇晃晃的渡板上走下船,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头发,一只手挥舞着,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是小向子。不同于往常,没有烈酒,没有酒醉之后的玩笑与大闹,我们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行走,鸥鸟在低空盘旋,大风助推着波浪一次次席卷而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在前些日子,我听现在的船老大说西崴子的船上出事了,一个年轻的外地水手,在拔锚起网时锚机出了问题,将胳膊绞了进去,送去医院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只好锯掉那只胳膊。而船主家只赔了一小部分钱,做了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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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入海口》即是大清河与海水的交汇处。此文中的“我”所身处的,是人生的入海口。他在不停地追寻自我的定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写作者,也在不停地在记忆中翻检。海洋的尽头,时间的尽头里,那因缘建立的陌生而深刻的关系,要如何维系。茫然与孤独的不离不弃,使得他对人生的定义,完全失去了追寻的方向。这种未知更像是生命中隐藏的陷阱,像极了隐于世间的孤行者。如此更能领悟作者书写入海口的深意,以河为界,过去和未来竞相重叠,而成就此刻的执拗的决绝。作者取材甚是别致,角度独特,引人深思。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213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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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4-02-11 22:16:46
  我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角度去思考,入海口甚有深意,给人很多领悟。感谢老师分享,祝福新年快乐!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2-14 05:56:3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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