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协议倒也公平。协议书一式九份，七个子女每人一份，小莲一份，村里留一份。三个女儿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四个儿子磨磨蹭蹭，最后在村主任凶巴巴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摁上了手印。
　　 根据协议，覃阿婆住到了大儿子春生家。一个月后，到了约定的时间，小儿子立冬没有过来接她。春生就有些生气。又等了一会儿，眼看已经傍黑，立冬还是没有过来接。他走到母亲跟前说：“妈，今天该去立冬家了，他没来接，我把你送过去。”说着，夹起母亲的被褥，牵着一瘸一拐的小莲出了门。
　　 他们来到立冬家门前。立冬家大门紧闭。春生喊了几声，没人答腔。这时一个邻居从这路过。他告诉他们，立冬的老丈人今天过生日。他吃酒宴去了，大概是还没回来。
　　 春生听了，就对母亲说：“妈，立冬没在家，我先把你送到土地庙那里吧，你在那里等他一会儿，他马上就回来了。”土地庙就在立冬家的斜对过，离立科家约莫五十米，是一间小屋，里面供着土地爷。春生把母亲放到那里，然后自管自地走了。
　　 那天天气很冷，覃阿婆土地庙里冻得直哆嗦，等了好长时间，立冬家还是没有开门。她挣扎着走出来，想走回大儿子家。可巧，她走不远就看见春生骑着车子朝这里来了。她以为儿子是来接她的，连忙颤巍巍地喊道：“春生，春生，我在这！”春生停下车子问：“立冬还没回来？妈，你再等一会儿，我还要去接成成（他的儿子）呢，现在到放学的时间了。”说完，跨上自行车就走了。
　　 覃阿婆又走回了土地庙。夕阳西下，黑夜终于把光明驱赶的无影无踪，夜风也变得尖锐起来，吹透身上的棉袄，刺得小莲又冷又痛。她躲在土地庙里又想起死去的老伴，不禁老泪纵横：“要是双庆活到现在，我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哭了一会儿，她决定起身再去敲立冬家的门。
　　 她蹒跚着朝立冬家走去。她腿脚不灵便，加上天黑，快到立冬门口的时候被地上的一块砖头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感觉肋胁那里剧痛，呼吸有些不畅，似乎身子某处摔坏了。她艰难地挪动着，挪动着……终于来到立冬门前。她敲敲门，竭尽全力地喊了几声：“立冬，立冬！”没有应声。她又喊，黑暗里一片寂静，只有寒风一阵一阵地刮过。
　　 她转身往回走。这时候，肋胁处痛得更厉害了。她有些头晕、憋气。她不敢到土地庙那里了，她担心坚持不住。立冬家门口有棵老槐树，她一步步挪到槐树底下，靠着槐树慢慢地坐了下来……
　　 “今天是我妈到立冬家住的第一天，咱们去看看她吧。”早晨起来，雪勤边翻日历边对强子说，“巧了，今天是立冬节气。”
　　 两口子早早吃过饭，提着点心就往覃家堡来。路近，一会儿就到了。刚进村口，远远的就看见立冬家门口的槐树底下坐着一个人，仿佛睡着了。雪勤走近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妈！雪勤气不打一处来：“这立冬也太不像话了，让妈睡在树底下。”她连喊了几声：“妈，妈，你怎么睡在这？”
　　 母亲一动不动。雪勤意识到不对劲，上前摸了一下妈的额头，冰凉！原来妈早就死了！雪勤抱住妈妈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大家纷纷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槐树四周就围了一圈人。雪勤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唉，准是冻死的，太可怜了！”
　　 “苦命人，小时候被人拐卖……生了几个畜生，都拿她当累赘，没一个实心实意管的。”
　　 “这就是没娘家的坏处，要是有娘家，他们也不敢这样对待他妈。”
　　 “……”
　　 围观的人当中，有人眼里噙着泪花。
　　 强子跑到派出所报了案。
　　 警车很快过来把覃阿婆的尸体拉走了，说是要做尸检。
　　 两周之后，尸检结果出来了：被检人：小莲。性别：女。年龄：六十八岁。检验报告：……解剖检验：尸体第四五六肋骨骨折。第四肋骨的骨折断端刺破肺脏形成血气胸。分析说明：血气胸进而发展为失血性休克和呼吸衰竭，最终导致死亡。寒冷的天气对死亡起到加速作用。
　　 因涉嫌遗弃罪，小莲的四个儿子被检察院提请批捕。一个月后，检察院对四人提起公诉，法院在覃家堡设立临时法庭审理此案，具体地点就设在那棵老槐树附近。在法庭上，四人极力为自己辩解。大儿子春生说，妈的死跟他没关系，他已经尽到赡养义务，那天轮到四弟赡养了，是四弟没有尽到赡养义务。立冬说，那天他喝多了酒，忘了接妈，夜里睡得太沉，也没听见妈敲门。中间两个说，妈还没有轮到他这里，妈的死自然跟自己毫无关系。
　　 法官盯着他们看，像看着几个尚未长成人形的怪物。看着看着，他忽然一改斯文的面孔，一字一句地切齿说道：“你们四个真是不够揍的！”
　　 既然是法庭，又是公诉案件，该有的程序一样不少。原告、被告、被告辩护人（自己）、证人证言证物、法庭辩论、被告人最后陈述等，样样俱全。最后法官当庭宣判：被告覃春生，犯遗弃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被告覃夏良，犯遗弃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被告覃秋果，犯遗弃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被告覃立冬，犯遗弃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如不服本判决，可在判决生效后十五日内向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宣判后，兄弟几人大呼冤枉，当庭表示要上诉。他们在法庭上大声嚷叫，但是，嚷叫声被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咒骂声淹没了……
　　 几天后，父亲的坟被重新挖开。雪勤把母亲的骨灰与父亲的骨灰合葬在一起。两个骨灰盒并排放在坑底，人们开始一铲一铲地往坑里填土。雪勤呆呆地看着泥土“哗啦哗啦”地落到骨灰盒上，泪流满面。她想：“如果真有灵魂，母亲在天上遇到父亲，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