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了凤凰山，也阴郁了苍穹，但柏树林却葱翠依然。争华脱下军帽，静静地站在一颗古柏前，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舒缓、优雅又浪漫的旋律从录音机中飘溢而出，在嶙峋的山顶和厚密的柏树林间徘徊……
　　 “琼丽，我来看你，你写的长篇小说《青春的季节》出版了。给你读读你在《楔子》里面写的那首诗吧：
　　 什么是青春？/十七八岁算是青春/一但走过这岁数，心就苍老啦/十七八岁有梦想/亦有眼泪和迷惘……/十七八岁是春的季节/爱是风/情是雨/思绪若凌空的纸鸳/泪珠滴灌着心田的梦想……”
　　 泪水滴撒在书页上，书页又伴着乐曲声在跳跃的火苗中翩然起舞……
　　 “爸，我想当兵！”望着儿子稚气却坚定的眼神，王政委一脸郑重。“我不同意，”妈含泪摇头：“没你哥了，你不能再走。”
　　 月台嘈杂，火车刚停稳，一个海军干部就走来："争华，上车吧。"王政委紧握他的手："俞参谋，到部队后，要严格要求。""首长，您老放心，再见！"
　　 妈在一旁流泪；小妹争慧的眼圈红了。争华看了爸妈和小妹一眼，转身上了车。
　　 小妹放学，拿回封信来，他展开信：争华你好，来信收悉。我在准备期末考试。今年高考你又落榜啦，真替你惋惜。但你别悲观，振作精神再考。祝福你，春节见！
　　 虹草于晚自习。
　　 阴差阳错，他们不幸，但又幸运。毕业之际，恰逢高招制度改革，欢呼雀跃，热泪盈眶……"争华，我们可以考大学啦。"虹激动的泪花闪闪。"你有希望，我没有。""我们都有希望！试试吧，兴许能考上。""只能试试，希望不大。""希望靠我们的勤奋和拼搏！"虹灿烂地笑了。
　　 争华不适应快班的节奏，一天到晚十几节课，笔记，作业，测验，考试……搞得他晕头转向，精疲力竭。高考发榜，他和虹皆名落孙山。
　　 第二年，俩人又考，虹金榜题名，他又名落孙山。虹鼓励他再考，结果今年他又名落孙山。恰在这时，传来哥哥不幸牺牲的消息……
　　 在失去哥哥的悲痛中，他想到了当兵，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刚到新兵连不久，他就收到了虹的信：争华你好，首先要责备你，当兵瞒我。你既然选择了，我只能祝福你。信中看出，你志愿学争杰哥哥，让青春在军营闪光，这我赞成！不过，我觉得，你不能放弃学习，部队更需要文化，你应该考军校，听说战士考军校可以降低录取分数线，不妨试试。紧握你的手，虹。
　　 争华默默地望着手中的信，他不想再学习了，既然选择了军营，就该一心一意当个象哥哥那样的好兵。
　　 牛小强神秘兮兮地告诉争华，军人服务社有个大辩子姑娘，特漂亮。
　　 争华正色："好好训练，别胡思乱想。"其实，他见过那个姑娘，那是分到新兵连的第一个礼拜天，他到军人服务社买东西，柜台里一个梳了条大辩子，脸色苍白的姑娘放下手里的一本书，笑着问他买什么？他买了一本信纸，十个信封和十枚邮票。"是新兵吧？"她望着他笑笑，给他拿东西，收钱。争华点点头，临出门时，他回头，长辩子姑娘正含笑目送他出门。
　　 终于，又盼到礼拜天，他又跑到军人服务社买牙膏，其实他的牙膏还没用完。长辩姑娘又放下手里的书，微笑着给他拿牙膏，收钱。
　　 他问她看什么书？长辩子姑娘把书递给他，原来是《第二次握手》，他惊讶："这本手抄本出版了？""出版了。""在学校时，我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被班主任没收了，还在班里挨了批判。""我们在学校时也传抄过这本书，还有《绿色尸体》，《十二张美人皮》。"长辩姑娘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又一个礼拜天，长辩姑娘把《第二次握手》借给他看。于是，俩人熟了，她叫琼丽，去年她爸在一次飞行训练中不幸牺牲了，部队照顾她，让她在军人服务社上了班。
　　 有一次，俩人谈起考大学的事，琼丽说，她也是三次落榜。她对争华说："向你哥哥学习，重要的是学习他那种精神，如果只满足当一个兵，那并不是一个好兵。现代军营，最需要的是掌握现代科学文化知识的兵。"她的话让争华震撼。
　　 争华在部队食品厂找到小朱，小朱诉苦说："盼着服役期瞒回家种责任田，可部队不放他。现在又把他调到食品厂当了面点师傅。在他宿舍，他用电炉子炒了几样川菜，买了瓶衡水老白干，招待争华。争华不喝酒，他自斟自饮，那台他自己组装的落地收音机，正播放着关牧村演唱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墙上挂着那把他经常吹的，系着红稠子的竹笛。争华说，刚从凤凰山上下来。
　　 小朱看他一眼，点点头，仰头喝了个酒。
　　 "《青春的季节》出版了，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也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琼丽啦。"
　　 "你太重感情了。"小朱叹了口气："人死了，你图啥子东西？"
　　 "我说不清。"
　　 "虹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
　　 "你们还不结婚？"
　　 "再说吧。"
　　 "她心眼真好，一直等你。"小朱说完，'咕咚'一声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又斟满，然后卷上支叶子烟抽。
　　 "巧妹怎么样？还在重庆当保姆吗？"小朱只顾抽叶子烟，没答腔，抽完最后一口，他把烟蒂仍在地上踩灭，然后一仰脖子，又干了刚斟上的那个满杯，抬起头来用眼睛瞪着争华，平静，沉重地说："我的巧妹子她已经死了。"小朱充血的眼里蓄满泪。
　　 "什么？巧妹子死啦？"争华吃惊地望着他。
　　 "你上大学的第二年春天，她被人贩子卖到了咱们驻地一个山村里，逼着她嫁给了一个痴人。为此，她寻了短见……"小朱落泪啦，他又干了一个满杯，争华把杯子抢走。
　　 "我醉不了。"他又把杯子抢回去："有时，我自己从晚上喝到天明，我得知巧妹子死的那天晚上，我和她从老家赶来的妹妹，叔父及堂兄跑了四十多里山路找到她婆家，把他们家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要不是戴着领章帽徽，我非宰他们全家不可。我和她妹妹，叔父，堂兄给她办了后事，把骨灰撒在了凤凰山上。每年清明，我都上山给他烧烧纸。"
　　 "那人贩子抓到了没？"
　　 "上哪去抓？"小朱摇头，他从抽屉里拿出封信给争华看：
　　 友民哥，我没想到你把姐爱的那么深，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放不下姐……我为你的人品和你对姐一腔真情所感动……你要不嫌弃，我愿替姐嫁给你。
　　 珍妹草。
　　 "你回信了吗？"
　　 "没有。"
　　 "为什么？"小朱又喝酒："我不配……"
　　 "应该答应她，多好的妹子呀。"
　　 "她让我好好干，争取转志愿兵。实在转不了，复员回家，她就嫁给我……她说，她会一直等着我。"
　　 "这么好的姑娘去哪找呀。"
　　 "我怕委屈了她。不谈这些，谈谈你吧，听说你分到了海岛？”
　　 "爸妈希望我回到他们身边，我还是要求去了海岛。"
　　 "海岛苦吗？"
　　 "当然苦啦，但那里有我的用武之地，我学的专业正好和我干得工作对口。"
　　 "人比人死，货比货仍。咱俩一天入伍，你成了军官，我还是个兵。"
　　 "你有制作面点的手艺，在部队，到地方都吃得开。"争华安慰他。
　　 "有件事求你帮忙。"
　　 "什么事？"
　　 "我转志愿兵的事，你跟高师长说说，超期服役等着转志愿兵的战士多，我担心……"
　　 "我明天准备到高叔家去，到时我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别喝了，吃饭吧，肚子叫唤了。"
　　 "好吧，开饭。"
　　 争华垂头丧气地从干部食堂回到宿舍，铺上有封信：争华吾儿：听俞参谋来信讲，你从新兵连分到场站干部灶当了炊事员，没给家里写信可能是闹情绪了吧。你要知道，当兵最起码的是服从分配，别轻视炊事工作，它虽平凡，但部队建设离不开它，民以食为天，谁能不吃饭呢。我刚参军的时候，也干过炊事员；你哥下乡在知青点上，也干过炊事员，而且干得很好……你要勇敢地正视这一切。
　　 爸爸。
　　 他装好信，望着桌上闹表里那个啄米的公鸡出神，他做梦也想不到当炊事员，窝囊透了。他羡慕哥哥一参军便上了前线，虽然牺牲了，可那才叫当兵呀。这算什么？伙头军，做饭的……
　　 无聊苦闷中，他蓦然想到了考军校，他重新读了虹写给他的信；回忆起了琼丽对他讲的那句话：现代军营最需要的是掌握现代科学文化知识的兵。
　　 这天下班，争华回宿舍复习高中课程，牛小强倒在床上抽烟，朱友民拿本《中国青年》杂志刚进门，就被牛小强把杂志抢了去。
　　 小朱笑着说："这期封面没大姑娘。"
　　 "没大姑娘就没劲了。"牛小强把把杂志仍给他。
　　 小朱坐下来，工整地往歌本上抄杂志上面那首《祝酒歌》。他除了上班，业余时间都用来抄词谱或吹笛子。他笛子吹的好，可歌唱得糟，象破锣嗓子，他每次唱歌，牛小强都捂上耳朵逃走。
　　 小朱是四川人，家在长江边上，两个妹子读书，父亲有病卧床，家里地里的活，只有母亲一个人操劳。为帮母亲，他自动退学，在队里挣十分工。
　　 一年一度的征兵又红火了山村，他渴望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可又不忍心把家仍给母亲自己，于是，他躲进山上和巧妹去吹笛子，以排解郁闷。
　　 谁知，父母偷偷给他报了名，他跪在父亲床前哭了。父亲说："娃儿，安心去吧，部队出息人，这山沟没指望。""母亲说："你在部队当个好兵，妈吃再大的苦，心里也甜。"小朱嚎啕起来……
　　 除夕晚上，部队会餐放假。战士们都挤进电视房里。星星乜着眼，月亮也躲藏了起来。
　　 牛小强从宿舍拿出一挂鞭炮来栓在门前柳树上，噼哩啪啦地放起来，放完鞭炮，他跑去看电视。
　　 电视剧开演后，小朱离开了电视房回宿舍。他喜欢看老戏，川剧，黄梅戏，京剧，河北帮子……他都爱看。他就是头痛电视剧。
　　 电视一播古装戏，牛小强扭头走人，可他却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卷上叶子烟，有滋有味地看。部队放《天仙配》，他跟着放映队跑了三个连队，连看三场仍嫌不过瘾。牛小强说他被七仙女勾去了魂。
　　 回宿舍后，小朱坐在床上抽烟，想心事，家里来了信，村里正在搞分田到户，联产记酬。春节前，他给家里汇去了25元钱，不知收到没有。真要分田到了户，没有他帮着母亲，分的田怎么种呀。
　　 他又想起在家过年的情景：去年除夕，他约上巧妹跑到竹林里吹了一夜的笛曲。临来部队的哪个晚上，他又约巧妹去江岸上去吹笛。
　　 俩人吹他根据家乡民歌改编的一首笛曲《山村之夜》，他吹一段，巧妹接一段。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山村之夜》的优美旋律伴随着流淌的江水，美妙动听，令人心醉。
　　 "友民哥，到了部队一定给我写信呀。"小朱点点头，"我要想你的时候，我就来这里，望着月亮吹笛子，既然月亮能跟着人走，那么月亮也能捎话到远方吧，如果能捎话到远方的话，我就让它把我的心里话和我的笛声捎给远在军营的你。"
　　 望着坐在面前，脸上沐浴着月光的巧妹子，小朱的泪默默地淌了下来："巧妹子，哥走了后，你要保重自己，等我复员回来就娶你。"巧妹子幸福地扑进了小朱的怀抱里……
　　 临离开江边的时候，巧妹子从扎头的发带上撕下一条红稠子来，系到了小朱那把竹笛上。
　　 争华学习到晚上十二点才睡下。他听见妈妈喊他起来吃饺子；感觉小妹用凉凉的手指捏他的鼻子……他坐起身来，原来是个梦。小朱鼾声大作；牛小强把被子蹬到了地上……
　　 起床吃了小朱给他准备的早点，去了趟俞股长家。然后又到琼丽家，茹老师退休了，头发已经花白了。争华留下两本《青春的季节》和全部的稿费。茹老师不要稿费，争华说："书是琼丽写的，我只是帮她出版了，稿费理应留下。"茹老师含泪送他出门。
　　 争华在高叔叔家吃了晚饭后说要走，高叔叔让小车送他到火车站，高夏跟车去送他。她刚从军医大毕业，在家等分配通知。在大学，她给争华去信表露了对争华的爱慕，争华回信委婉地回绝了她。可高夏不死心。
　　 争华把小朱转志愿兵的事跟高叔叔讲了，高叔叔问了小朱的情况后说，到时候他过问一下，只要符合转志愿兵的条件，就没问题。
　　 在月台上，高夏对争华讲："我想到你们海岛上去，你欢迎吗？"
　　 "当然欢迎。可是你爸妈希望你分到青岛。"
　　 "我不想去青岛。"
　　 "女孩子到海岛太苦。"
　　 "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高夏深情地说："你虽然不接受我的感情，但我不甘心……"她落泪了。
　　 争华手足无措："高夏，你冷静些，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可是你也知道我和虹……"
　　 "什么虹不虹的，你并不爱她，你真心爱的是琼丽。可是她死了……"高夏抽泣起来。
　　 "我们还年轻，应该多把精力用在国防现代化建设上……"
　　 "请原谅……"高夏试去了脸上的泪，抬起头来望着争华："保重自己。"
　　 火车进站了，争华伸手要和她握手，她一撅嘴，把手藏到了背后，争华尴尬地笑笑，冲她挥挥手，上了车。高夏的泪又涌了出来……
　　 春节后，俞参谋被任命为场站给养股的股长，他找争华谈心让他担任股里的文化教员。根据上级部署，为了提高战士的文化素质，成立文化辅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