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已经高高地挂在天边，俯瞰河水里自己的影子。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窥看这个寂静地小山庄。
　　 季节正值金秋，吵湾的青蛙已经歇息了。蟋蟀还在低声地吟唱……
　　 小山庄沉浸在睡梦中。
　　 突然，村西头一户人家亮了灯，隔着窗户纸看见几个身影在晃动。月儿忙从河水中捞起自己的影子，窥视着这户人家。将一抹清辉洒在窗台上。
　　 一声啼哭，打破了夜色的沉默，吵醒了看家的大黄狗。
　　 一个女孩降生在这户人家，叹息声从晃动的人群中发出……
　　 村西头这户人家姓柳，这个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姓柳。几十户人家都有亲戚关系，亲戚套着亲戚。这在农村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几代单传的柳富贵她媳妇第一胎生了女孩儿，无疑是令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失望，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就盼着抱着孙子。结果盼来了一个丫头片子。
　　 接生婆剪完脐带，收拾好。将包好的孩子抱在母亲眼前，母亲虚弱地抬眼看看那个孩子。她很痛苦地摇摇头，怎么是女孩？
　　 锅里的小米粥已经熬好，几个煮好的大红皮鸡蛋盛在碗里，摆放在炉台上。
　　 因为是丫头，大家都很沮丧，没人想着给产妇剥鸡蛋喝小米粥……
　　 一阵慌乱后，奶奶还是按捺不住对自己骨肉的疼，抱起那个不该来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很会哄人竟朝着奶奶笑了。奶奶的气是冲儿媳妇发的，怎么舍得冲刚刚落草的小丫头发呢。正在这时，奶奶透过窗户纸看见了一弯月儿照着窗口，嘴里说着：名字有了，就叫月儿吧。
　　 一）
　　 月儿很懂事，知道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从不哭不闹。就是饿了也忍着，等妈妈忙完家务再给她喂奶。
　　 五十年代初，国家刚从废墟中站起来，物资很贫乏。尤其山沟里，坐月子能吃上小米粥鸡蛋的人家就算不错了。
　　 按理说，谁家生孩子了，要给全村人送鸡蛋，那鸡蛋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喜蛋。可是，柳家生了女孩，就没心情给家家户户送鸡蛋。鸡蛋的事就免了。
　　 时间荏苒，岁月如梭。月儿已经好几岁了。妈妈又给她添了两个妹妹，奶奶的脸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弱。月儿一边照看俩个妹妹，一边照顾着奶奶。
　　 妈妈又怀上了，肚子鼓鼓的，走路都有些费劲了。
　　 那天晚上，月儿睡梦中听到妈妈呻吟声，也听到爸爸忙着穿衣服出门声……
　　 接生婆被爸爸接来了，厨房锅里的水烧的滚滚的。家里要发生事情了，月儿将被子紧紧地裹住，用来保护幼小的自己。
　　 此刻，南炕上的奶奶已经不行了，爸爸安排好接生婆，风风火火地出去喊人。
　　 婴儿的哭声划破夜色。
　　 妈，你睁开眼睛，你别走。
　　 爸爸孙富贵的哭声惊天动地……
　　 “是男孩儿，”接生婆说。
　　 “你妈妈咽气了，快点找衣服穿衣服，”帮忙的人在说。
　　 这一夜，家里来了接续烟火的男孩。这一夜，奶奶驾鹤西去。
　　 懵懂的月儿，听着人们说：“都是老太太盼孙子盼得，连生三个丫头，如果她不死还得生丫头。”
　　 丫头不好啊，月儿越来越感觉出来。全家人送走奶奶后，欢天喜地地为弟弟的到来煮着鸡蛋，爸爸盘算着每户分几个，家里的鸡蛋才够分。
　　 二）
　　 一晃，月儿到了上学年龄，她长得个子不高，比同龄人要矮些。胖嘟嘟得很招人喜爱。尤其，喜欢干活。每天帮妈妈带弟弟妹妹，还帮妈妈喂鸡喂鸭喂猪。
　　 让月儿上学妈妈真有些舍不得，月儿上学了家里的活谁干？爸爸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袋，嘴在嗒吧嗒地吸着，吐出一圈一圈的烟圈。烟圈在他头上转着，在屋顶盘旋着飘散着，直呛得包括自己在内屋里的人直咳嗽。
　　 爸爸吸完烟，顺着炕沿敲打着烟袋锅，将燃烧的灰烬倒干净。
　　 沉闷许久，爸爸说话了：一个丫头片子，在家帮助你干活，带带孩子就够了。等到十七八找个人家嫁出，就完事了。养女儿赔钱货，咱们还是专心地将儿子培养好吧，让他上学让他识文断字。
　　 妈妈，一向沉默寡言，家里的事都是爸爸做主，所以月儿不上学的事就这么定了。
　　 月儿，眼巴巴地望着邻家的小姐妹们高兴地去上学。她每天早晨很早就起来，到河里挑水。清晨是月儿最欢乐的时光，她用一根扁担挑起两个水桶，走在天空刚刚出现鱼肚白的小路上，此刻正值春天，小草刚露尖尖角，远远地望去一片嫩绿鲜亮将视线点燃。来到河边，野鸭什么时候回来了？在河中嬉戏，飞起落下。月儿还是个孩子所以很贪玩，她拿起一块河边的鹅卵石，打个水漂，一串串的涟漪在平静的河水划着圆。
　　 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望着河水中的自己，哦，小丫头两只眼睛双眼豹皮的挺招人喜欢的。月儿想着大人们夸奖自己，心里美美的。
　　 当灌满一桶水后，分倒给两桶水。两个半桶水在扁担的一前一后随着月儿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水桶刚刚离地，真担心和地面碰撞，那水桶能把月儿绊个大筋斗。
　　 河边的身影不知不觉地变大了，水桶也离地越来越高。月儿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水水灵灵的像小葱似的。虽然没上学，和邻居的小姐妹们利用放羊的时候，认得几个字，还能写出自己的名字。算术也算得好，加减乘除比天天上学的小姐妹们都强。
　　 人们都说月儿聪明，是让家里给耽误了。
　　 三）
　　 那一年，月儿十七岁。沉浸的小山村沸腾了，从城里来了知青。
　　 一九六八年，那个有些寒冷的晚春，十几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城里人，来农场插队。
　　 城里人给封闭的小山村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月儿看着他们欢喜的不行，瞧那些城里女孩，粉皮嫩肉的。再瞧那些城里男孩文质彬彬的，而且帅气十足。
　　 月儿，怎么瞧那城里人就是和山村人不一样。她喜欢和知青打交道，在生产队里主动帮助知青。让他们感觉虽然离家，照样有温暖……
　　 来的那些人里，有个沈阳知青叫杨柳的男孩，月儿第一眼见到他心就莫名地小鹿乱撞，脸发烧。
　　 那会儿，知青被分到老乡家，没有什么青年点。杨柳被分到村东头一户姓柳的人家，那家和月儿家是出了五服的本家。那家家长叫柳富余，论辈分月儿叫他三叔。
　　 有事没事，月儿就往三叔家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看一眼那个叫杨柳的男孩。
　　 那一日，正逢端午节。月儿早早地起来煮鸡蛋煮粽子，据说端午节那天，太阳还没爬出来，吃了煮鸡蛋一年肚子不疼，那是从奶奶的奶奶那传承过来的。
　　 据说挺灵验的。
　　 太阳还在地平线底下蠕动，月儿已经风风火火地跑出房门。一路小跑地从村西头到村东头，小山村名字叫靠山屯。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全屯直径不过一里路，且成椭圆形，东西短南北长。和沈阳的地理位置正好相反，沈阳是南北短，东西长。
　　 没一会儿工夫，月儿就跑到了村东头，到了三叔家门口，三叔家的大门紧闭着，透着门缝月儿看见了有人影晃动，起来了。她心里说。
　　 怀里揣着几个红皮鸡蛋几个粽子，暖暖的一股暖流直抵心房。她的脸有些发烫心有些慌，低着头踌躇着，这门怎么开？是推还是敲？
　　 就在她紧贴着门想着心事的时候，门开了，和那人撞个满怀了。
　　 四）
　　 你道是和那个撞个满怀的人是谁？就是月儿夜思梦想的杨柳。只见杨柳，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穿在身上，干净利落。那身工装凸显俊俏的脸颊，那俊俏的脸颊白皙而透着浓浓的青春的气息，那气息深深地吸引着月儿，令月儿魂不守舍。
　　 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更让月儿痴迷。说起话来具有磁性，那磁性的声音让月儿听也听不够，真想一辈子听着她过日子。
　　 俩个人在三叔家门前撞个满怀，月儿羞红了脸。花季般的年龄，那小脸本来就白里透红，现在更红了，如那三月的桃花。杨柳也羞红了脸，他的脸更像那桃花……
　　 两人对视着，月儿突然从怀中掏出那还热着的鸡蛋粽子，丢给他，一溜烟地跑了。
　　 杨柳拿着鸡蛋粽子怔怔地望着月儿逃跑的样子，心也莫名地怀揣着小兔子了。
　　 从那一日起，月儿不时地偷偷地将家里的鸡蛋拿给杨柳。干活的时候，经常帮助杨柳。虽然杨柳是一个男孩儿，但城里的生活让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农活的劳作，所以干起农活来笨手笨脚的，常常做些无用功。
　　 那一日，已经到了炎炎夏日，生产队种了一些麻。那麻春天播种，夏天成熟。夏天的时候将成熟的麻割到，放在河水中浸泡。泡了几日那植株的表皮就和茎秆脱离了。表皮就是人们日用的麻，被搓成绳子就是麻绳，也是农村妇女农闲时为家人做鞋纳鞋底的用的原料之一。那麻在河水里浸泡了几天，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股臭味。那臭味直冲九天……
　　 生产队长分配妇女们到河里扒麻，男劳力修水渠了。
　　 月儿随着一帮妇女们和女知青来到河边，在嗅气熏天中扒着麻。虽然臭，却也快乐。那凉凉的河水，那蓝蓝的天，还有那成排的柳树立在河岸两旁。远处是山，此刻的山松涛叠嶂，绿意盎然，近处的村子，十几户人家那房子远远近近，坐落有序。那各家的园田地也绿意葱葱，远景近景拉近扯远在河里看家乡怎么那么美。月儿一边干着活，一边心里美美的。
　　 在劳动中有着无限的快乐，那帮妇女们说说笑笑。突然，一个远房的大嫂子打趣月儿：你们看月儿走神了，她的心飞走了，飞到心上人那去了。
　　 可不，月儿手里扒着麻，心儿却飞走了。
　　 她的心飞到了水渠那边，那天她也申请了修水渠：我一定比男劳力更行的。队长摇着头说：那不是女娃干得活儿，好生地跟着大嫂子们扒麻去吧。
　　 月儿心飞到了水渠工地，那里热火朝天的场景，不用想也能知道：杨柳一定累得够呛，那白白皙的脸一定流满了汗，那细嫩的手一定打起血泡。想想就心疼……
　　 大嫂子们嘻嘻哈哈地打趣月儿，她竟全然不知，她望着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竟感觉莫名其妙……
　　 生产队种的麻不是很多，主要是分给各家各户做鞋用，三天就将麻扒完。
　　 修水渠的人也陆续有人回来了，第一个回来的就是杨柳。只见他手被白色的绷带缠着，走路一拐一拐的，消息很快传遍不大的村子。月儿知道了杨柳回来了，想看看杨柳的脸，想听听杨柳说话的声音，想的都要疯了，可是什么理由见杨柳呢，见他我说什么呢？让月儿为难。
　　 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去三叔家的理由，折磨她搜肠刮肚地想主意。
　　 五）
　　 主意终于有了。
　　 为自己的聪明暗暗叫好。
　　 她走出家门，风风火火地奔向三叔家。你倒是她想的什么好主意？原来前几天给爸爸做双鞋，突然想起爸爸和三叔的脚差不多，那双鞋给三叔送去，借光就看见杨柳了，说不定三叔家没人，那鞋就给杨柳了。
　　 主意已定，才风风火火地跑出家门。
　　 走到三叔家门口，又踌躇了。推门就进，大声喊三叔，会让杨柳小看自己。蹑手蹑脚的又不像自己，三叔会起疑。怎么办？每次到三叔家门口就没有了主意，哎，爱一个人怎么那么难！
　　 隔着门缝见家里没动静，静悄悄的。月儿也不想那么多了，推门进去，正屋果然没有一个人，三叔他们不知道去哪了，再看看西屋，也没见人影，人都哪去了？
　　 她来到窗户前，用手打着凉棚看里面。猛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惊回头，原来是杨柳活脱脱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微笑地说：找三叔有事？
　　 月儿心里说，来找你。
　　 她红着脸，面对着杨柳，心怦怦地跳个不停。说话的声音极小，只能自己听得到：找三叔，不，不找三叔，我找你，给你，是我给你做的鞋。看合适不？
　　 她把鞋塞给杨柳，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杨柳拿着鞋，她的心思他懂。
　　 青春期的男女，那点心思，如窗户纸没捅破。但杨柳已经知道了月儿的心思，也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没点破之前他只能装作糊涂……
　　 杨柳这一装糊涂，可愁怀了月儿。难道他没看上咱农村人，难道他另有心上人？竟茶不思饭不想，失眠了。
　　 一夜无眠，一夜胡思乱想。
　　 第二天竟没起来，烧起高烧。月儿病了，惊动了十几户人家。这个不大的小山村，谁家发生什么跟自己家发生什么一样，大家都知道月儿这病一定是为杨柳。
　　 妈妈破例给月儿擀了一碗面，那碗面上面卧着两个鸡蛋，那鸡蛋雪白雪白的如两朵盛开的雪莲花，那面汤上面飘着的油花儿像大海上那航行的船星星点点，不用仔细地去闻，那香就溢满小屋。
　　 可月儿没有一点胃口，这碗面要是在平常，早三口两口吞到肚子里去了。今天，望着那碗面，竟吃不下……
　　 有人说，相思苦，天下最苦的是相思。何况是那单相思，更苦了。
　　 六）
　　 月儿的病，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杨柳也知道了，他的心煎熬着……
　　 在煎熬中，快熬不下去了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罪人，是那个最混蛋的罪人，他忙翻过一座山，去山后面那个有小卖部的村子里，买了几瓶罐头还有奶粉。
　　 月儿望着风尘仆仆的杨柳站在自己的面前，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流下来。谢谢你来看我。月儿小声地说。
　　 杨柳深情地望着月儿，满脸愧疚地望着她：都是我不好，害得你病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样表达？
　　 月儿望着她，泪水盈眶的眼睛笑得如弯月。知道就好，什么都不用说，月儿轻声地说着。
　　 杨柳眸子闪着光：月儿，不用担心了，今生今世我只对你好，我不会对你有二心。
　　 灯不点不明，话不说不透。月儿和杨柳这事，年轻人这点事算是两情相悦，皆大欢喜。
　　 月儿和杨柳好上了像风一样迅速地传遍全村。也传遍了知青的耳朵里，几个知心的哥们聚到一起劝杨柳。
　　 大王说：我们是没奢望哪天能逃离农村，但怎么想，想破脑袋，我想和知青结缘是正理。你怎么和那个山里妞好上了？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