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既然你不后悔，我就杀了你为公子报仇。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只要你一死，我再自刎谢罪，当年的事情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这十年来，我苦学香阵。无不是想着这一天。只要你死了，公子就能瞑目了。”陈鱼勃然道，伸出手去掐眼前的人脖子，终于听到嘭的一声。她跪在雪地上，将衣袖里的香料悉数抖落出来，一瞬间地上的积雪像是遇到了一把火，瞬间就融成了一道道四处奔流的水流，流经她身边，瞬间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袍融成了灰。她只是笑着，那笑声渐渐尖利起来，渗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
　　 而这些声音仿佛碰到了墙，全绕在她周围回荡。
　　
　　 苏无意在外面等了半刻，望着掩起的木门发呆。
　　 突然像上想到了什么，问了身边的顾长夜一声：“一般的香阵是不是得临场布置？”
　　 顾长夜不明所以，仍是认真的点了点头，道：“香阵虽然是由香料组成，但它使用起来又和香料完全不同。它可以根据人的需要去达到某些效果，这些效果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完成的。就好像一个生意人，你给他一本绝世剑谱，对他来说，也是堆废纸……”
　　 听到这里，苏无意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大叫了一声不好。“清心坡那破庙里的香阵根本就是她布置的，我当初怎么也没想到，几个生意人，又如何会舍近求远，又如何会将自己迷了去。”
　　 顾长夜仍未反应过来，苏无意已经将木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小心地探出头去，朝里头望了一眼。只一眼，苏无意就惊得睁大了眼睛，被里头诡异的现象惊呆了。
　　 顾长夜也被苏无意的脸色吓了一跳，忙推门进去，看到院子里的情形同样说不出话。洁白的雪地里，中间却悬着团粉红色的雾气，那雾气仿佛四面都竖了面墙，不管是不是有风吹劝，都一动不动，看在人眼里，诡异极了。倘若顾长夜刚刚还有疑问，现在却是惊得说不出话。只是忙拉着苏无意向后退了一步，又将身后的门关了起来。随后不顾苏无意疑惑的眼神，忙从胸前掏出一个银色的瓶子，倒出一颗让苏无意服了下去，自己也服了一颗。才缓缓道：“这香阵叫归魂，顾名思义，被此香缠住，魂离魄散。此香形式铜墙，风吹不散，火烧不去，火淹不灭，五个小时之后会慢慢消退，但被其困住的一切东西都将化成一摊水。”
　　 苏无意听得一脸惊悚，往眼前的香阵一瞧，无不焦急地道：“当初我就知道此行必定危险，倘若陛下丧命于此，我们俩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你快想想办法啊！”
　　 听了苏无意的话，顾长夜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中的银瓶递到苏无意手中，又从胸前掏出几个颜色各异的瓶子。苏无意不知何意，只见顾长夜将瓶子里的药倒出来几颗，又加上袖子里的一帖迷香，用掌力磨碎混合后，围着粉红色的香阵洒了一圈，然后回到苏无意身边。苏无意看着眼前的香阵突然动了起来，似乎香阵中正经历一场声热浩荡的争执，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粉红色的香阵终于退去。
　　 恢复的视线里，两人只看见陈鱼一双怨毒的目光。
　　
　　 陈鱼脸色青黑，感觉有股厚重的乌云积在头顶，有些失落，又有些不甘心。
　　 就差了一步，如果苏无意不那么敏锐，又如果自己能够再耐心稳定一些，迟点出手，眼前两人就不会看穿她的底细。
　　 这是命，她执拗地想。眼睛里的悔意只为了行差这一步。
　　 顾长夜像是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心下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
　　 一个恨字，在人心里埋下的种子，又能给人心带来多少蒙蔽？他有心救这人出泥途，却荡不尽人心的混乱。
　　 苏无意像是感觉到了顾长夜内心的波动，伸手握了握身边人的手。
　　 那掌心清寒如水，紧紧握紧了，仍有涓涓凉意从指间涌出。
　　
　　 〈六〉
　　
　　 “你疯了么！这样下去，你同样会死！”
　　 “哈哈哈……我是疯了，十年前我就疯了……死有什么好怕的？这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等这一天，只是可惜如今这样，不能手刃这忘恩负义的畜生。”
　　 陈鱼大口大口喘着气，乌黑无光的眼睛，仿佛能够喷出火来。
　　 “这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可怜公子枉死含冤莫白。白炎，虽然我今日杀不了你，不过就算我化成了鬼，就算我入了黄泉，到阎王面前——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你。”说完死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一丝鲜血很快顺着她洁白的牙齿渗透了出来。陈鱼却只是狠狠地盯着床上昏厥的白炎，像是丝豪察觉不到疼痛。
　　 “放肆，陛下九五之尊，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顾长夜笑笑地拍了拍苏无意的肩膀，向陈鱼道：“不管你有多大的委屈，这样公然辱骂圣上，已经是杀头的死罪。”沉思了半刻，复道：“陛下自废敬帝建周以来，勤于朝政，爱民如子。十年来抚定四方，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个盛世。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姑娘……”
　　 “够了！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又什么什么。”
　　 顾长夜话还没说完，陈鱼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怒目圆睁，额前青筋暴出，突然大喝了一声。顾长夜与苏无意对视一眼，只见她紧握双手，指甲扣在掌心。那股扑面而来的恨意，饶是冷漠如顾长夜，仍皱眉感到不适。
　　 “他白炎勤政爱民，这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十年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一天不忧虑攻心。哈哈，你们都叫我陈鱼，以为我姓陈名鱼，你们哪里知道，‘沉鱼’只是我的名字，我不姓陈，我姓江，我叫江沉鱼。”
　　 如惊雷乍现，苏顾二人皆是一愣。
　　
　　 江沉鱼？苏无意想起前尘往事，心念瞬间一转，转头轻经对顾长夜道：“听闻前朝右相江楚天的独女，也就是敬帝的那个位江皇后，名讳便是江沉鱼。”
　　 听到顾长夜在耳边啊了一声，苏无意却没有在意。
　　 他站起身来，转到陈鱼身前。虽然眼前女子目不能视，但眼角那抹细微的冷笑却让苏无意清楚地知道她洞悉他们所有的行踪，那是连顾长夜都没有的敏锐与直觉。那一瞬间，陈鱼脸上分明有些难得的愤懑，像是想到了什么，肩头微微的颤动着，但只刹那的功夫，但又平静了下来，如同她那双眼睛，一如继往的古井无波。苏无意默不做声地盯着那张脸，仿佛要从这个脸上找出些什么。乌发的头发凌乱地挂在额前两侧，长年的忧虑让她比平常女子多了份沧桑，仍可以看出，这沧桑中掩盖的几份姿色。她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虚空，有一刹那，苏无意甚至在想，倘若这双眼睛能够动一动的话，应该不比天光的星辰逊色。
　　 身后衣料细微的声响，一阵淡淡的药香扑到鼻前。
　　 苏无意似乎了然，眠唇一笑，侧着头对顾长夜说。“不知道顾大神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花容月貌江沉鱼，秋水空醉青敬帝’。我记得那个时候，阿悟还小，应该只有十二三岁吧。长得清秀又有几分沉稳，偏偏他那爱凑热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这两句话，在我跟前讲得眉飞色舞，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说的便是右相的独女江沉鱼。幼时我也曾听家父提起过，江右相人到不惑才得一女，对此女非常喜欢。一个月后的满月酒，平时节俭成性的右相大摆宴席宴请满朝文武，席间有人见女娃面如芙蓉目如秋水，一时看得有趣。回过神正自嘲着，不想却瞧见一旁池中的几尾锦鲤于椽间聚于一起，哈哈大笑，‘此女沉鱼之姿，长开后定是我大青第一美女。’右相一高兴，便为女娃取名沉鱼。说起来，江皇后的确担得起大青第一美女的称谓。当年右相府隔着一池秋水的遥遥一瞥，便醉了大青的皇帝。”
　　 顾长夜还没有开口，两人便听到身旁女子发出的冷笑。
　　
　　 “江沉鱼是我，我却不是前朝敬帝的皇后。”
　　 “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多想了，你与江家没有关系？”
　　 陈鱼动了动嘴唇，脸上的表情看在苏无意眼里，不知道是悲凉还是怨恨。
　　 “我的确是江楚天的女儿，是江夫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人人都知道江楚天有一女名唤沉鱼，备受前朝敬帝的宠爱。在沈贵妃之前，江皇后可谓是独享圣宠，江家在朝中的势力更是翻手云覆手雨。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当年江夫人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其实，是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怎么可能！”
　　 苏无意忍受不了的大声惊道。转眼去看顾长夜，只见顾长夜眼睛也瞪圆了，黑漆漆的瞳仁死死地看着自己，像是要在自己的脸上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也觉得可笑是不是？，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说完冷冷地笑了声，仿佛又觉得不够过瘾，刹那的功夫，那笑声像是从冰雪里润过，一点一点挤出来，渐渐变成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带着丝呜咽。笑完了，她伸手摸了摸空洞的眼角。“我从来没有恨过这双眼睛，即使当初是因为它而被生身父母无情抛弃。唯独有一次，我怨他们，更怨上天，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命运。那是我一生中最欣喜也最难过的时刻，这双眼睛……”
　　 回过神娓娓道：“‘仗义每在屠狗辈，薄情多是读书人’，这句古话说的真是一点都不假。屠夫又怎么啦，不识字穷又怎么啦，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不欺自己，不骗别人。公子说明是非，存大义。这世道上多是拿大义当幌子的人，公子最后还是不容于世……当年江夫人怀的是双胞胎，我比……她早一点降世。江楚天人到不惑之年，夫人给她生了两个漂亮的女儿，他当然很高兴。当初他抱着我和妹妹，听说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小小的两个婴儿，在他手里，哇哇大哭。他也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惹得屋里一干人哈哈大笑。那应该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只有喜悦，没有朝堂上勾心斗的算计，也没有冰冷而坚硬的家法和规矩。然而，快乐的时间总不会持久，仅仅是一个星期，他们便发现两个孩子的不同，一个眼睛闪亮活泼可爱，另一个却总是安安静静，显得很没有精神，特别是她的眼睛，看起来木然而呆滞。请了御医来看，得到的却是让大家难以接受的结果——江家大女儿先天性双目失明，让年近古稀的御医都束手无策。这无疑于晴天霹雳，江夫人一口气没换上来，晕厥了过去。床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青右相却冷静的做了个决定。这个决定让后来人人都只知道，江家有女沉鱼，却不知道，沉鱼本是我的名字。江家需要女儿，却不需要一个双目失明一无是处的女儿。”
　　 顾长夜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无意，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或沉或缓的呼吸声。纠结的情绪涌上心头。命运弄人，顾长夜不知道对眼前这个究竟是该同情还是厌恶。
　　
　　 〈七〉
　　
　　 “后来呢？”
　　 不知道是谁先打破沉静，陈鱼听后只是接着道：“也怪天不亡我。当天晚上江楚天便让人送我出府，说是随便找个地方扔了。据说那天晚上正下着大雪，风呼拉拉地刮，雪踩在脚下，连鞋面都看不见。那个人把我放在一家商铺的门前，转身离去。走了好远，又折了回来。打开包裹婴儿的抖蓬，发现我已经冻得脸色青紫。这么大的雪，正常人在外面冻一夜都要生病，何况是个刚刚出生不足半月的婴儿。他最终还是将我送去了三十里外的静心寺。”
　　 苏无意突然啊了一声，“那日后来你去了静心寺？”
　　 陈鱼双目一滞，还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日我躲过赶来的官差再去找你，却怎么也找不到你。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意外。现在想想，那时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股奇特的香味，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竟是掺杂各种香料的檀香。嗯，半年前那次，应该也是你对不对？对了，水犹寒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师。”
　　 “这就对了，顾长夜的独门迷药都药不倒你，想来只有那秃驴了。”
　　 回首果然见顾长夜神情古怪地望着他，嘴角还一颤一颤地抽了抽。“他最忌讳人家说他秃驴了，要是知道了，定要郁闷得几天吃不下饭……”像是想到了什么，苏无意没来由的一笑。那笑容看在顾长夜的眼里，直觉像是冬日里和暖的阳光。
　　 窗外几颗杏树花开正好，一阵一阵的散发冷香，还有几瓣飘飘洒洒，落在苏无意的发绾上，清艳之物，仿佛让苏无意整个人多了丝别样的光彩。
　　 顾长夜心里一荡，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十分坦然地撷了下来。
　　 苏无意一怔，倏忽面上一热。
　　 忙扯开话题道：“于死地而生，姑娘也算是奇遇了。数年前我与水犹寒有过一面之缘，受益良多。大师性情洒脱，不拘一格，所喜之物，唯制香与山水耳。兴之所至，虽千里而不觉远。如此行事，当浮一大白。姑娘即长在静心寺，又得水犹寒传授伴身之术，想必也是是非分明之人。过去种种，都已经过去，现今已是定局，再执着也是无徒增烦恼。那日姑娘所说，分明是字字泣血的情笃之言。以连城诀为诊金，只求长夜一瓶忘忧。即是为陛下求，如今，是为何故？”想了想又道：“天下人皆知，周帝不好女色，你……”
　　 “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倾心于他！”
　　 “那是为了什么。”
　　 “讨一笔债。十年了，你们还记得姬婴么？这个名字你们可还记得？”
　　 “淇奥公子姬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