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
　　
　　 七月十七日，两位姐姐也离京返家了。她们离开单位已有一月之余，也该回去看看了。母亲见只剩下我一个人，便心存怜惜，夜间不会像喊两位姐姐那样几分钟起床一次。她只是在去卫生间的时候才会惊动我。第一夜我基本没睡，母亲一有动静就会翻身坐起。随后两天便支撑不下了，脑袋一挨枕头立刻昏睡过去，方知世上没有失眠的人，睡不着，那只是不够困。术后的母亲终于以特殊的方式治愈了我的失眠症。
　　 困极了不能倒头去睡的时候也会抱怨母亲，怎么一会就要去一趟卫生间。她根本就没什么小便，每次测量甚至只有十毫升，说给护士都不信会有这么少。妈，你就不能隔久些再去吗？也让我可以多睡一分钟。
　　 母亲自觉委屈说她也不想这样，可她不舒服，那感觉可以用四个字形容——生不如死。这种折磨在卫生间似乎可以得到缓解，每次坐在坐便器上，双手一抓旁边的扶手，她就会觉得好受一些。
　　 我想我是能够体会的，母亲长期卧床，她之所以觉得坐在坐便器上会舒服，只是因为改变了姿势，活动了筋骨。但母亲却不愿意过多地运动，她总是以身体虚弱没有力气拒绝吹瓶、咳嗽等医生规定的运动。如此一来，我倒觉得母亲愿意去卫生间也是件莫大的好事，虽然距离不远，幅度不大，但至少也是一种活动吧。况且301外科大楼的洗手间是那么的清洁卫生，对着大镜子的母亲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每天的变化。我也喜欢301的卫生间，喜欢玻璃门相隔的里间淋浴房，那里依然有我想方设法避开母亲的伤口，为其最大面积冲洗擦拭的身影。
　　
　　 睡觉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睡觉开始黑白颠倒了。刚出监护室的时候母亲几分钟起床一次，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后来姐姐们回家，母亲开始一小时醒来一次，再后来竟是一觉能睡两小时了，我暗自庆幸，不想麻烦也随之而来。因为母亲这几小时全睡在白天了，夜晚几乎是再无困意了。在护士的一再要求下，我决定改变母亲的作息时间。我的要求很少，什么时候都可以睡，就是傍晚六点之后九点之前不能睡。
　　 然而母亲根本做不到。她每天五点起床，吃过早点便要小憩一会儿，十二点是医院规定的午休时间，母亲更是要睡上一两个小时。晚饭后六点，是病友们散步聊天的最佳时段，母亲却困乏得睁不开双眼，无论你怎么叫喊她还是会昏然入睡。我没有办法，只好摇下斜起的床，呼吸不畅的母亲立刻惊醒，完全不能够理解我的心情，狠狠地骂我一通。
　　 我不理，扶她下床到病房外散步。很多病人都在锻炼，只有母亲闭紧双眼，梦游一般任我搀扶。病友们都知道母亲作息时间颠倒，一起过来劝说母亲。母亲却一概不理，置若罔闻。后来只剩下301门诊退休老主任坚持不懈地与母亲对话，问母亲是否还记得他是谁，今年多大？母亲终于开口说记得，只是把人家年龄错得一塌糊涂。两人对话当中，母亲一直是紧闭双目，老主任无可奈何，只好劝我扶母亲进病房，以免摔跤。
　　 进了病房我也不让母亲睡觉，不料坐在椅子上的她竟然也能酣然入梦。我望着面色苍黄削瘦不堪的母亲，心中一酸，从此不再干涉母亲的睡眠时间，她太虚弱了，根本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行为。
　　 护士们也能理解，虽然口口声声说母亲是不受时间限制的自由病人，但并不再管束。夜间睡不着的母亲围着她们的护士站绕圈散步，她们也不再送其回病房，只是留意着不让摔跤。护士们真的很辛苦，白天忙了一天，夜晚还要值班，埋头整理病人的资料，只有在病人呼叫时才会抬起头放下手头的工作，于第一时间赶到。白衣天使在深夜里最形象不过了。
　　
　　 西红柿
　　
　　 一直觉得姐姐们陪护母亲时要求不够严格，于是在我接替之后，便开始严格规定。其实工作并不多，就是一天早中晚母亲必须有三次吹瓶、咳嗽，三次散步，工作质量并不作要求，累了是可以偷工减料的。但母亲根本做不到，后来告诉我，她可能是动运量太大，所以现在气喘得厉害走不动路了，医生也不再让她活动要求她静养。
　　 我一听，嘴上不说，心里却害怕，从此再不敢要求母亲活动了。母亲最多就是在病房门口坐坐，看病友们聊天锻炼。
　　 母亲锻炼减少了，饭量却在增加，尤其是渴望富含水分的食物，但她的心功能尚未恢复好，出入量很不平衡，我自然不敢让她多食水果（水几乎不让她喝的，每天最多30毫升）。
　　 大姐夫离开北京最晚，临行前，给我和母亲送来一箱特伦苏奶，并随手把他吃剩的一只西红柿也给了我。这些东西我放了两天却一直没动，因为我不敢吃，怕母亲嘴馋，我怎么也做不到自己吃不分她一些。母亲终于急了，一再表示决心，说她不会吃的，让我赶紧吃掉，不然东西要坏了，尤其是那只西红柿。
　　 我没有办法，只好取出西红柿洗净了，自己咬了两口，见母亲眼巴巴望着我，便吸尽汁让母亲咬上一口。母亲说真好吃让她再咬一口吧。我说妈你每天一只苹果一杯酸奶，摄入水分差不多了，现在你的进量远大于出量，还是别吃的好。母亲不语，眼睁睁地看着我手中的西红柿。我狠不下心，先是喂了母亲一小口，然后将最后一块西红柿放到母亲嘴边，谁知她竟然抢似地全吞入口中。
　　 我发脾气，伸手把母亲口中的西红柿掏了出来，因为那上边还带着黑黑的蒂呢，我没想到母亲会全部咬进去。
　　 我取出蒂扔进垃圾桶，这下母亲可火了，说我宁可丢进垃圾桶也不肯给她吃一口。我真是良心坏透了。
　　 我再三解释我丢的是蒂不是果肉，可是怎么说也说不清楚。母亲现在就像我儿子一样，整个当我仇人，似乎我做每一件不是为她好而是想害她。
　　 通过在医院陪护母亲，我一直在反思对儿子的教育。忽然明白其实很多道理大家都懂，只是由于一些自身原因，刻意排斥以至自己真的糊涂到不辨是非了。当然我也是有责任的，太过罗嗦。总以为是对的就一定能够说服别人，其实对不对，主要取决于对方的感受。多说不过是徒增对方的反感与排斥罢了。
　　
　　 电视
　　
　　 手术后，母亲一直住单人病房，有电视。其实母亲是不看的，病痛得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开始我也不看，用手机上网，但感觉母亲很反感我捣鼓手机，于是转而看电视了。
　　 第一天就看到转椅的危害性——爆菊花，便立刻给老公电话，让他火速换掉转椅，千万别伤了我儿子。
　　 因为这个爆菊花我开始关注电视的类似节目，渐渐地看上了瘾。这时，隔壁五人间的小病号雪蓉却被电视声音吸引跑到我们病房，这一来竟是再不肯去了。我再也没有换台的权利，整天不是喜羊羊就是猫和老鼠。我不得不离开电视，因为母亲也喜欢这个小女孩，看她开心便觉得满足。
　　 后来小病友增多，我们的病房便成了幼儿园，体弱好静的母亲竟然丝毫不觉厌烦，总是把最佳位置让给孩子们，自己静静地坐到门边去。这时候的母亲很像年轻时的模样，但每当我一开口，母亲就不耐烦地说，你小点声不行吗？
　　 我生气，我有大声吗？你不会被他们吵烦了拿我出气吧？要不我告诉他们你嫌吵，先关会电视让他们过会再来看。
　　 母亲说这么小的孩子住院受罪已经很难受了，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吧，我不嫌烦。
　　 母亲说完又闭紧双眼斜靠在门旁，我想单人间的电视应该是母亲的负担，但母亲每天一吃完早饭，便会冲那些探头过来的孩子们招手，让我按孩子们的意思转换节目。
　　 一天下来母亲总是背向电视而坐，看不到任何节目，却能够听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应该是电视带给母亲的最大快乐了，她无法摆脱自己的病痛，但电视却帮她为孩子们减轻了疾病的折磨。
　　
　　 医院用餐
　　
　　 301内科多是标准餐，外科则是订餐，每晚都有订单，你可以按喜好选择后天的饭菜。开始我拿不准，每餐都订的少，饿得发脾气，想我急需营养的人天天挨饿那还不得皮包骨？于是加大订量，结果自己都觉得可笑起来，每次餐车来时，我端着托盘取饭，都忍不住连声说，这么多，怎么还有？
　　 两份菜二两米饭外加馒头和点心。也真是怪了，自饭增加，母亲的食欲却渐差了。我不得不拚命吃。撑得一向节俭的母亲于心不忍，说别撑出毛病来，要不送人吧。
　　 开始我还不肯，后来实在受不了，便开始将多余的没有动筷的饭菜送给保洁阿姨。母亲很喜欢这件差事，一看我吃不完，她立刻走出病房，到处去找保洁阿姨，悄悄地喊人家过来取饭菜。以至后来我不吃剩点什么都觉得过意不去。
　　
　　 馄饨
　　
　　 医院送餐车最按时不过，早上七点开饭，中午十一点，晚饭是五点。我陪妈住院时间久，和送饭的红帽女孩也混得熟了。一到时间，立刻跑去病房门口。大家都站在自己病房门口等，特别有秩序。我端着托盘，取完我的订餐，忽然发现餐车里有一杯像饺子似的东西，却是带汤的。咦，这是什么？饺子吗？好像我们订的饺子全是干的，这怎么有汤，难道是面页？
　　 是馄饨。红帽女孩笑答。
　　 晕，竟然连馄饨也不认识了，可见人老住院是会住傻的。我在心里暗笑自己，却见女孩端了一杯馄饨放到我的托盘上，忙说，我没订馄饨，你给错了。女孩一笑说，送给你的。
　　 我一楞，随即说句谢谢，跑回房中，对没有食欲的母亲说，妈，你猜怎么着，那女孩竟然送我一杯馄饨。
　　 母亲似乎也来了精神，张口尝了一只馄饨，连声说好吃。竟是一气吃了六只。
　　 从那以后，不是女孩送我一只窝窝头什么的，便是我开口要点什么，反正也不值钱，但却多了钱买不来的亲近与感动。
　　
　　 拍片子
　　
　　 每次母亲拍片都挺突然，正坐着便见穿蓝衣的女孩走进来，不用她多说，我立刻知道母亲又要拍片子了。也顾不得换掉睡衣，边重束长发边往医生办公室里走，在最面处，便是轮椅存放室。我熟悉地打开一只，推到母亲病房门口，然后扶母亲坐上去，再给她盖上一件蓝条的厚病号外套。蓝衣女孩微笑地在病区门口等我们，见母亲过来，立刻打开紧锁的玻璃门，陪我们乘电梯到一楼第二照相室。
　　 等着拍片的病人很多，每一队都由各病区的蓝衣女孩带队，虽然每次拍片的人都很多，但却井然有序，由此可见301的规范及考虑周全。轮到母亲时多半是让我送进去便立刻出来的，但有一次竟忘了喊我出去，我看母亲张开双臂抱着那可以升降的机器，只是刚抱住一下，片子便拍好了。自动大门打开，我重复开始的动作将母亲又推了出来。回去蓝衣女孩一般是不作陪的，她还需要照顾其他病人，于是我带母亲趁机到外面转转，大厅气派、安静，有门卫严格把关，非陪护人员不得入内。我指着的大厅透明的玻璃顶，让母亲看她病房的位置。这个玻璃顶还是我倚着病房的窗居高临下看工人擦洗清理的呢，他们整整工作了一天，用水管仔细冲洗，如今纤尘不染，蓝天白云静静地在头顶舒展。
　　
　　 车票
　　
　　 出了监护室，母亲输了几天液后就只是吃些药，自我加强锻炼。医生早有让母亲出院的意思，缺乏安全感的母亲开始不肯，后来见医生忙于重病号，无暇顾及她，便迫不及待地归心似箭了。无奈订车票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下辅。我去医院门口的宾馆，费尽力气，方订到三天后也就是8月4日的三张卧铺。两张是我和妈的，另一张是出差在济南我老公的。他接到通知，立刻于3号中午赶到北京。不想下午妈的病情忽然加重，痰在嗓子里过火车般轰鸣。
　　 傍晚做超声波，我听见超声主任嘀咕了一句肺动脉高压。于是心中不安，愈将母亲送回病房，她却恋恋不舍地倚在那里问东问西，超声主任怎么可能直接告诉病人病情？何况检查室冷如冰窖，母亲检查时间超出以往三倍。我当时恨不能将母亲掀开房号服裸露的脊背抱在怀里。母亲却不明白我的心情，还要在那里问个明白，被我半抱着硬拖回相对温暖的病房。母亲坐在那里，不过几步远的路程，却明显地病态。我安顿好她，快步折回医生办公室，见超时主任正在电脑上和母亲治疗组的张医生说话。张医生告诉我，母亲肺动脉高压是以前就有的，一般会随着手术的恢复降低。不过母亲现在的情况不好，我说我们暂时不出院了。
　　 任主任和张医生一起来到母亲的病房，我把推迟出院的决定告诉任主任，他说治疗下也好，问题不大，可以订后两天的票回家。于是当即让老公退火车票。他重签了6号的，不想两天后母亲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有加重之势。母亲怕耽误我老公的工作，便让他折价卖了那两张票，只身一人先回去了。
　　 后来我们8月25日出院，24日下午和护士告别，发现她全然不知，于是好奇说你怎么不知道啊？她笑，说我知道你们8月4出过两次院退过两次票，这次是真的走了吗？
　　 我大惊，佩服她过人的记忆力，也由此可见我们退票的知名度了。
　　
　　 病危
　　
　　 老公走的当晚，母亲气喘加重，彻夜不眠，坐在床上喘得人都要哆嗦起来。护士急呼值班医生，医生给母亲输了强心营养药及速尿。但母亲并无大的好转，我电话通知大姐，大姐当即购票赶往北京。
　　 大姐到京的当天便替换我陪护母亲住院。之前宾馆早退掉了，我暂住到大姐婆妹蕊那里。第二天，蕊有事外出，我刚打开蕊的电脑不久，便收到大姐的电话，竟是泣不成声。说十一点喂母亲饭后，不知怎么母亲一口气上不来就昏了过去。现在正在病房急救，她被医生们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