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小说】蝴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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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大门,走过门厢,穿过一个树荫遮蔽的阴凉的天井,进到一个敞亮的院子,虎子在管家的指点下卸下担子,一盆一盆地往外搬着花盆。按吴管家的吩咐摆放到指定的位置,还有一些待种的花卉,也要一棵一棵栽到花坛里。阳春三月,正是栽花的好季节。虎子谨遵父亲的教导,多做事,少说话,对进进出出的人并不多看一眼。
“哎,虎子,你来了,我要的蝴蝶兰带来了吗?”一个穿着学生裙,扎两个麻花辫的姑娘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哦,二小姐。二小姐下学了?”虎子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
陆家的二小姐陆雨蝶小脸红扑扑的,看来走得比较急,黑潭似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二小姐,这是你要的黄色的蝴蝶兰。”虎子从担子里搬出一盆开得正艳的蝴蝶兰,黄色的小小的花朵,一朵连着一朵,有些不胜负荷的模样,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亏着叶茎比较长,翠绿翠绿的叶子成了衬托色,衬托得这株蝴蝶兰越发的典雅、不俗。陆雨蝶爱不释手,直向虎子讨教平日该如何养护蝴蝶兰。
虎子腼腆地笑笑说:“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况且二小姐功课紧张,恐怕也没时间打理,我反正过几天还来的,我来帮你养护吧。”
“臭小子,瞧不起我是吧,怕我把花养死了是吧。上次我那是没经验,水浇多了,这回我一定会养好的。”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急虎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小蝶,你又在跟虎子闹什么呢?放学了也不先把书包放下。”那边的回廊处款款走来一个少妇。
“大小姐。”虎子躬身垂首。
“姐,是虎子取笑我。”
“我看是你欺负虎子吧。”陆雨婷对妹妹轻笑着,又转向虎子,“虎子,李伯的病好点了吧?”
“好多了,大小姐……”
“谢谢大小姐关心!”小蝶拿腔拿调地学着虎子的语调抢过话头,又垂首,又哈腰。院子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虎子不由红了脸。
“哎,虎子,这个星期天我去你们花圃看看吧,也顺便看看李伯。”看虎子窘得厉害,小蝶赶紧转移了话题。
“好的,二小姐。”虎子仍旧恭恭敬敬的。
“我说,李文虎,你又不是我家的奴才,干嘛这么一口一个大小姐、二小姐的,叫得这生分。小时候你不都是叫我小蝶的。”最近新学潮闹得厉害,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等第观念是学校里喊得最响的一个口号,陆雨蝶的思想也受到了冲击,“以后还叫小蝶吧。”
“是,二小姐。”虎子依然恭恭敬敬的。
“你……”陆雨蝶为之气结。
“好了,小蝶,别再闹了,让虎子赶紧干完了,他还要赶好长一段路回家呢。”陆玉婷拿出大姐的架势拦住了任性的妹妹。
“好吧,虎子,就这么说定了,星期天你来带我,我去你们家花圃看看。”说完像只蝴蝶一般飘进了里屋。
虎子看着那个曼妙的身影远去,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继续未完的活计。
这些原本都是父亲的活,父亲哮喘的老毛病隆冬以来迁延至今,开春了仍不见好转。镇上的几家大户包括陆家的花花草草都是父亲供应并打理。父亲先前是陆家的佃户,攒了点钱,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地,一家人就靠父亲的这点收入维持生计。如今父亲做不得活,大哥又有病,虎子只好挑起这副重担,维持家计。幸好自小跟父亲打理花草,这些活计都不陌生,也跟着父亲在镇上几户大户人家进进出出,他们倒也不排斥,生意仍旧维续着。跟小蝶更是从小一起抓蚂蚱的玩伴,只是长大了,虎子谨记父亲的教导,要懂得规矩,做人要知道自己的本分。如今小蝶出落得越发光彩照人,进了新式学堂,而虎子只是整天侍弄花草的泥腿子,不用父亲教,虎子自觉地保持着距离。可他总也拒绝不了小蝶的要求,比如小蝶要黄色的蝴蝶兰,虎子精心培育了一盆黄色蝴蝶兰。蝴蝶兰品种繁多,数黄色最为金贵;况且这里的气候土壤对蝴蝶兰来说也不是最适宜的。可是小蝶想要,哪怕再难,虎子都会弄到的,只要小蝶开心就好了。
星期天,虎子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是来带小蝶下乡的。
小蝶早忘了这茬,还在睡懒觉,被人叫醒时,慌手慌脚地穿衣服,梳洗,直埋怨虎子也不让她睡个懒觉。陆太太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笑着说:“你这疯丫头,说是风就是雨,你不是一再跟虎子说好了今天要去乡下采风,然后还有一篇什么相关的文章要写。要是虎子今天不来,下回遇到,不被你骂死才怪。”小蝶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扭股儿糖地扭向母亲怀里,撒着娇:“妈……”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陆太太拿这个任性的女儿没办法。一个爹妈生的,咋就如此的天壤之别。大女儿雨婷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的模样,偏这小女儿,一天到晚的不安生。看着女儿匆忙离去的背影,陆太太摇了摇头,嘴角却掩不住的笑意。两个女儿一静一动都是她的心肝,有了她们岁月日子才不那么难熬。大女儿已是尘埃落定,入赘了一个女婿,女婿也孝顺,颇得老人意;小女儿也有好几户人家上门提亲,都是不错的门庭。但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自然要好好合计合计。等嫁了人就不能像这样疯了,就让她再好好玩玩吧。想着这个,陆太太转身往内室走去,她要和雨婷好好商量一下,一女只能嫁一夫,几家都来求,就让人作了难。雨婷稳重,很能给主意。
陆雨蝶哪会想到这一会功夫母亲转了这么多念头,此刻她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优哉游哉。去虎子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几乎是李伯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隔三差五的李伯会给她带个蝈蝈、蚂蚱,或者乡下的什么新鲜玩意。偶尔她也会缠着李伯带她去乡下看看,坐着李伯的牛车,闻着花香,乡下在雨蝶眼里一直都有着桃源之美。每次出去李伯都妥妥当当地把二小姐送回陆宅,所以对于去乡下李家,陆老爷和陆太太都比较放心。如今再去李家,牛车是用不着了,牛车只用来装运花草,虎子骑着自行车轻轻松松就能转个来回。
“哎,二小姐……”
“小蝶……”陆雨蝶不客气地打断了虎子的话。
“好,小蝶!”离了陆宅虎子明显活泛多了,“小蝶,上次遇到的那个小白脸是谁?”
“哪个小白脸?”小蝶没有反应过来。
“就那个……”虎子有些支支吾吾,“就那天在关帝庙外遇到的那个。”
“哦,那个啊,那是我同学啊,什么小白脸?说得这么难听。我这个同学可是学校里的才子,人品文章俱佳。”小蝶有些不高兴。
“哦……”虎子不再说话,有些怏怏的。
很快到了李家。
一个小小的院落,几间砖瓦房,掩映在一片红的,粉的,蓝的,紫的花海中。小蝶惊叫了一声:“太美了!”。她最喜欢这个季节到李家来。春天似乎就凝聚在这儿,而后延伸开去。葱翠的田野,满坡满道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忙碌的蝴蝶,空气中都满是花的芬芳。
“唔,真香啊!”小蝶深深吸了一口气,“虎子,怪不得你很久不到我们那边去了,住在这里,换我也不愿离开的。”
“呵呵,那是你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小姐的想法,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到了自己的地盘,虎子越发放松,看着小蝶的陶醉样,不由善意地揶揄。
“哼,是你不懂得享受。”小蝶不服气,小嘴撅老高,熟门熟路地直奔内室,一路高喊着,“李伯,李伯!”
“哎呀,二小姐,你怎么来了!”李德福正在里屋歇息,听到喊声迎了出来,因赶得急,在门槛上磕了一下,差点摔倒,“孩他妈,二小姐来了,快倒茶来。”
“李伯,你别忙了,我来看看你,也顺便来透透气,在家要憋闷死了。”小蝶是李德福看着长大的,小蝶一直把李伯当成自家人,“李伯,你好点了吗?你这回病了好长时间了。”
小蝶嘴里说着话,手里却把玩着桌上的佛手,左看右看,新奇得似乎第一次看到。
“谢谢二小姐的记挂,我这是老毛病了,过段时间就好了。”李德福说话的声气像赶了很长的路,吭哧吭哧,有大风在烟囱里回旋的声音。
“二小姐,您喝茶。”李婶恭敬地递过一杯茶,满脸堆笑,手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擦着。
“谢谢李婶,我不喝茶了,我跟虎子去看蝴蝶兰。”小蝶站了起来,把胸前的麻花辫甩到后面,拉起虎子就走。
李德福目光复杂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出屋去了,回身坐下心不在焉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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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快看!白色的蝴蝶兰!哇!好多品种啊!”小蝶一惊一乍地在花圃里穿越,像只花蝴蝶。虎子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美丽的身影。
“虎子,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一句话也不说。”小蝶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看虎子。没等虎子回答,却又欢快地向前去了。
“虎子,开春了,这些花为什么还在室内,不把它们搬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小蝶看什么都新奇,问的问题也自以为新奇。
虎子笑笑,似乎笑小蝶的无知:“有些花是动不得的,温度、湿度都得保证,一挪窝说不定就死了。”
“这么娇贵啊。”小蝶吐了吐舌头。东摘一朵,西摘一朵,手里已捧了一大把鲜花。白皙的手指染上了绿色的汁液。虎子也随手摘了一朵红色蝴蝶兰。离了花盆,没有绿叶衬托,没有同伴的蝴蝶兰在虎子手里孤单单的,细碎的花朵很显单薄。在品种繁多的花圃里,蝴蝶兰并不出众。不知道小蝶为什么单单钟情于蝴蝶兰。
从另一扇门出了花圃中的温室。
花圃后是一条小河,河坡上绿草青青,春回大地后的河水异常的澄澈。小蝶轻车熟路地在一处天然的石头上躺了下来,闻着手里的鲜花,享受地深深呼吸着。杨柳低垂,成了天然的幔帐,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荡漾在青春的脸上。虎子默不作声地在小蝶身边躺下,看着远处的白云,扯着手里尚未丢弃的蝴蝶兰。
“虎子,你是不是有心事,干嘛老阴沉个脸?”小蝶坐直身子侧过头忽闪着大眼睛。
“唔……”虎子仍旧心不在焉,收回流连在天空的目光,“你脸上沾了花粉了。”
“这里。”虎子也坐了起来习惯地伸出手轻轻拍去小蝶脸上的花粉,手指触及滑滑的肌肤,不由轻轻的颤慄,不由变成了摩挲,梦呓般地说:“小蝶,你真好看。”
小蝶咯咯笑着,挡去虎子停留在她脸上的手,歪过脑袋,调皮地问:“我好看吗?”
“嗯,好看。”虎子痴痴地看着,“真好看。”
“小蝶……哦……小蝶……”虎子似着了魔一般,“我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哦,小蝶。”虎子轻轻捧起那张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的脸,像捧着一个水晶球,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小蝶似被催了眠,任由那火热的唇覆盖上她的。好半晌,才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力推开虎子:“李文虎,你欺负人!”站起身,哭着飞奔而去。虎子愣了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赶紧追了上去。
“小蝶,小蝶,我不是故意的。”
“你放手,我找李伯去!”小蝶使劲挣脱虎子拉着的手,却哪里挣得过干惯了庄稼活的那双强劲的手。
“你放不放?”
“不放!除非你原谅我。”
“你欺负人!”
“我真不是故意的……小蝶……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喜欢你……”虎子急得有些结结巴巴,“我喜欢你很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忘了,大概上辈子就开始了。”说出来了反而倒顺畅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不能喜欢你,可是这由不得我自己啊,小蝶,我喜欢你!”虎子的直视着小蝶的眼睛,小蝶看到虎子的眼里有泛光的涟漪,还有青青的草地及悠悠的白云。小蝶不由红了脸,睫毛上尚挂着未落的泪水,像清晨叶尖上的露珠。小虎不由紧紧搂住了这个可爱的人儿。柔软的身子在他怀里挣了挣,而后一动不动,静静蜷伏着。虎子搂得更紧了,似乎要揉进自己的身躯里,吻干小蝶脸上的泪水,吻她的眼睛,最后落在唇上。哪怕下一刻天崩地裂,世界毁灭也不再遗憾了。
一直到天黑小蝶才仍旧由虎子送回陆宅。再走进陆宅时,虎子和小蝶都感觉不一样了,才短短的一天,天地似乎就换了一个模样,两人相视一笑,也不说再见就各自回了。
有什么不一样呢?其实并没什么两样。小蝶依旧上新式学堂,虎子依旧侍弄花草,只是这相视的一笑中有了不一样的内容。
当陆雨蝶闪闪烁烁跟母亲说起跟虎子好上了时,陆太太惊得手里端着的茶杯一晃,茶水撒了自己一身。陆太太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女儿,确定女儿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女儿总是玩一出是一出的,不能当真。
陆太太竭力稳住自己,不动声色地问女儿一些细节,小蝶却忸怩地不肯说了,手指下意识地抚着胸前的麻花辫,一脸羞涩,完全不似平日的模样。陆太太暗叫一声:坏了,这小妮子动真格了。
这可由不得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上门求亲的不论哪一家都比李家强,女儿再不济也不能嫁给自己家的佃户吧。孩子还小,一时头脑发热也是有的。陆太太决定在最短时间内给小蝶定一门亲事。
陆太太老谋深算地开始谋划小女儿未来的幸福。赵家姑嫂多,不易相处;王家产业广,男人经常不在家,容易出岔子;孙家的公子听说是个药罐子。还是钱家的公子看上去实诚,且家里是独子,没有三姑六婆的咀唔,女儿嫁过去不至于吃亏,况且他家的产业虽说比不上陆家,在这块地方也算是上等人家,物质方面是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