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太也把老李头找来谈了话，尽管说得很委婉，话里话外的意思仍旧显得李家是在癞蛤蟆想着吃天鹅肉，老李头一辈子看人眼色过活，哪能品不出这味来。沉默地听陆太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了半天，李德福只说了一句：“太太，我都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而后沉默地离去了，病后的身躯越发佝偻。
　　 陆太太自以为面面俱到了，女孩子家面薄，已经暗示她不要自作主张，她自然也就作罢的。只是这孩子平时被宠坏了，一到星期天就不见人影，像个野丫头。钱家就要来娶了，还有好多事要等小蝶拿主意呢。
　　 当小蝶一脸惊恐忸忸怩怩期期艾艾半天说自己“有了”时，陆太太眼前电光一闪，大晴天起了一个霹雳。她同样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唇哆嗦着，半天发不出一个音。
　　 “妈！妈！”小蝶吓坏了。
　　 “啪！”陆太太猛然甩了女儿一个耳光，犹不解恨，手指哆嗦着，直指陆雨蝶脸上，“你这丢人现眼的……不要脸的贱坯子…你就这么想男人，等几天都等不得。”
　　 陆雨蝶的脸即刻像抽干了血一样的白，同样浑身哆嗦着。
　　 “妈，这是怎么了？”闻讯赶来的陆雨婷安抚地拉母亲坐下了，“妈，有话慢慢说，什么事气成这样？”
　　 “你问问这贱坯，钱家就要来娶了，她……她…她竟然怀了别人的野种！”陆太太抚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
　　 “妈……”雨婷骇得赶紧关门关窗。屋外已经有几个下人在探头探脑。
　　 “她还知道要脸吗？陆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陆太太已经从盛怒中平歇下来，伤心欲绝。
　　 “小蝶，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陆雨婷不知道该怎么说妹妹，她知道现在不能火上浇油。
　　 小蝶蜷缩着，嗫嚅着说：“虎子说会娶我的。”
　　 “你你你……你要气死我啊……跟你说了多少遍，少跟李文虎来往，他配不上你，倒也不是我这个做妈的嫌贫爱富，你娇生惯养惯了，李家那种日子不是你能过的……现在你竟然不要脸地闹出这种丑事来。钱家要知道了，你还怎么嫁过去？”
　　 “我从来没说要嫁给钱家。”小蝶倔强地说。
　　 “这由不得你！”陆太太“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悄悄地把肚里的孽种打下来，谁也不许再提这事！”
　　 “我不！”小蝶一梗脖子。
　　 “你……”陆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妹……”陆雨婷赶紧打圆场，“妈，我会劝小妹的，你别生气。”
　　 “小妹，走！”雨婷生拉硬拽地把妹妹拖走了。
　　 这边母女还在想着怎么隐瞒这事，那边陆老爷却早已雷霆震怒，好事的下人早已学舌给了陆老爷，一向家风严谨的陆老爷如何能接受，立刻要把小女找来打死。陆太太唬得三魂掉了两魂，早忘了对女儿的生气，大叫着：“小蝶，快跑！”小蝶看看架势不妙，赶紧跑了出去。
　　 这下瞒不住了，钱家闻讯怒气冲冲地上门要求退婚，整个风扬镇沸沸扬扬，“陆宅”这个镇上显赫的门庭人前人后被人提了无数遍，陆老爷扬言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3
　　
　　 老李头夫妇送走了最后一批喝喜酒的客人，有些筋疲力尽，似乎累得连一个笑脸都撑不起来，沉默地收拾着满桌的凌乱，偶尔沉闷地叹息一声。若不是门窗上还贴着大红喜字，这个简陋的农家几乎看不出一丝喜庆的气氛。
　　 李文虎与陆雨蝶安坐在新房里，尽量忘却所有的不愉快，相互深情凝视着。
　　 “小蝶，你掐我一下。”虎子突兀地说。
　　 “作什么？”小蝶不解地问。
　　 “我怎么感觉像在做梦。”
　　 小蝶轻笑着啐了他一口，粉拳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一下。
　　 虎子抚着小蝶大红彩服下尚未显形的腹部，高兴地说：“儿子终于进家门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谁说一定是儿子的，女儿也说不定呢。”小蝶打趣他。
　　 “肯定是儿子！我李文虎怎会生个丫头片子。”烛火下虎子的脸色执拗到坚定的地步。
　　 “虎子……要是生个女儿，你……你就不要我们母女俩了？”小蝶犹豫着问。
　　 “怎么会呢！小蝶，能娶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一直高高在上，像天上的星星，而我终于够到你了。”虎子紧紧地把小蝶搂在怀里，“我们一定会生个儿子的，我们俩的儿子！”
　　 那对龙凤烛“啪”地爆了个烛花，都说这是喜讯，小蝶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心头拂过一丝阴影。
　　 按乡俗，新娘子头三天是不出门的，回门后才能下地。只是这个“回门”谁也没有提起。
　　 虎子已经下地去了，小蝶在院里逛来荡去，不知道做什么。按规矩，新娘子在一个月内是不能去邻居家串门的，怕冲了人家。小蝶只好拘在家里，看看婆婆忙里忙外的，想要搭把手，可是做家务小蝶实在不是好手，不仅没帮上忙，还打破了一个碗，踢倒了一个罐子。婆婆没说什么，小蝶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什么都做不来。不过以后会学会的，小蝶不怕，已经跟虎子在一块了，这就是胜利。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闯不过去的。
　　 “吭吭吭”东屋又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小蝶轻轻推开东屋的房门，轻声问道：“大哥，你怎么样了？”
　　 床上单薄的被子下瘦弱的身子慢慢转了过来：“是二小姐啊，我没事，老毛病了，过几天就好了。”
　　 “大哥，怎么还叫我二小姐呢。”小蝶笑嗔道。虎子的大哥也是她的大哥，自小见惯的，小蝶并不觉得生疏。
　　 “呵呵，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口。”李文龙亲切地看着小蝶，“小蝶，你现在有了身孕，凡事当心些，我现在好很多了，你不用过来，怕过了病气。”
　　 李文龙因这几日撑着帮忙虎子的婚事，受了累，病情似乎重了些。虽说他也曾竭力反对这门亲事，但是如今木已成舟，他又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小蝶提起桌上的茶壶，想要给大哥倒杯热水，一拎才发现是空的。跟李文龙打了个招呼，提起茶壶就往门口走去，刚要伸手掀门帘，眼前暗影一闪，“哎哟”小蝶结结实实撞上了，倒也不是很疼，却吓得够呛。一定神才发现，撞进了一个男人怀里。男人显然也吓了一跳，欠着身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你说能没事吗，进来也不打个招呼。”小蝶没好气地说。
　　 “嗬！火气还挺大。是我没打招呼，是我的错，对不起了，小姐。”男人微笑着道歉。
　　 “雨樵！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床上的李文龙又惊又喜地叫着。
　　 “我今天才到家，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你。”那个叫做雨樵的男人大踏步地走向床边，紧紧握住李文龙伸出的手。
　　 看看那个男人笔挺的中山装，锃亮的黑皮鞋，再看看这屋子，小蝶觉得很不协调，大概是看惯了虎子一家褂子短衫的，这人的打扮看着不习惯吧。小蝶撇了撇嘴转身打水去了。
　　 再回来时，看到两个男人相谈甚欢，李文龙看上去精神好多了。听到帘子响，两个男人都抬起头来。
　　 “我忘了介绍了。”李文龙在枕上欠了欠身子说道，“这是虎子他媳妇，陆雨蝶，你还没见过。镇上陆家的。”又转向小蝶说，“这是孟雨樵，才从外面回来。”
　　 “你好。”孟雨樵礼貌地向小蝶点了点头。
　　 “你……好……”小蝶很不习惯这样的客套，生硬地回应。小蝶倒了杯水，递给雨樵。孟雨樵微微欠了欠身，说声“谢谢”，目光相接，小蝶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睛特别得亮，剑眉高耸，鼻如悬胆，国字脸，看上去凛然正气，挺耐看的，就是嘴唇稍嫌薄了点，是整张脸的一大败笔。想到对于初次见面的男人这样盯着看，有些失仪，小蝶的脸不觉有些发烧，幸好两个男人正说得兴起，没注意到她。
　　 孟雨樵此次回来是想回乡办学校的，他和文龙都是从私塾里走出来的，他到大地方去转了一回，文龙回了地头。但是这并不影响他跟文龙儿时的情谊，他把他的设想跟文龙说了，文龙也提了很多建议，看来这几年乡下的洪流并没有把文龙淹没了。他这次来拜访还有一个目的，想拉文龙一块办学。两个儿时的伙伴，憧憬着不远的未来，直聊得热血沸腾，李文龙又吭吭吭剧烈咳嗽起来。小蝶插不上嘴，悄悄退了出去。
　　 一群大雁啾啾着从头顶飞过，快要深秋了，大雁又要回到它们来时的地方去了，站在院落里，小蝶看着远去的雁群，直到不见踪影，心头隐隐有些失落。
　　
　　 4
　　
　　 小蝶的肚子越来越大，这可乐坏了虎子，将为人父的喜悦丝毫不避人耳目。
　　 “小蝶，你怎么又不听话，让你别到处跑，还到地里来，天冷了，出来多穿件衣服。”当着全家人，虎子扔了锄把，从地垄跑过来，接过小蝶手里的东西，搓着小蝶冰冷的双手。
　　 “瞧你的手多冷，不听话。”顺手刮了一下小蝶的鼻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冷暖，你真烦。”小蝶眼里满溢着幸福，看看地里忙碌的家人，不好意思地挣脱虎子粗糙的双手，嗔怪地横了虎子一眼，“我给你们带了点心来。”后面又加了一句，“是妈做的，不是我做的。”说完吐了吐舌头。小蝶锲而不舍地做了好几回点心，一回糊了，一回夹生，还有一回差点把屋子给烧着了。家里人再不敢让她做了。
　　 “哟！虎子家的能把点心送到地头来，我们已经三生有幸了，哪敢再劳动你亲自动手，我们还想安生地吃顿饭呢。”李文龙的媳妇文秀尖着嗓门半是讥讽半是调侃。
　　 “嫂子，下次我一定注意，不会再出事了。”想起那次搞得全家鸡犬不宁，小蝶深觉不安。
　　 “没事的，小蝶，以后这种事就让文秀做吧。你没做过，又有身孕……”
　　 “谁没生过孩子了，生个孩子就娇贵得捧上天了。”没等文龙说完，文秀就尖锐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又白了丈夫一眼，可能自己觉得话太冲了，自解地笑笑说，“怀孕时多动动，足月后生产顺利些，别听这些个没生育过的男人咋咋呼呼的。”
　　 李文龙没奈何地看看妻子，宽容地笑笑。他和文秀有过一个男孩，生得壮壮实实的，全家当个宝似的，三岁上得了急病死了。当时的文秀也死了半个了，醒来后性情大变，再不是当初那个善解人意，温柔可人的文秀了。文龙想着再生一个文秀自然又恢复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见动静，自己又时常病病歪歪。这段时间身体出奇的好，为学校的事跟雨樵跑前跑后，今天难得有空到地里帮忙。他知道小蝶的怀孕又刺激了文秀，文龙觉得自己亏欠文秀，对于文秀的尖酸刻薄也就时常抱着宽容的态度。老李头呵呵看着两房儿子媳妇，忙碌了一辈子，不就盼个儿女成荫，老来有个依靠，虽说大孙子夭折后家里一直没再有孩子，但是儿子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小儿子眼看着要有孩子了，李家的香火在延承，他劳累些也心甘情愿。
　　 小蝶哪里能体会那么多，只是听说大哥大嫂先前有个男孩夭折了，大嫂为此受了些刺激。但是先前作为陆家二小姐的身份来李家时，大嫂都是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为何现在变了模样。倒是李伯一如既往地疼爱她，不分先前还是现时。沉浸在公婆的宠爱，丈夫的疼惜里的小蝶并不在意大嫂的态度，依旧挺着个大肚子地里家里的跑，学着做些婴儿衣服，感受孩子在肚里蓬勃地成长。虎子时常贴着小蝶肚子听着，时而一惊一乍地叫起来：“这小子又踢我一脚，还真带劲呢，肯定像他老子。”小蝶戳着他的额头，笑他一厢情愿，怎么一定是儿子呢，难道不可以是女儿。“儿子！一定是儿子！”虎子一脸坚定、不容置疑的神色。小蝶又隐隐有些不安。
　　 陆太太带着陆雨婷偷偷来过一回，陆老爷的气还没消，坚决不认这个女儿。陆太太又怎么舍得这块心头肉呢。老李头夫妻俩恭恭敬敬地迎送，不敢有丝毫怠慢。陆太太放下架子，说了一大车的好话，让李伯夫妇多多担待小蝶的任性，担待小蝶不曾吃过苦，不曾干过活，担待小蝶的年轻不懂事。说到底是做娘的一千个不放心呐。
　　 老李头夫妇听一句应一句，一辈子在陆家门宅谦卑惯了，老李头哪还有半句不是，小蝶能进他们李家的门，是他们李家的福气，虽说是这种方式来的，那也是天意弄人，老李头岂敢以陆家的亲家身份平起平坐。陆太太该嘱咐的嘱咐完了，该看的看过了，留下一笔钱，一千个不舍地走了。小蝶哭得泪人似的，看着母亲和姐姐离去，似乎才明白过来，她将要永远地离开母亲了，离开了生养她的地方，李家将是她一辈子的家了。
　　
　　 5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正是大雪纷飞的时候，整个村庄银装素裹，天地间只剩一片洁白。家家都早早掩门闭户，暖暖融融地合家围住，把寒冷挡在外面，享受天伦。李家却是一片忙碌。李家的二儿媳要生了！接生婆已经请来了，开水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孩子落地了。
　　 虎子在门外听着小蝶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叫唤，急得就要窜进去，可是门关得紧紧的。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生下来。虎子急得团团转，文龙在一边安慰着：“生头胎是比较费事的，应该快了。”李伯闷着头一个劲地抽着旱烟袋。
　　 门开了，虎子一个箭步跨过去，兴奋地问：“生了吗？男孩女孩？”说着就要闯进去。接生婆一把把他挡住了，面色沉重地说：“产妇不太好，胎位不正，你们是要大人还是孩子，赶快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