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夜听到这里，忽然就觉心里一阵烦躁，面有愠色地问：“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后来呢？后来那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苏无意只是一笑，欲言又止地抬眼看向顾长夜。这神色看得顾长夜又是一阵烦躁，恨不得痛骂苏无意一顿，但话到嘴边又放轻了语气，颇有些无奈地道：“你素来不羁，常年出门在外。又性情洒脱，结友各方雅士名流。然最险莫过人心，虽害人之心不可有，但行事总得小心谨慎。别叫我担着这份心，怕你不知哪天就被人算计了去，或者断胳膊缺腿地被人送到神仙谷，你说那个时候，我是救你好，还是不救你好。我的诊金可是很贵的。”
　　
　　 苏无意听后也不生气，给两人各续了一杯茶。
　　 然后颇为不在意地道：“算计我，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倘若有人真要算计你，你就是再小心谨慎又有何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能自认倒霉，接受这命数。更何况也没人伤我，你担什么心。你不是问我后来么？其实也没什么，后来我就醒了，醒来后发现我躺在了那破庙里，天已经亮了。阿悟拽着我的手臂，正蹲在一旁看着我，没把我吓一跳。”
　　 “你不是被人敲晕在那口枯井旁么？怎么又躺回了庙里。”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明明被人用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但那天除了头有些晕外，一切都很正常。我想到那把剑，跑回井边查看，它已经不见了，连同被我拔乱的杂草也方方正正，半点被人移开过的痕迹都没有。而更奇怪的是，那晚阿悟明明睡得很好，第二天却是无精打采，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还怨我选那样一个地方露宿，害他因为害怕一整晚都没合眼。我当时想是不是他只睡过去那一会，问了他几遍，他都答整晚一眼都没合。我想了想又问他，昨晚是不是看到院子里那口枯井旁有人经过，他哇哇大叫也只是摇头，说别说人，连只蟋蟀都没看到。仿佛昨天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或者是我做的一场梦。但如果是梦，又为何会如此真实。人都说梦里是感觉不到疼的，可是被敲之后我明明疼晕了过去。第二天进城回府后，我思来想去，总觉事情太过离奇，太过蹊跷。一会觉得那是真的，一会又觉那是做梦，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又出了趟城，返了回去。”
　　 顾长夜一怔，旋即道：“啊，你是说，你又在那间破庙里过了一夜？”
　　 苏无意点点头，无视顾长夜皱起来的眉毛，面带遗憾地道：“可惜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无迹可寻，只得作罢。但是这半年来，我却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那件事情。因为太过真实，我总觉不是假的。我想了想，倘若那晚真的有人偷袭了我，又为何要将我移回寺庙里，他的目的何在？他又是用什么方法骗过阿悟？倘若他真的做了那些，他到底想干什么？还有这间破庙闹鬼的传闻又是从何时从何人口中传出？想到这些，我便觉得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倘若查清真相，只能从寺庙方面着手。我本以为清心坡不过离京城三十里，那里原先又是寺庙，查起来应该会容易一些，但是没想到，我查了一两个月，什么都没有查到。”
　　 看了眼炉子里的火苗，“如果不是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我都快要忘记了。”
　　
　　 〈三〉
　　
　　 “阿悟说前几天清心坡发生了件命案，你还差点出了事。这两天衙门的官差找了你几次，给我打发了。你叫我等了三天，跟这件事情有关？”
　　 “可以这样说吧。三天前发生的那件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不过阿悟的话你也信？那天确实是出了些意外，不过我运气好。其实就算被官差请了去也无妨，左右不过去录个口供，只是衙门这地方太压抑了，我不喜欢。”
　　 顾长夜不自觉嘴角又抽了抽，“就是那件命案？”
　　 看到苏无意郑重地点了点头，心头不由一震，只觉先前感到的烦躁又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心头，不由伸手端起了面前的杯子，抿了口茶，沉沉道：“那到底怎么回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苏无意也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才慢条疏理地道：“那本来是不关我的事，不过那天晚上，我恰好有些事情找水犹寒大师，就去静心寺碰遇气，没想到就撞上了。不过说起来，世上的鬼，大多是人闹的。为了钱，或者为了其它什么，什么事做不出来，追来追去，都是欲望在作怪。你还不知道吧？那天宿在那座寺庙里的是几个做买卖的生意人，应该是外乡的。不知何故耽搁在那离京不远不离的地方。那地方传言闹鬼，有人就心生歹念，想利用这传闻掩盖自己的恶行。我看见的时候，那寺庙已经燃起了大火。当时我心里还记着半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于是过去看了看。当时寺庙里躺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胸前扎着一把匕首。我察看了一下，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何只有一个中了匕首，而其它几个只是昏迷了。稍一细想，就想通了。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正巧被阿悟碰见，他得知我去静心寺要经过那间破寺庙，就给我塞了瓶从你那顺回来的迷香，现在想想，还好带了，不然我也着了道。”
　　 “那破庙里被人布了香阵？”
　　 顾长夜听后十分好奇，平常的生意人又怎么会懂得如何布香阵，难道那破庙竟然还藏着其它人？顾长夜想着便说了出来，苏无意听后拍掌大笑，那笑容看在顾长夜的眼里，突然就觉窗外的雪光瞬时亮了几分。
　　 “你猜的没错，的确还有别人。你知道是谁么？”
　　 顾长夜双眸微抬，笑道：“在下不知，还请苏大公子赐教。
　　 “是个女人，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奇怪的女人。当时我只觉身后一道白色晃过，就追了出来，果然在破庙旁齐人高的草丛后看见一个女人。那女人的确长得很漂亮，二十五六的芳龄，穿着一件素白色的长袍，装扮很朴素，却仍是荆钗国色，有一种掩盖不住的艳丽之色，她站在那个长满杂草的破旧的寺庙里，就仿佛暴雨天出现太阳一样，让人觉得不合时宜，同时也替她惋惜。不过最最可惜的是，她明明有双很漂亮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当时我突然就怔住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会碰到个女人，还且还能逃过这庙里的香阵。不过她也好像很惊讶，她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却是冷冷的，没有任何表情。现在回想，她真是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情。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明明答应要帮她，她却还是站在那里望着我，仿佛害怕我骗她去了不回似的。我走出很远回过头来就看见她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那时我虽然不知道她跟我说的事情有几分可信，却仍忍不住替她难过。”
　　 “那女人是谁？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说她叫陈鱼，是个孤儿。因为小时候机缘巧合，被一个高人收养。就住在前面五十里的白狐镇。那天她是跟同村人一起进城买东西的，不知为何落下她一个。她走到这清心坡的时候，听到这里起了天火，刚想走进去看看，然后我就来了。听她这样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时她刚好问起我是谁，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一念从心里闪过，于是我就告诉她，我叫顾长夜。”
　　
　　 听到这里，顾长夜畅眉一笑。
　　 修长的手指在椅子后背的扶手上轻轻地扣了一下。望着苏无意的一双眼睛，明显有些狭促，打趣到，“我倒不知道，我的名字，还有这种用途。”
　　 “神仙谷顾长夜的名字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更何况她有顽疾！”
　　 苏无意淡淡一笑，继续道，“果然，她听我说是顾长夜之后，怔了好久。抬起头望着我，像是很吃惊。那天我还记得她穿着一件素白的单衫，在满院飘荡的奇香里，仿佛逐月的谪仙。明明是那样出尘而不可方物，却让人从心里感到悲伤。她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但那天我却觉得那双眼睛比天光的星辰还有璀璨。她望着我的时候，乌黑的眼瞳里一闪一闪，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由喜生悲的无法释怀。直到半刻过后，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哎，世事无常，我找了顾长夜十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这世上之事果然如此，往往一个不经意的相逢，其中隐藏的契机已经叫人难以承受，就像……”
　　 顾长夜惊道：“她说找了我十年，为什么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个人一生当中，又有几个十年，她肯花十年的时间去反复做一件事情，可见她的决心。虽然你的性格是古怪了些，即使是神仙谷的规矩，想必你的那些弟子也拦不住，何况是一个决心大于天的人。十年来，她却一次也没有见到你，不得不让人费解。”
　　 “你就没有问她。”
　　 “我当然问了。”苏无意挑眉望了望顾长夜，像是有些不满，“那天，她明显有话没有说完，却没有说下去。她沉默了好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脸色忽悠又苍白了几分。那时我想，那必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是我就问道，“江湖都传神仙谷是个神仙般的地方，在那里，没有病痛，也没有死亡，只是因为有顾长夜。姑娘即找我十年，想必是去过神仙谷，为何我却一次也没听门人提起过。”
　　 “她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在灯光的掩映下，有些出神地望着夜空某个地方，显得好是凄凉。她说，‘有人曾告诉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天道，也是公道。’可是这世上哪里又有公道可言。顾神医天纵英才，神仙谷的规格，无钱者不救，不死者不救。我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虽不能视物，却不至死，要见神医一面谈何容易。”
　　 苏无意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轻蔑地剜了顾长夜一眼。
　　 顾长夜也有些不好意思，忙扯开了话题道，“十年别说一件，十件事情也已经办成。这样的执着真叫人敬佩。唉，目不能视总是有些不方便，她可是想找我医治眼睛？”
　　
　　 目不能视，岂止只是不方便！
　　 听到顾长夜的话，有一个瞬间，苏无意在想，倘若自己眼睛失明，什么也看不见，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就如那时一样，他看着女子那双空洞的眼睛总不免替她难过。他无法预料，换个位置，是否能够做到眼前人这般坦然无怪。不由心生悲悯，先入为主，想着不管她是什么人都帮他一把。回去后无论如何得让顾长夜出这一次手，想到此，当下允许下承诺。
　　 “看不见又如何！看见的，看不见的，谁又保证看得一清二楚！这双眼睛即使医好了又有什么用，这世道哪里不是一片漆黑，可曾还有个亮堂堂的地方！”女子伸手摸了摸乌黑的眼睛，低垂着头。
　　 苏无意看在眼里，突然就觉得，这天永远也亮不起来。
　　
　　 “咦，她说这话，实在不像是找人医眼睛的，倒像是蒙受了什么不白的冤屈无处申辩无法召雪。久而久之，心灰意冷。”
　　 苏无意长叹一声，“顾长夜，有时候我在想，老天爷是否有时也会打个盹，就像月老牵错了姻缘线。”
　　 伸手探进怀里，取出一团明晃晃的锦帛。低头凝望，沉思良久方道：“你猜的没错，不要这双眼睛，也不是为了救人，她找你十年，只是想救一瓶忘忧。”
　　 “忘忧，忘忧。顾长夜，你说这世上究竟有多少忧，是可以忘掉的？”
　　
　　
　　 〈四〉
　　
　　 “忘忧？你确信你没听错？”
　　 顾长夜一惊，刚入口的名茗呛红了他一张脸。苏无意微微一愣，随即会意过来，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重复了刚才的话。
　　 “求不得，亦宜休，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世上受求不得之苦的人比比皆是，却不是每个都能参透这个道理。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心中藏之；求之不得，心中不舍。因为这求不得，舍不得，痛苦便无尽无休，这是红尘，也是魔障。没错，十年的执着，求的只是一瓶忘忧。不过你应该怎么也猜不到，她是为谁而求。”
　　 说到这里，苏无意顿了顿。伸手端起桌前的茶杯，重重地吸了一口，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字一句地道：“那个人，正是周帝白炎……”
　　 听到那个名字，顾长夜呛在喉咙里的那口茶终于喷了出来。
　　 看到一向脸不红心不跳冷血冷情的顾大神医如此脱略的一面，苏无意没来由心情很好。因为这心情好，难得好心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帮他顺了口气。
　　 其实说到忘忧，顾长夜肯定是记得的。十多年前，这世上还没有神仙谷。而顾长夜，当然也不是如今这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戾神医。如果顾长夜没有记错了的话，他只给一个人做过忘忧，那个人，正是当今天子——周帝白炎。
　　 忘忧，忘忧，它的确是可以帮人忘记想要忘记的事。但正如苏无意说的那样，这世上又是有什么忧是真正能够忘掉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要忘忧？”
　　 顾长夜的这句疑问，苏无意并没有马上给他解答。
　　 苏无意只是绕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挑起了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块叠得四方四正的黄色锦帛，细细地端详了起来，也不打开，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背对着灯案，外面是渐渐暗下来的夜色，只有那一层洁白的积雪，映照着这有些突然又有些奇怪的时空。
　　 顾长夜随意瞥了一眼，只是看到质地上乘的黄色绢布上密密麻麻，似乎布满了无数细腻的线条，图像，还有数不清的圈圈点点。
　　 抬头看苏无意，他正有些得意又有些兴奋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
　　 “诊金。”
　　 “诊金？”
　　 苏无意畅怀一笑，瞥了眼正纳闷的顾长夜，说不出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