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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兰 女


作者:贺绪林 童生,559.1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545发表时间:2012-12-22 10:48:09

兰女
   一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黄昏。
   凛冽的北风吹熄了落日,路旁的枯草在暮色中当风抖着。刘玉成的老母亲背着背篓,颤颤巍巍地朝村口的麦草垛走去。寒风扬起了她的满头白发。老人家清瘦的脸庞布满了蜘蛛网般的皱纹。?老人来到麦草垛跟前,放下背篓,便动手揽柴。忽的,麦草垛里钻出一个人来!惊得老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半晌,老人定下神来,问道:“你是干啥的?”
   “我……我是要饭的……”一个姑娘的声音。
   老人睁开浑花的老眼,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姑娘,佝偻着腰,头发上挂满了麦草,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发抖。老人见姑娘局促不安,忙和蔼地说:“闺女,甭害怕。听口音,你是甘肃人?”
   “嗯。”姑娘低下了头。
   “唉!这几年甘肃来这达讨饭的人多得很。”老人叹着气,看了一眼麦草垛:“麦草垛里咋能过夜,这么冷的天。”
   姑娘红了眼圈,见老人仍坐在地上,忙上前扶起老人。
   一个出门逃荒的人,能上哪儿去过夜呢
   老人揽满了柴禾,说:“闺女,到我家歇息去吧。”
   姑娘感激地点点头,跟在老人家身后。
   “玉成妈!”有人喊叫。
   玉成妈停住了脚。喊她的是大脚赵四婶。赵四婶和玉成妈年纪一般大,却比玉成妈精神好多了,没缠过脚,走路和年轻人一般,风风火火的。她和玉成妈打年轻时就很要好。
   “四嫂,你有啥事?”玉成妈问。
   赵四婶指着她身后的姑娘问:“这是谁?”
   “是甘肃过来的要饭的。”
   “哦。”赵四婶上上下下把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小声给玉成妈说:“是个罗锅腰。”
   玉成妈这才发现姑娘不是冷而佝偻着腰,而是个罗锅腰,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赵四婶又打量了姑娘一番,凑到玉成妈耳朵边说:“把她留下,给咱玉成做媳妇。”
   玉成妈不禁一愣:“这……”
   “你不要糊涂了,玉成今年都二十三了,得下那个孽障病,一时半时好不了。你年纪大了,身子也熬坏了,晚上睡下还不知明日能不能起来。你得往远想点,玉成不能没个指靠。”
   “玉成不许人给他提这事,他脾气犟,你不是不知道。”
   赵四婶思谋了一下,说:“先瞒着他,就说这女子是甘肃你姐家的娃。等过些日子,再想法给他明说。”
   “这个……”
   “甭这个那个了,过了这个村不一定有那个店了。”
   玉成妈犹豫了一下:“不知人家闺女愿意不愿意。”
   “我去问问。”赵四婶走到姑娘跟前,问:“你叫啥名?”
   “兰女。”
   “多大了?”
   “二十五。”
   “寻下婆家了么?”
   姑娘红了脸,摇摇头。
   “她有个儿子”,赵四婶指了一下玉成妈,“比你小两岁,没讨媳妇,就是腿有点毛病。我看你俩倒是挺般配的一对,你愿意么?”
   姑娘低下了头,两手拧着发辫梢,不吭声。
   “你一个女娃娃,出门在外不方便,有个落脚处不是好得很嘛。咱这地方穷也是穷,总比你出门讨着吃强得多。”
   姑娘还是不吭声。
   玉成妈说:“四嫂,人家娃怕是不愿意,不要勉强。”
   赵四婶不死心:“闺女,你愿意么?你要不好说出口,就点一下头。”?姑娘的头轻轻动了一下。
   “她答应了!”赵四婶欢快地叫了起来。玉成妈的脸上也露出了笑纹。
   赵四婶又叮咛说:“我那侄子脾气犟,说是他的腿病不好就不娶媳妇。咱先瞒着他,你就说你是甘肃他姨的女子……”
   姑娘一愣,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眼里蒙上泪花。她紧紧咬着嘴唇,强抑着使泪水没有流出来。
   二
   一个用墨水瓶做的油灯用铁丝挂在半墙上,黄豆大的灯焰动荡不定地摇曳着,昏黄的灯光照着刘玉成苍白的脸。令人诅咒的骨髓炎把一个挺棒的小伙子折磨得只剩了皮包骨。
   玉成的脚踝骨处溃了个铜钱大的洞,不断线地往外流黄脓,四五个纱布条都塞不满。那脓顶风能臭十里地!闹得满屋的空气十分难闻。玉成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
   “玉成!”玉成妈一挑门帘进了屋,核桃皮似的脸乐开了花。
   玉成感到有点奇怪。自他生病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高兴。莫非是母亲又给自己找下了自称能治好骨髓炎的大夫
   “甘肃你大姨的女子来咱家了!”
   哦,难怪母亲这么高兴
   玉成没有舅舅,外爷外婆早已过世,只听母亲说过她有个姐姐,早年逃荒去了甘肃,多年来一直没有音讯。现在大姨的女儿突然来了,真是大喜事
   “兰女,快过来呀!”玉成妈朝门外大声招呼。
   站在门外的兰女,听到这一声呼唤,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酸甜苦辣全都有。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一个十分不幸的人,命运使她失去了健康。她十分自卑,平日看人头都不敢抬。天灾人祸又把她赶出了家门。一个苦命的女子背井离乡,流落他乡异地,真是可怜呵!为了活命,她要去和一个她人没见过面,而且腿有毛病的男子去成亲。不,现在还不能成亲,只能以男方的表姐的身份走进这个家门。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无法形容。她不知道命运将给她安排怎样一个生活道路。
   “兰女,快进屋来吧!”里边又呼唤一声。
   她慌忙抹去泪水,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她才挑开门帘。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床旧被下躺着一个皮包骨的小伙,那脸色既象白蜡,又象黄裱。
   玉成挣扎着坐起身,定眼一看,心中不禁一痛。
   如今城里的女青年讲究的是曲线美。曲线在姑娘挺挺的胸脯,那线条柔美、健康,别说勾得小伙子心驰神荡,也会把上了岁数的人的心引回到青春的时代。可那曲线出现在姑娘的脊背,那将是怎样一个形象?唉!唉——
   其实兰女的长相一点也不难看,乌黑油亮的一双发辫垂在腰间,圆圆的脸蛋,细细的弯眉;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扑闪闪的会说话,腮帮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可恨苍天瞎了眼,给她长了个罗锅腰
   兰女用眼角偷看一下玉成,恰好和玉成的目光相遇了,顿时红了脸,慌忙垂下眼皮,不敢抬头。
   玉成没有觉察到兰女的神情变化,问:“大姨和姨夫都好吧?”
   兰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刚刚吞进肚里的泪水又涌出了眼眶。
   玉成不知咋了,急忙问:“你……你咋了?”
   玉成妈慌忙在一旁打圆场:“你大姨和姨夫都殁了,也没留下小子娃,只有你兰女姐一个。现时甘肃饥荒闹得怕怕,你兰女姐没奈何才寻到了咱家……”
   哦,是这么回事
   玉成信以为真了。他暗暗叫苦,来我家逃荒?真是叫化子来到了穷神庙!他在心里诅咒着苍天:“苍天,你瞎了眼,为啥把人世间的不幸都加在我们身上?!”
   三
   玉成很是同情兰女,不光是同情,而且还有怜悯。但他却怕看兰女的身影,尽管他自己走路还需靠拐杖帮忙。
   玉成妈却把兰女当宝贝看,竟比亲玉成还亲她。在儿子面前老人时常夸兰女。张口“你兰女姐咋样咋样好”,闭口“你兰女姐如何如何贤慧”,唠叨得玉成都头疼了,竟有点嫉妒兰女分去了他的母爱。
   青年男女在一起本应该是要谈的话很多。可玉成和兰女单独在一起时却默默无言。玉成对兰女虽说十分同情,态度却很冷淡。他除了怕看兰女的罗锅腰外,还因为和兰女无话可谈。
   每逢屋里只有他俩时,玉成就只是无聊地翻看着旧报纸,时而用眼角偷看一下兰女。兰女坐在板登上,两只手玩弄着发辫梢,低着头,眼睛看着脚尖,罗锅腰越发显得佝偻了。
   这时,一股同情伤感之情不禁在玉成心中油然而生,止不住喟然长叹:“唉——”
   兰女蓦地抬起头,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你咋了?腿疼?”
   “不,我好着呢。”玉成实在怕看她那可怜相,目光急忙返回报纸。
   兰女一愣,起身出去了。屋外传来哭泣声。
   玉成一惊。是她在哭?她为啥要哭
   “兰女,你咋了?是他惹你伤心了?”母亲的声音。
   “……”不吭声,只是抽泣。
   “看在我的脸上,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脾气犟,又有病……”?玉成又是一惊。呵,是我惹他伤心的
   “你有啥心里话就跟我说……听话,不要哭……”母亲说着竟然也哭了。
   玉成的鼻子也酸酸的。反躬自省,他责怪起了自己。表姐大老远的来投亲,他不该那样冷淡人家。是的,表姐的模样不好看,可她愿意长个罗锅腰吗?将心比心,自己喜欢得这个麻缠病吗?人都是有自尊的,越是有残疾的人自尊心越强。她好歹是自己的表姐,自己应该以礼相待才是。
   四
   玉成有个堂嫂,名叫格莲。
   格莲嫂三十来岁,人长得小巧精干。她常来玉成家串门,帮玉成妈磨面挑水。
   她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好管个闲事。婆媳反目、叔嫂顶牛,她是最热心的调解人。就连小俩口伴嘴这样的私房事,她都要从中插一杠子。可她并不讨人嫌。她手脚勤快、心肠热,谁的忙都肯帮,在村里极有人缘。说媒牵线当红娘,是格莲嫂最热衷的事业。村里好多对小夫妻都是她成全的。
   一天中午,格莲嫂笑嘻嘻地进了玉成的家门。玉成妈和兰女都不在家,屋里只有玉成。
   格莲嫂坐在板凳上,“兹啦—兹啦—”纳着鞋底。她有一个许多妇女望尘莫及的优点,磨嘴皮子不误手中活。
   “兄弟,想要媳妇么?我给你介绍一个。”
   玉成以为她开玩笑,嘿嘿一笑。
   “你甭以为我和你说耍话,当真!”
   “我立马就要呢。”玉成却还当作玩笑话。
   “你看兰女咋样?”
   玉成一愣,竟没听明白格莲嫂的话。
   “我看你俩倒挺般配的。咱大妈的年纪大了,照顾不了你了,让兰女照顾你吧。”
   玉成听明白了,苍白的脸一下涨得血红。他并不是害羞不好意思,而是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格莲嫂真是太混帐!给他找个罗锅腰的对象,她愿意么?她把玉成看成啥人了,咋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胡说些啥话!”玉成生了气。
   格莲嫂却不来气:“兄弟,你现时有病……”
   “我有病咋了!”玉成的脸色都发青了。格莲嫂怎么能下眼观他!?格莲嫂见玉成动了肝火,知道他的犟脾气犯了,便陪着笑脸说:“兄弟,不要上火,我是跟你说着耍的。”
   有这么闹着耍的吗?格莲嫂真格是!……
   作为兄弟,玉成愿意尊重兰女姐,当然也同情她,可怜她。但是,要玉成和她结为终身伴侣,这咋能行!玉成的腿还没有截掉!就是截掉了腿,他还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可真正值得同情、可怜的不是兰女,而是玉成。
   三年困难时期粮食极缺,一个苞谷棒棒卖到了两元钱,干白菜帮子成了高级营养品。
   关中平原自古到今是粮川,从不缺吃的。可那一年家家没啥吃,户户喝光汤。其实遭灾的前几年收成都是很不错的,大伙或多或少都储存了些粮食。可硬是让“大炼钢铁”、“办大食堂”把那点储存给折腾光了。这会遇上了连年自然灾害,不饿肚子倒是见了鬼
   人常说:“天灾人祸”。天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祸。天折腾人可以挪地方谋生,人折腾人能往哪达跑!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玉成家的光景原本是很不错的。一个棒小伙只养活一个老太婆日子能不好过吗?五六年那阵政策对路,加上老天肯帮忙,玉成积攒了些粮和钱。可到了一九六二年已经折腾的精打光了。大炼钢铁时连锅铲都被搜寻去炼了钢铁。办大食堂时他只当是离共产主义不远了,把余粮也粜了。到头来天时变了,大食堂散了伙,玉成置办灶具花了些钱,不久又得了个麻缠病,又花了一河滩钱,还没治好病,日子过得要多艰难有多艰难。每顿饭只能在野菜汤里像放调料一样撒一把玉米皮做的炒面。就这,玉成妈还尽着儿子吃,她只喝点野菜汤压压饥。
   为了度饥荒,村里一些有积蓄的人家,拿着衣物银钱进终南山去换粮食。山里地广人稀收成也好,粮食还是比较宽裕的。玉成知道母亲的箱子底下压着一个金戒指,那是外婆陪给母亲的嫁妆。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老人家都舍不得拿它换粮食吃,说是给儿子订亲时要用它做聘礼。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儿子的媳妇,常在儿子跟前念叨。
   玉成理解母亲的心情,可心里烦,一听母亲念叨这事,就禁不住发起火来:“妈,你少唠叨几句好不好,让我清静清静!”他知道自己腿伤的严重性,朝不保夕,心里很不好受。
   每逢玉成发火时,母亲就一声不吭了,背着儿子偷抹眼泪,老人家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但也知道人不可能万寿无疆。她怕她有一天起不来了,谁来照管儿子?另外,她更怕刘家断了香火。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天晚上,玉成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绸小包,递给兰女:“兰女,你把它收着。”
   兰女不知里边包着啥东西,不解地望着老人。
   “是个金戒指。我出嫁时玉成他外婆陪给我。”
   兰女红了脸:“不不,我不要……”她把红绸小包还给老人。
   “咋,你不愿意?”玉成妈变颜失色。
   兰女轻轻摇了一下头,她看得出玉成母子俩都是好人。可她也看得出,玉成不喜欢她,只是可怜同情她。本来她不想在玉成家呆下去,想去别谋生路。但是,玉成妈却像亲闺女一样待她,使她很感激。她自己已经是泡在黄连汤中的人,却看见别人的难处就于心不忍。老人家守着一个病儿子,苦极了。她很想为老人分担痛苦,那怕一点点。她要走了,老人说不定有多难过呢!就这样,她才留下来。然而,老人现在要把这定情之物给她,她怎么能收下!坦白地说,她有点喜欢玉成,可人家不喜欢她也是枉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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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唉,世俗的偏见要毁掉一个人真的很容易。兰女逃荒来到陕西,被好心的玉成妈收留,玉成有骨髓炎,病歪歪的,母亲就想让兰女给儿子做媳妇。谁料刚开始,玉成脾气倔,年轻气盛不解人事,以为找个驼背的女人是别人看不起自己,是丢人的事情。于是和兰女一直以姐弟的身份相处。在那些艰难的日子,兰女帮玉成妈一起支撑着这个家。后来玉成妈去世了,兰女本该和玉成结婚,可是阴差阳错的。依然是姐弟相称。随后兰女打听到有医生可以治疗玉成的病,辛苦求医,终于让玉成恢复了健康。并且当了工人。这一下,人们又觉得兰女配不上玉成,给玉成另外介绍对象,兰女忍着痛苦帮玉成办好婚事,结婚那天自己离家出走。玉成这才知道,原来兰女并不是自己表姐,而是母亲给自己找的媳妇……现实中人们对残疾人确实都带着一种偏见,即使在婚姻上。【编辑:兰陵美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1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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