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倾尽天下
〈楔子〉
想当年金戈铁马,刀戟劈开的盛世荣华。
多少英年才俊,累下不二功勋。
那一日君临天下,万口传讼的绝世风华。
最终来,竟不过是为了成全,成全这一曲,山河永寂!
〈一〉
阿悟曾自豪地对苏无意说,公子天下十亭走过七亭,广闻博识无人能及。
苏无意听后只是伸手拍了拍阿悟圆溜溜的脑袋,挑眉淡淡一笑。随即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无限怅惘。
那个时候,阿悟难得静下来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显得很是不解。
他生在苏府,实在没发现他家公子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先不说乖戾独行的江湖客,苏家无意公子天纵英才行事不同常人,叫人神往。京城茶楼酒馆里挥金摆扇的富家子弟,但凡有点阅历的,无不知道苏家无意公子是部活宝典。
说来,这也与阿悟有些干系。他自小跟在苏无意身边,被苏无意强行灌了些墨水。长得俊俏,识得几个字,又是个喜好热闹之人,温良脾性难以驾驭,稀奇古怪之事藏在心中颇觉难受,闲来无事总是喜欢凑在茶楼酒馆里充当说书先生,骗些小银两自娱自乐。
因为这点,没少叫顾长夜笑话。
顾长夜是谁?苏无意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神医。活死人医白骨的技艺当然不在话下,江湖人人敬而远之的原因却是其不死不救的冷血冷情。
在阿悟眼里,顾长夜可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魔星,没少被他捉弄过。
“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苏无意曾这样问阿悟。阿悟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就干脆没有回答。过了片刻,苏无意自顾自地叹息:“世上最险,莫过于人心之险,而人心之怖,莫过于所欲之毒。”
陷在欲望的狭仄里,真真假假,穷尽一生,也无法解脱。
这样的道理,阿悟自然是明白的。可是那天,从不曾背逆苏无意的他,却说了一句让苏无意哭笑不得的话。末了,开怀一笑,甩袖而去。
现在回想,他仍搞不懂当初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记得听到苏无意的问话,眼前刹那就掠过一个乌黑的身影,还有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心里瞬间就涌起一阵寒冷。像是某种动物细细麻麻的触须,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捆绑着他的思想。没有任何掩饰,稀里糊涂就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顾长夜……是顾长夜。”
世上最可怕的,是顾长夜。
其实说起来,阿悟与顾长夜已经认识了七年,这个念头却一直没有改变过。
第一次见到顾长夜,是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冬天。天还没有完全亮,刚刚下过一夜大雪,放眼望去,到处白茫茫一片。天地萧肃,在雪光的掩映下,显得无比纯净。阿悟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天他难得起了个大早,拿着扫帚正准备去清扫门前的积雪。伸出右手,还没够到门板上的铜环,大门就自动拉开,吓了他一跳。
而来人显然也没有料到,簌的一声,鲜红的一团东西就掉到了地上。
等他回过神来,终于认清眼前一脸倦容的人竟是他家远游了几个月的少爷,苏无意已经拉着身旁一个全身乌黑的男子往西院而去。
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注意到的时候,手中多了枝梅花。花瓣上依稀还残留一层细微的水汽,仿佛刚采摘不久。颜色鲜红似血,在雪天辉映的天地里,明艳无比。阿悟看着看着,心里无比喜欢,仿佛含了曲醴仙汁不舍入口。他疑惑间,抬头正撞上黑衣男子回头的一记意义不明的微笑。那时,他没有多想,他甚至还觉得,那个男子长得和他家公子一样,煞是好看。于是他站在大门前,拿着枝沾了些无伤大雅的毒的梅花,傻愣愣地冲顾长夜一笑。
这一笑,让阿悟后悔了好久。
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从此看到顾长夜,阿悟总是躲得远远的。因为对阿悟来说,顾长夜的笑,就代表危险。
〈二〉
而此刻,顾长夜正对着他笑。
细长的眉毛扑簌扑簌,说不出的好看,阿悟却不敢看。
“阿悟,你老实告诉我,无意到底去了哪里?”
面对顾长夜的逼问,阿悟暗自叫苦。平素空寂幽僻的厢房,如今多了樽浑身散发寒气的大神,活像大白天见了鬼,忍不住心里颤了一下。不自觉又想起以往在顾长夜那里吃过的亏,不敢违逆,苦着脸应着,发愁地东扯西扯他家公子的行踪。
“顾大哥,我真不知道公子他去了哪里啊。前两天公子出了一趟城,好像去的是静心寺,回来后我就听说清心坡出命案了,还好公子没事。不过这两天公子神神秘秘的,也不许我跟,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啊……”
偌大的一间厢房,顾长夜气定神闲地坐在窗前,雪光透过门前傲梅兰姿的素朴屏风,如骅骝逡巡独步。微暗的光线驰遍每一个角落。阿悟面有难色地站在眼前,挡住了身后陈列的翰墨器玩,除此再无其它。顾长夜听后什么话也没说,伸手拨了下炉子里的火,自顾自喝着案上的香茗,偶尔抬头看一眼。大冷天里,阿悟却觉得全身冒冷汗,一如热汤的烙铁掉进了冷瑟的凉水中。两个人就这样站了一会,阿悟忽然仿佛看到了救星,哇啦一声向门口跳去。顾长夜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嘴角上扬,眉眼不禁就笑开了。
刚想起身站起来,就听一记清脆的声音在门边笑道:“敢欺负我苏无意的人,还欺负得这么有趣,天下,就只有你顾大神医了。”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是一个丰神如玉的年轻人,迎着冬风白衣飘飞,一如院子里缈若惊鸿的落雪。因为刚从外面回来,衣衫上还有一两颗轻微的雪花。顾长夜走上前将他迎进屋里,拉了他在炉火旁坐下,也笑道:“在下依约前来,苏公子却让在下白白在此侯了三日,不知是为何故。”
苏无意淡淡一笑,状若随意地道:“你若不愿意,大可以不等。”
顾长夜嘴角一抽,刚想说话,那人已接道:“不过我既然叫你等,自然是有我的道理。”抬起头正瞧见顾长夜低垂着头,似有若无地盯着他。薄薄的暮色下,炉火映着窗外的积雪发出微弱的光,称着苏无意的脸,显得顾盼无比。顾长夜只觉今日的苏无意和平常相比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过了良久摇头又笑了笑,道:“苏公子秀口锦心,倒叫在下含冤莫白了。”顿了顿又问道:“这几天你到底是去哪里了?阿悟几时学得这般乖巧,饶是我旁敲侧击,他恁是没透出半点口风。”
苏无意眸光一闪:“他不是不肯说,是确实不知道。”
“我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他犹疑地思虑了会,伸手抢了顾长夜手上的那杯热茶,一口气喝了个底。微抬眼眸向顾长夜道:“周帝废大青建周十年,外攘蛮夷,内抚四方,惠泽万民,开创了大周盛世。而周帝本身就是个传奇,建周之后,不但废前朝华美宫寺,更是十年不提立后,夜夜宿在帝宫内的九龙塔。嗯,这样传奇的人物,不知是何等风采,可惜你我都无缘得见……”
不等顾长夜说话,已接着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很奇怪,至今我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的一个夜里,我在城东三十里外的清心坡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我说她奇怪并不是因为她看不见东西,还一个人半夜出现在静心坡,而是她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她讲的那个故事发生在十二年前,虽是牵涉广了些,却也并不是什么奇事,就连王都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但凡上了一点年纪的,大约都知道十年前发生在王都城墙下的一桩旧事。那桩事原本是个什么模样,如今已经没有人说得清。但关于此事的每一段评书,填充故事的因果都是一样的。因果说,敬帝二十三年,周帝白炎领兵起义,八方军如跳蚤般黑压压一片将王宫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白炎一身白衣亲自挂帅,直杀到王城。面对如洪水般倾倒的败势,敬帝只是携同沉鱼落雁的沈贵妃缓缓登上王都城墙,自刎谢罪的同时,色倾天下的沈贵妃,飞身跳下百丈高墙。据说,一生刚毅的周帝忽悠落泪,六军不发。”
“她怎么跟你说起了这个?难道……”
这段旧事顾长夜确实听过。他急于知道事情原委,但苏无意的脾气再是清楚不过,只得耐着性子问:“都说周帝是大情大义之人。沈贵妃进宫之前一直住在姬府,必定跟淇奥公子亲近。虽是传召入宫,难说当年不是敬帝横当夺爱。嗯……城东三十里外的清心坡,那个地方,还是晚上,你去那里做什么?”
“哈哈,那又是一桩奇事了。”
说完这句,苏无意没有立刻接下去,只是看着窗外的雪地出神。
顾长夜奇怪,就问了一句:“怎么不说下去了?”
苏无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微微睁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吟了许久,终于抬头道:“我在想,这个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顾长夜那时正喝着一杯茶,听到苏无意的这句话,有些惊讶,嘴角的笑意险些就要溢出来,忙低头掩饰了过去。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苏无意的眼睛,他冷哼了一声,似是极度不悦。但这不悦也只在一瞬之间,仿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低垂着头,陷入沉思之中。
顾长夜看着他皱成一团的眉毛,终于不忍心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鬼这东西,古往今来众说纷纭,又极尽扑朔迷离,虽说大都是人心在作祟,也不能因此加以横断。自古以来,鬼魂精怪也不乏记载,《山海经》就是个例子,是不是杜撰谁也说不清楚。这东西相信有便有,相信没有便没有吧。倒是在下闭门造车,还请苏大公子雅人雅量,原谅在下这次”
说完看苏无意却恍若未闻,不禁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问道:“你没事吧?”
苏无意只是摇了摇头,抬眼望了望顾长夜。
顾长夜看着笼罩在苏无意脸上的犹疑,当即了然,道:“你还不知道我么,不管你说什么,我总是相信你的。”
苏无意这才松了一口气。“清心坡,清心坡,你也知道清心坡闹鬼吧?那些传闻我一直是不信的,但那天晚上的事情当真很奇怪,我也说不清它是真的发生了,还是仅仅是我做的一场荒诞的梦……”
想了想,缓缓说道:“那应该是半年之前,我携阿悟出城办事,事情办完后本来还早,路上却因阿悟一直喊累耽搁了。走到三十里外的清心坡的时候,已经过了卯时,我看城门关了,今晚是如何也进不了城。你也知道,偌大的清心坡其实是一片荒郊,附近根本没有一户人家,而静心寺又在偏西方向的山脚下,走过去最少也得一炷香的时间。我本来是想绕一下,带阿悟去静心寺借宿的,但那个晚上,月色十分好,照着长坡方圆十里像白昼一样,放眼望去,蔓草丛生,四野无人,很有些画中山林的静寂意境。那时又刚好看见坡下有几间破庙,就寻思着先在那里露宿一晚,明早再进城。刚开始,阿悟是死活都不肯的。我问了他半天,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说这里闹鬼。当时我还笑话他胆小,这朗朗乾坤,哪里又有鬼,不过是人闹出来的罢了,更何况这几座寺庙虽然破烂了点,但怎么说也是神佛之地。阿悟虽是害怕,但奈何我打定了主意他也没有办法。那时正值夏天,而寺庙因为破旧到处有风吹进来,非常凉爽,抬头又是满天繁星,让人无由升出一丝惬意之感,我看了一会,很快就睡着了。”
“你就是那天碰到那个女人的?”
“不是。”顾长夜沏好的茶水静静地放在面前,苏无意突然觉得有点渴,拿起一口气喝干了,杯子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磨挲着。
“倘若遇到的是个女人,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我说它奇怪,是因为我至今分不清那天看到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仅仅中我做的一场梦。那天晚上,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大约三更的时候我醒来过一次,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月亮挂在院子正上方,阿悟是背对着墙睡在我旁边。也许是因为害怕,他两只胳膊抱在一起,双脚卷缩像个婴儿。寺庙因为破旧,门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正因为这样,我一眼就能够望见院子里那口枯井,还有围着院子的残垣上长出的齐人高的杂草被月光映出来的影子。我看着这月色很好,实在难得一见,便起了身。我记得我走了七步,刚跨出门槛,又走了十四步,到了那口枯井的旁边。当时我就坐在井边,井挖得不深。因为有月光,侧一下头就可以看到井底。虽然我不信鬼,但一般情况下我肯定不会挑这个时候去看一口枯井,但是那天不知为何,我看了,而且还发现了一点东西。”
顾长夜刚想问发现了什么,苏无意已接着说了下去。
“是一把剑。因为杂草和月光的原因,刚开始我并没有看出那是什么。只见草丛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剑鞘上的宝石。剑身已经生锈,只剑鞘上的宝石映着月光正熠熠生辉。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当时我就很奇怪,能以宝石镶剑,定是出自世家,为何会落在这口枯井里?而阿悟又说这里闹鬼,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当时我正想着这些事情,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刚开始我以为是风吹起了残垣边的杂草,就没怎么在意,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不对了,因为那声音虽轻,我却可以十分肯定那是有人在走路的脚步声。我突然就明白了过来,刚才那声音是脚踩过干燥的杂草发出来的声音。你是不是想说是阿悟醒来发现我没在就寻过来了?当时我也是这样想,但瞬间我就发现不对,那脚步很轻,就像鸟雀点过一样,很明显是个体形很娇小的人,或者就是个习武之人,另外一点就是那时候,我注意到空气里有一种奇特的香味,阿悟从不熏香。当初发现这一点,我的确是惊了一下,心想难道真有鬼?不过片刻我就将这个想法给否定了。就在我准备转身看个究竟的时候,就感觉后脑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迷迷糊糊之间,我确确实实是看见了一双白色的长靴,女式的,上面绣着朵红似血的梅花。”
久未见小未的文章,欢喜……
好久没看到姐了,想念。安好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