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女
“那你为啥不收?”
“……”她垂下目光,不敢看老人那可怜巴巴的目光。
她心里十分痛苦,一肚子难言的苦衷能对老人讲吗?不,她羞于说出口。
“闺女,说啥你也得收下……看在我的老脸上……”老人声音哽咽,泪水从皱纹堆垒的脸上滚落下来。
她的心软了:“您老人家不要难过……我,我收下……”
她双手接过红绸小包。
六
兰女来了,平空添了一张嘴。嘴多了,少得可怜的粮食不得不省着吃。
玉成看着日渐见底的面缸,心中十分熬煎。不知为啥,母亲的精神却比先前好多了,虽说也为缺吃少穿熬煎,可核桃皮似的脸庞上不时地挂着笑,身子骨似乎也硬朗了许多。玉成真有点莫名其妙。
村后的大坡有片树林,这真是片救命林子。春天有香椿芽、榆钱、洋槐花可以充饥,夏秋两季有野果子可以填肚子,冬天有树皮煮着吃,村里总算没有饿死人。
兰女没有来玉成家之前,玉成妈每日去树林采榆钱、采野果。六十多岁的老人本来就行走艰难,加上腹中无食,爬坡穿林地寻觅野菜野果怎么能受得了!每次回来,老人家的头发都散乱着,手和膝盖处染成草绿色。
玉成完全想象得出母亲是怎样手脚并用在坡林中爬行的。他恨自己呵,恨自己不死!恨自己不能奉养老母,反而还要老母养活自己!老母早已到了该儿子养活的年龄,可他……唉!他心里好疼呵
兰女来玉成家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过老人家手中的菜笼子。她完全看得出来,收留她的这家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就像一盏快要熬干油的灯,苦苦挣扎着。她是个要强的女子,寄人篱下,却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累赘,更不愿讨人嫌。她要尽自己所能,为这家人分忧分愁。
天刚蒙蒙亮,树林在小鸟的鸣叫中苏醒。
兰女挎着笼子,佝偻着腰,艰难地在坡林中穿行着,边走边搜寻着可以充饥的东西。晨露打湿了她的衣服,树枝挂散了她的头发。
穿过杂乱的树木,她看见一个坡坎上有棵歪脖子榆树,成串的榆钱挂满了枝头,黄得耀眼,诱人食欲。她急忙奔了过去,手脚并用爬上坡坎。她踮起脚尖,强抓住一个树枝,捋了一把榆钱塞进嘴里,大口嚼着,绿色的汁液从嘴角流了出来。昨晚的一碗菜汤怎么能把肚子支持到今日早晨
时辰不大,捋满了笼子。她一松手,树枝猛地一弹,一个枝杈打在她的脸上。她“哎哟”叫了一声跌倒在地,骨碌一下滚下坡坎,幸好被一棵大树挡住了。一股鲜血从她的额角流了下来,染红了小草……
早饭熟了。兰女拿起勺子盛满了两大碗野菜,锅里只剩下了少许的野菜和半锅绿菜汤。她从面缸抓了一把炒面分别撒进两个碗里,用筷子仔细搅了搅,端进屋去。那是给玉成母子俩的早饭。
她回到厨房,站在锅台跟前,用筷子打捞着锅里的野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榆钱提供的能量早就消耗完了。
三五筷头野菜就光了。她不甘心,用筷子在汤里打捞着,寻觅着。?“兰女”,身后有人叫她。
兰女回头一看,是玉成妈。老人家把她那碗野菜递到兰女面前:“你快吃吧。”
兰女急忙说:“您老吃吧,我吃饱了。”说着,响亮地打了个饱嗝。“你再不要瞒我了,你看你都饿成了啥样……”老人在兰女看起来似乎胖乎乎的手背上按了一下,一个深坑,好半天都不能复原。
兰女得了浮肿病
“都怪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老人轻轻摸着兰女额角被树枝划破的伤痕,泪水从深眼窝滚落出来。
“妈,”兰女很动感情地叫了一声,泪水也涌出了眼眶,“您快不要这么说了……”
“你吃吧,我没几天活头了,这个家全靠你了……”
“不,还是您吃吧。我年轻,能挺得住……”
母女俩四只手推让着一碗野菜……
艰辛的生活象龟裂的干田,爱的溪流却滋润着这块干田。
七
熬到冬天,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野菜野果没有了,大伙开始剥树皮吃。椿树皮、苦楝树皮、洋槐树皮苦的无法下咽,只有榆树皮勉强可以下肚。榆树少,剥皮的人却多。兰女每天天不亮出门,到中午才能剥半笼树皮回来。
窗外还是黑糊糊的一片,兰女就摸黑下炕。她轻轻拉开门,黎明的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她掩了门,把头巾往紧系了系,提起门背后的笼子,没小心却撞倒了铁锨。
“兰女,”玉成妈被惊醒了,“天还早,等天亮了再去吧。”
“这几天树皮很难找,得去早点,晚了怕是寻不下。”
“那你不要走得太远,早点回来。”玉成妈叮咛着。
“您老人家放心。”
然而,太阳偏西了,还不见兰女回来。玉成母子俩坐卧不安。玉成妈在村口望了四五次,路两旁落秃叶的树木在寒风中颤抖着,哪里有兰女的人影。
玉成在炕上也躺不住了。他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前几天他听人说,邻村有个小伙子出外去找吃的,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起来。近几日兰女姐的气色很不好,会不会出了啥意外?他都不敢往下想了。
玉成妈比儿子还着急。她拄着根拐杖,准备出门去寻兰女。就在这时,格莲嫂慌慌张张跑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大妈,不……不好了……兰女昏倒了……”
呵!玉成母子俩都吓傻了。好半天,玉成才醒过神来,急忙问:“她在哪达?”
“树林子……快叫人把她抬回来……”
玉成妈跌跌撞撞跑出门去喊人。玉成也拄着拐杖下了炕。
时辰不大,大伙把兰女抬了回来。她躺在炕上,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有许多血印子,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玉成妈没了主意,只是抱住兰女失声痛哭。玉成拄着拐杖,站在炕前,一个劲地呼喊:“姐!姐!”
有人在一旁出主意:“大婶,快请个大夫来看看。”
这时格莲嫂端着冒着热气的饭碗进了屋:“不要急,兰女十有八九是饿的。把这碗稀糊汤喂下去看看再说。”
喂完了碗稀糊汤,兰女慢慢睁开了双眼。
“兰女!”玉成妈的老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滴在兰女苍白的脸上。“姐!”玉成的热泪已潸潸而下。他心里有愧,对不起兰女姐。兰女姐是为了这个家才饿成了这个样。
“我对不住你呀……叫你吃了这么大的苦……”玉成妈泣不成声……
八
是的,兰女来到玉成家后,吃的苦太多了。单给玉成的伤口换药这件事,就把她劳伤了神。
给玉成的伤口换药实在是件麻烦事。玉成妈每次给儿子换药时,都在地上跪着。站着有点高,猫着腰老人家又受不了,只能跪着。兰女在一旁只看了三次,就替老人家揽下了这苦差事。
玉成在县医院住院那阵,护士给他换药,戴两层口罩还嫌臭呢!可是,兰女给他换了两年多药,没说一个臭字。
有一次,兰女刚解开玉成腿上的绷带,一股黄脓就“嗖”的射了出来,溅在她的脸上。她用废纸擦了擦脸,又去用镊子夹塞在伤口里边的纱布条。带着恶臭味的血脓沾满了她的双手,也溅在了她的衣襟上。玉成恶心的都不敢睁眼睛,可兰女却连眉头皱都不皱,轻轻地用药棉为玉成擦洗伤口,还时不时地问玉成疼不疼。玉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眼里蒙上了泪花哽咽着说:“姐,让妈换吧……”
母亲给儿子换药,就是再脏再累,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要让旁人干这苦差事,怎么能不嫌弃。
兰女抬起头,惊慌地看着玉成:“咋,我手重,撞疼了你?”
“不不,不是的……太脏了……”玉成的热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看你说的。”兰女低下头,又用药棉轻轻地、仔细地擦洗伤口。一层细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鼻尖渗了出来,汇集在一起,滴在炕沿上。
蓦地,兰女觉得手腕有点冰凉,抬头一看,玉成的热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的心扉怦然一动,不知说啥才好,低下头继续擦洗伤口……
由于玉成的伤口不断地往外流脓,屋里的空气很不好。兰女每天去树林摘野果采吃食时,都要带回一束野花来插在玉成炕头的玻璃瓶里。芬芳的花香驱散了臭味,给玉成带来了说不出的惬意,他觉着病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玉成家的日子过得很苦,但苦中也有乐。这个乐是兰女带来的,她是幸福的天使,欢乐的女神
兰女一天到晚手脚不闲,承担了全部家务活,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还养了十几只鸡和一头猪娃,在房前屋后种瓜点豆。眼看就要散了架的家,又有了从没有过的生气。玉成妈高兴得一天三遍在儿子面前夸兰女贤慧、能干,会过日子。玉成也打心眼里喜欢她了,感激她使他在病痛中得到安慰和欢乐。
兰女用勤劳、善良、贤慧的美德赢得了玉成的尊敬。玉成奇迹般地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美,一种女性特有的魅力。他一点也不再厌恶兰女那畸形的身体了,反而觉得正因为兰女有那畸形的身体才可亲可敬。
玉成不再只是同情怜悯兰女了,而是真真正正地喜欢她!玉成对她不喊“姐”不开口。他真挚的感情和真诚的尊敬终于取得了兰女对他的谅解和信任。兰女不再以佣人对待主人的态度对待玉成了。她开始对玉成亲近起来。
九
生活是丰富多采的,它常常和人们开些不该开的玩笑。
一天下午,玉成妈不知干啥去了,屋里剩下了兰女和玉成。兰女坐在炕沿缠线团,玉成侧身躺在炕上双手架着线。
格莲嫂来了,手里线拐子舞的团团转。
“哟,看你姐弟俩亲的哟。”
兰女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下意识地站起身,眼皮都不敢抬:“大嫂,你坐。”她给格莲嫂拿过一把凳子。
格莲嫂没有发觉她感情的变化,拉着她在炕沿上坐下。
“大妈呢?”
“出去了。你有啥事?”
“没啥事。”格莲嫂笑了一下,摸着兰女乌黑发亮的头发,亲热地问,:“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兰女不明白格莲嫂为啥突然问起了她的年龄,不解地望着她。
“你在甘肃寻婆家了么?”
兰女有点明白了,红了脸,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娘家有个兄弟,比你大一岁,有木匠手艺,人品不错,五官也端正,人挺精灵,就是不会言语……你要不嫌弃,我给你保个媒……”
哦,原来格莲嫂是来给兰女姐介绍对象的!玉成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只是呆呆地看着兰女。
兰女的神情慌慌,两只灵巧的手也变得笨拙起来。
“妹子,你愿意么?”
“……”兰女的脸好象蒙上了红布。
“咋,你还怕羞!嘿嘿,你要不吭声就是答应了。”
兰女没有吭声。
“那好,我明日就回娘家去……”
兰女蓦地抬起头,目光正好和玉成的目光相遇。她“呵”地叫了一声,别在线团上的竹针戳在了指头上,一股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染在了白线团上。
“咋,你不愿意?”格莲嫂停下了手中的活。
兰女吮吸着手指头,连连摇头,眼里泪水盈盈。
格莲嫂转脸望着玉成,那意思是要他劝说兰女。玉成低下了头。他心里很不好受。按说,兰女姐早就该出嫁了,村里像她这样大年龄的姑娘,孩子都有四五岁了,可她还没寻下婆家!然而,她要出门了,这个家怎么办
玉成已经深深认识到,离开了兰女姐,他这个家很可能就不存在了。
就在这时,玉成妈回来了。
格莲嫂还没有给老人说完她的来意,老人的脸色就变的十分难看。打玉成记事起,还从没见过母亲发过这样大的火。
“狗逮老鼠多管闲事!你给我往出滚!”老人的指尖几乎戳上了格莲嫂的鼻子尖。
格莲嫂和玉成都傻了眼,呆在那儿,弄不清老人为啥要发这么大的火。
兰女低着头,一声不吭。
“给你说明白,我家兰女不嫁人!往后你少操这份闲心!”
“大妈,你……”格莲嫂想问个究竟。
“你给我往出滚!”老人怒不可遏。
格莲嫂的脸就成下蛋鸡,十分尴尬地走了。
“妈,你咋能那样对待格莲嫂!”玉成埋怨母亲。
“你好好躺着,谁让她多管闲事!”老人怒气不息。“你知道么,你兰女姐不能出嫁!”
玉成见母亲的火太大了,吓得不敢作声。可他在心里十分埋怨母亲不明事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母亲为何要出此言?就算格莲嫂多管闲事吧,可兰女总不能一辈子不寻婆家。她老人家有点老糊涂了吧。
十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玉成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突然抛下他离开人世。她老人家是下台阶时跌了一跤,一句话没说,只“哎哟”了一声,就再也叫不应声了……母亲去了,极大的悲痛打垮了玉成。兰女比他还要伤心。她抱着老人的遗体嗓子都哭哑了。她边哭边数落:“妈呀,你好狠心呀,不给你娃留一句话就走了……往后你娃的心里话给谁去说呀……”
兰女数落有点跷蹊,而且不是叫姨,却是叫着妈哭,可玉成却丝毫没有觉察出其中的跷蹊,只当她是伤心的昏了头。
老人成了殓,赵四婶把兰女叫到了一旁。
“四婶……”兰女叫了一声,禁不住的泪水又从红肿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你不要难过了,人死不能复活了。你妈人不在了,我想给玉成把你俩的事挑明说了。你看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