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在旅途
　　 时隔两年，再次踏上南下之路。一样的入伏天气，一样的酷热难当。
　　 原来电话预约的座位是在下铺，但是，当我踏上大巴，将脱下的鞋子装在塑料袋里，放在门边的下铺上时，副驾驶却告诉我，那是他们休息的地方。前后看了几遍，除此以外，再没有空着的下铺位，只得找了个临窗的上铺，踩稳了对面铺位的一个踏脚，两手撑住两张铺，我已一个自认为非常潇洒优美的姿势跃上铺位。假如脚下打滑，相信摔下去一定很狼狈，很惨的。
　　 虽然头一天睡的很晚，准备了到车上补一觉，但是真的到了车上，却舍不得将时间浪费在睡觉上。出来一次不容易，旅途上会有许多可看的风景，哪里能稀里糊涂的一睡弃之？
　　 太阳在当顶，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几乎是垂直的。没有方向感的我，辨不出东西南北，只能按照之前在地图册上看的来判断，车是向着东南方向开。
　　 车身摇摆着，颠簸着，卧铺狭窄，有时惯性几乎要将我翻下来。心里提防着，不知什么时候，“啪”的一下，将我倒扣在两张下铺之间的地板上。所以，使劲的贴在车身上，微侧着身子，眼睛看着脚的方向。
　　 心和眼熟惯了苏北，没有动人之处。直到几百里路下去，方慢慢的改换风景，添了一些南方情调。
　　 波司登实业有限公司，顶楼金色的半球形建筑，仅那一个点，酷似欧洲建筑风格，与周围的中式本土建筑相混杂，不伦不类。
　　 远处，粼粼闪动的河水，像一条白色的飘带蜿蜒伸向远方；近处，近的不能再近的是窗外路边的一排排柳树，这在北方已经是逐渐稀少了的树种。妖娜的枝条拂着车窗玻璃掠过，隔着一层玻璃，让你有一种不由自主想躲开的感觉，那种观看立体电影的感觉。
　　 闭上眼睛，想象着如躺在一叶小舟上，置身于波涛之上睁开眼睛，一排排已经换成白杨夹杂着塔松，向车尾飞跑。
　　 卧铺，只有一床皱巴巴的薄被，连枕头都没有，被子枕在头底下，空调的冷风吹得胳膊起鸡皮疙瘩。拉开窗帘，让阳光照着前半身，免得着凉，脊背就被风肆虐着，整个人半热半凉，成了阴阳人。
　　 即便是走两年前的老路，我想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重合点，因为那次坐的是车尾的左侧，而这次却是右前侧，看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致。
　　 村庄的红瓦顶在绿树中时隐时现，白色的墙益发显得白，与许多年前南下时看的那些灰扑扑的土墙，毫无疑问是一个生活水平的飞跃。
　　 天蓝色瓦楞板顶，是些招商引资的产物，最起码也是乡镇企业的厂房，这样的简易建筑愈多，预示着当地人生活水准的提高。
　　 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风，上车时红花大太阳，热的要命，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隐藏在黑灰色的云层里。头顶上方的那大片灰云朵还在蔓延，试图笼罩整个苍穹。车窗上已经有斑斑的雨点斜挂在玻璃上。
　　 车内，镶嵌在车头的电视机上，洪金宝正与几个俄罗斯娘们打的不可开交。发动机的轰鸣盖住了打斗的叫声。
　　 仅仅是十分钟时间，汽车钻进几个隧道，将黑云和雨丢在车后，丢在山的那边，淡蓝的天空上飘着一团团絮样的云朵，在我很容易看到的右前方，云在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像鸡，像羊，像飞着的天使，张开洁白的翅膀；像白发魔女飘飘的衣袂；还有一块，像一个纯种的英国贵妇，昂着高贵的头颅，脑后是高耸的发髻。顷刻间，又幻化成一朵美丽的蘑菇云，脱离那大块的云，独自向着太阳旋舞着飘去。
　　 盱眙龙虾，风靡半个中国。凡是有龙虾的地方，必有几家挂着“正宗盱眙龙虾”的招牌，却几乎没有什么“正宗”，而是绝对的挂羊头卖狗肉，那厨艺不见得比我小铁锅烧出的强多少。涵盖面广的“义乌商城”，从家的所在地起，沿途就有无数招牌上“旺铺”、“金铺”招租广告，义乌，成了小商品的代名词。
　　 一处地势颇高的独立稻田，稻秧碧绿，我猜想那应该是旱稻田，因为，若想灌溉，除非是“黄河水自天上来”。
　　 一处圈起的院墙内，有一半的地方矗立起崭新的厂房，而另一半还空着，从车上望下去，像一件价值不菲的新衣，前襟上缀了一块丑陋的补丁。
　　 一处团团围起的白杨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池塘，我在那一闪而过的树隙间寻找，搜寻一个久远的画面：一群凌空而来的美丽孔雀，落在明镜似的林间小湖旁，领头的，便是有着李秀明脸庞的孔雀公主。那一瞬间，我把自己想象成倜傥风流的唐国强。
　　 两点四十五，汽车停下，赶下所有的乘客吃饭。
　　 饭店，是一个简易的大板房，内设自选小超市。超市的三面货架上，品种不多，数量不少，大多是方便面、面包、乡巴佬茶叶蛋之类，共同点是价格没有零头，一律是五元、六元、八元、十元。以往在超市三元多一袋的泡椒凤爪，这里是五元。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宰顾客，发穷人财的黑店。幸好有了以前的经验，这次带了吃的喝的，也就是借他们的地方坐了一会儿。谁知那店不仅脏，而且热的很，大屋里虽然安着十多个吊扇，却都在有气无力地磨洋工，吐出的是灼热的风。
　　 路上的立交桥很多，许多年前，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立交桥很新鲜，横七竖八的，拧着弯儿，汽车像在盘山路上转呀转的。现在几乎每个乡镇都会有立交桥。车在高速路上，或在桥上，或在桥下，头顶跑车，脚下跑车，有种晕乎乎的感觉。
　　 太阳在捉迷藏，在灰色云团里出没，我便也将窗帘拉开合上，合上拉开的折腾。边捕捉沿途的风景，边在笔记本上记着大约只有我分辨得出的狗尾巴圈似的备忘录。
　　 午饭前，那些旅客都在睡觉，除了发动机和空调的响声，听不到人声，大约下车时垫补的中气十足了，下午便三三两两地聊上了，耳边充斥的都是乡音，熟悉的腔调让人不以为已是离家几百里外。一个下午，再加上整整的一个夜，当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平均身高比北方人小了一套的闽南人，听到的让你干瞪眼的鸟语了。
　　 大巴开上一座大桥，桥面上从空往下斜拉出一道道钢索，像巨大的蜘蛛匍匐在桥面上，桥下是浑浊的河水，一条我不知名的大河上，红的、蓝的铁壳船，有停泊的，有开动着的。一艘船舷几乎要没在水里的运煤船，不知是南煤北调，还是北煤南调，我看了看太阳，在右上方，以此推断，那艘船应该是西南向东北航行吧。
　　 睡在上铺，侧看下方，那些黑、红、白的小轿车像一个个甲壳虫，显得那么小气。一辆货车呼啸而过，车厢里拉着许多白色黑色的塑料袋，袋子被风吹的一鼓一鼓的，里面装的像人一样大小的物件，仿佛有了生命。
　　 我突发奇想，倘若这是个走私车，倘若着车在贩卖活人，这些前途未知的落难人一定在袋子里借着风在传递信息。那么，我将伸出两只阿童木的拳头，脚下喷出两团锥形的火；或者，披着超人的红斗篷，从空而降，双手托起那辆车，向自由飞去。
　　 车子从一座高桥下钻过。稍远处，高高低低的几道桥，大概就是长江大桥吧？铁路桥上，一列长长的有着海豚样车头，流线型车身的动车滑过，没有那种框框当当、震天动地的威势，代之以优美的舞者姿态，那样的美轮美奂，那样的轻盈可人。
　　 路标箭头指向溧阳，，大概还是在江苏境内吧。江苏的人口密度比较大，但苏南房屋坐落的密度远比苏北稀疏的多。大片大片的土地撂荒。当然，这指的是乡村，而城市始终是挤得人挨着人，屋摞着屋的喘不过气来。南方乡村房屋不似北方那么集中，那么的绝大部分坐北朝南，而是很随意的零零落落的别扭着，你不服气我，我不顺眼你一样。
　　 一溜儿起伏的说是山不如说是土坡的岗上，竖着一块醒目的大牌子，写着天目湖白茶，并注明“人民大会堂”专用。我就奇了怪了，干嘛吃的喝的都要冠以“人民大会堂”五个字？大会堂毕竟不是天天有节目，倘若只等着供应大会堂，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就连我们家门口的一个小超市，也打出一个招牌“北京馒头”、“人民大会堂专用”简直比老赵还会忽悠我，真怀疑蒸馒头的娘们是否清楚北京在什么方向？
　　 水多了起来，不知可否称为水乡，有的房子几乎是泡在水里，楼房下伸出几只高高的脚，站立在水中，这样的环境，当晚风将水气吹进窗子时，一定带去清凉与湿润，但同时也决少不了以水为繁衍地的蚊虫。
　　 又是连绵的山，从车上看去，缺少雄伟的霸气，但“望山跑死马”看似伸手可抓得住的山坡，实际很远，如果站在山脚下，才会真正感到自己的渺小，而对这些不像山的山来一个仰视。
　　 手机响了，是二妹的，她也在今天到达了无锡，本来我们相约一起去的，但我的时间没能调整过来，只得分道扬镳了。听她说到表弟一家的盛情，我升起了酸酸的醋意，遗憾此番的未能成行。
　　 无锡是个好地方，而且有表弟一家作为导游，二妹一定可以大饱眼福了。人，就是这么贪心，得陇望蜀，终日圈在家里，一旦有了飞出去的机会，想着去这想着去那，恨不得走遍三山五岳，可惜没有分身术，也没有缩地法。我真想像那些修行的有道术的人那样，掐起法印，虚空画出一道符说：“以天为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海南，落下”，于是，我想到哪就到哪，今天，我在雪花飘飘的北国，明天，我又出现在木棉花开的海南，后天，我可以和北极熊摆个一掌定乾坤的造型，哇！真爽。
　　 我晃晃脑袋，不，是行进的车晃着整个的我。夕阳在脑后，将我执笔的手在日记本上投下一个撅着猪嘴的影子。
　　 到达宁杭高速公路，这里是苏浙省界处，收费站气派的很，十几条收费通道一字而排开。车子经过以后在道边停了一下，司机去派出所房子里拿了张纸条跑出来，大约省与省也要像唐僧去西天一样，在通关文牒上盖个戳儿，将各地机构的权利发挥到淋漓尽致？
　　 夕阳不知不觉掉落在西山头上，一带山峦深浅不一的层次，那浅一些的，似是笼罩在雾霭中，夕阳的余晖映照的雾霭带着一种淡淡的橘红色。车里凉了起来，身旁的窗玻璃不再烫手。左肩头被上方泄露的冷风吹得有点凉到骨缝里。大客行驶八个钟头似乎累了一般，“吭哧吭哧”颠簸得厉害，以至于我写出的字像鬼画符一样，大概只有我自己能够认得出。如果此时有一辆相同的车从旁经过，也有一个上铺的乘客，隔窗恰巧可以看到，那就是：在一辆行驶的大客上，一个老太婆侧卧着，一手攥着个本子，一手捏着笔在写着什么，一定够人家费一番心思去猜测呢。
　　 天渐渐的暗了，淡青的天幕反而清晰的显现出路旁一道道的电线，像一根根琴弦，我将心为谱，以眼化指，在虚无的空中弹奏一曲大自然之歌，让林梢盘旋的归鸦，捎给四面八方的朋友，道一声：夏日晚安。
　　 月牙儿挂在天上，窄窄弯弯的，瘦的让人心疼。没有一颗星出门，让地上的灯火抢足了风头。
　　 道旁的一大片水，水面的波浪在暮色中皱巴巴的没有一丝灵动，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溜冰场。许多独立的小楼，平顶的、尖顶的，默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张着黑洞洞的眼睛。
　　 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无论是美好，还是丑陋的，都被夜的口吞噬了。随着车身的摇晃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似睡似醒中听到副驾驶招呼中途下车的客人，看看车头的电子钟，已是凌晨一点半，车窗外黑沉沉的，不时闪过一些山石，在暗夜中朦胧的露着峥嵘，像盘踞着的一尊尊怪兽，仿佛随时扑上来。远处因着车的行进而闪烁的万家灯火，像极了《情探》中的地府，这儿那儿亮着磷火……
　　 再醒来，时间指向三点四十，车里陆续走了许多乘客，我从铺位上坐起身，上上下下的查了一下，已经剩下五个人了，我从上铺爬下去，没人和我再争位子了，调了一个临窗的下铺。
　　 了无睡意，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非常单调，在城镇之间，是那种一色的黑，大约世界末日就是那种感觉。只有接近城市，才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心。远远看去，一串串路灯色彩各异，白日乳白色的花蕾灯罩，在夜色中发出一种淡淡的青绿色。橘红的、炽白的、大红的以及绿色的指示箭头相应成辉，像美女颈子上五彩闪光的项链，又像九天遗落的颗颗珍珠。大约到了山区，车子不时的钻进一个个隧道，隧道里两排顶灯，灯光在车子里滚动着。车里仍然是轰轰的发动机和空调的呼呼声。我发现，坐汽车是个治疗打鼾的好办法，一个晚上，没有听到一声，即使是那些大脑袋、粗脖子的男人，也睡得无声无息。我想，一个鼾声的形成初始，就已被车身的晃动扼杀在摇篮里，所以一向以女人在公众场合打鼾为辱的我，才回放心的在车上做春秋大梦。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行的车辆好赶路。大巴比预期的时间早了近一个小时到达，当“福州汽车北站”的霓虹灯出现在面前时，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福州，张开你宽博的胸怀拥抱我，我来了……
　　
　　 2、平潭路上
　　 半个月前，福州平潭的“海峡两岸沙雕艺术节”开幕。那时我的行程难定，很为错过一个长见识、饱眼福的机会遗憾。谁知赶到福州，艺术节仍然没有结束。女婿的姐姐雯说：“阿姨，艺术节特地为你延长到十月份呢。”当然，我知道自己的面子只有芥子儿大，但仍为自己少了一桩憾事而兴奋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