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红指甲 ——与怜幽同题
一
唐小鸽坐在柳叶河的河堤上,瘦而矮,像一棵七七牙草,不起眼。河水无忧无虑地流淌着,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他呆呆地坐着,风一阵一阵,拂过他的头发,挠着他的痒痒。他无意识地抓了一把头发,神色有些发愁,就那么一动不动坐着。知了一群接一群叫着,此起彼伏,聒噪不休,卖弄着破喉咙哑嗓子。他听得有些心烦,拿起一个土坷垃,朝离他最近的一棵杨树掷去。这一片河堤上种满了大叶子白杨树,每棵杨树都成了知了的安乐窝,到处是知了声,他的干扰根本没起什么作用,知了叫声依旧,高一声低一声,笑一声哭一声的。
他索性躺倒在地上,四肢摊开。地上长着一层毛茸茸的草,软绵绵的,草席一般。他仰着脸,望天。天气晴和,上面印着几朵云,天蓝得真是蓝,像母亲那件蓝色衬衣,望久了,似乎还轻轻飘动呢。看着看着,他睡着了,梦里的母亲,穿着蓝衬衣,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追,边追边喊,拼了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追不上,一不小心,他摔了个狗啃泥,等爬起来,哪儿还有母亲的影儿。忍不住地,他咧开嘴大哭起来。这一哭,就哭醒了。
一觉醒来,不觉已是太阳西下,晚风习习。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跳将起来,赶紧收拾东西,一个草篮子,一本语文书,回家了。暮色慢慢染黑了村子,村庄被炊烟整个给罩住了,淡蓝的村庄,朦胧,神秘,端坐如历经沧桑的雕像。踏进家门,唐小鸽大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奶奶已经在堂屋摆好了饭。爷爷像一尊大神端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遥控器,一台21寸彩电声音开得震天响。爷爷是聋子,基本听不见,却喜欢把声音放得大大的,好像为了证明他还能听见似的,虽然这声音,纯粹是个摆设。奶奶阻止了几次,一向大脾气的他,自然不听,也只得由他了。
饭桌上,大家照旧一声不吭,各吃各的。爷爷夹了一筷子芹菜炒肉丝给他,又用热切的眼神望着他,他却看也不看爷爷,只是低头猛吃饭,连菜也懒得夹。
小鸽,你爸爸今天下午回来,给你买了个新书包。他都已经提前告诉你了,让你在家等着。可他等了你好久,你还是没回来,他临时有事,就又走了。奶奶边吃饭边道。
哦。唐小鸽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欢喜,三下五除二扒完饭,就跑到里屋去。果然,桌子上放着一个崭新的书包,蓝色牛仔布做的,正静静地坐在桌上,望着他。他拿起书包端详,上面有好几个口袋,装文具盒的,装本子的,装书的,等等。他摸着新书包,有些后悔下午没有及时回家,爸爸肯定等不及,才走了的。书包里面还有几包零食,火腿肠,热狗,果冻,锅巴,还有两只鸡腿,卤好的,搁了五香八大味,香味蹿进鼻子里,直让人流口水——爸爸知道他最爱吃这个。
毫不犹豫地,他揣了几包零食,就往外跑去。
你干啥去呀小鸽,这么晚了!奶奶正在擦桌子,看到他飞奔出去,等追出来,唐小鸽早已兔子一样,蹿得没影儿了。
唐小鸽在路上边走边想,唐元要是知道自己带这么多好吃的给他,肯定眼睛都笑得没了。唐元眼睛小,只要一笑,就找不到眼睛了,偏偏那家伙就爱笑,好像吃了糖豆一样,天天咧着嘴,没心没肺地傻笑。想到这里,唐小鸽朝四周望了一眼,今晚没有月亮,黑洞洞的,天上的几粒星诡谲地眨着眼睛,他心里有些发毛,觉得一股冷飕飕的风直往心里灌,吓得拔腿就跑,跑着跑着,感觉身后好像还有一双脚在跟着自己撵,扑哒扑哒……他更害怕了,跑得飞一样快,一直跑到唐元家门口。
扶住唐元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他呼哧呼哧喘个不停,胸膛里也像塞了只野兔子,活蹦乱跳的,“咚咚咚”跳个不停。唉,真够呛!他想到,学校搞运动会,自己可是拿了短跑冠军的,好像也没有跑这么快这么累过!真像背后有十几条疯狗在撵着自己似的——想到此,他心有余悸地朝身后望了一望,一切却是静悄悄的,连狗叫都没有。这边儿还没喘几口气呢,他惊讶地听见,唐元家正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而且听着,很熟悉的声音。
是唐元!
他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推开大门——天不太晚,门还没有上锁。他冲进了屋子,果然,唐元趴在一条板凳上,正咧开大嘴“呜呜呜”地哭个不停,乌鸦叫一样尖利难听——他的妈妈,一个脾气暴躁的妇人,正用一根棍子,给他的屁股上刑呢!看见唐小鸽进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他妈妈勉强招呼了一声,扔了棍子,自己去忙了。唐元眼泪巴巴地望了他一眼,低了头,从大声惨叫变成了抽抽噎噎。唉,这真是伤自尊的事情,在自己的朋友面前,遭受如此残酷的刑罚,真是丢人到家了!
唐小鸽看到这种情形,有些尴尬,想劝慰他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从口袋里一样一样,拿出爸爸给他买的零食,试图用这些东西,来弥补唐元身体所遭受的痛苦。这边儿刚拿出来,唐元四岁的妹妹唐妮儿飞跑出来,争抢着抓了零食在手里,眼睛还一眨巴一眨巴望着哥哥和唐小鸽,生怕别人抢走了似的。她的脸蛋圆圆的,眼睫毛很长,飞蛾一般,在灯影下一扑闪一扑闪地眨动。
唐小鸽没有像往常那样逗她,只安静地从口袋里拿出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望了唐元一眼,便默默地往外走。走到了大门外,才发现唐元在身后跟着。他停下来,说,你回家吧,以后听你妈的话,就不会再挨打了。唐元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犹豫,最后还是轻轻道,我把我妈今天中午煮的饺子,吃剩下的,给我奶奶端去了,我奶病了,胃口不好。可是我妈今天晚上要吃,问我,我说我吃完了,我妹妹出卖了我,说我给奶奶端去吃了,我妈就生气了,这才打我的。
在小唐村,婆媳关系一向是最难相处的。而唐元妈和婆婆之间的关系,早就恶化得村人皆知。婆婆从小在村子里,便是能说会道的,生性一张八哥嘴,逢事遇人,从来只能占高枝儿,那是一点儿亏也不能吃的。而唐元妈,年轻漂亮,哪儿吃她这一套,两人碰到一块儿,恰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也便石头对钉子,叮叮当当敲将起来。要么对吵,再是对骂,三天两头,你来我往,今天鸡犬不宁,明天摔锅打碗,最后终于不再一个锅里搅饭勺,婆婆虽然只有这一个儿子,也不得不分了家。自此,一家子大人仇人似的,从不说话。但是孩子总是天真无邪的,那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根里亲哪。每每见到孙子孙女,在大街上玩,婆婆总会拉住他们,把口袋里的五角钱或一块钱掏给他们,要不就领着他们去村里的小卖铺去买些孩子们爱吃的零食,自然是不能让儿媳知道的,也便总是偷偷摸摸的。可是百密一疏,就有一次,正好给唐元妈碰到,唐元嘴里当时正衔着棒棒糖,口袋里还放了一包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婆婆正牵着唐元在街上走,儿媳看到,不顾众人面前,冲上前去,把唐元嘴里的棒棒糖一把拔下,扔在地上,又将他口袋里的那包糖也掏出来,扔到地上还踩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下子把婆婆闹了个大红脸——很多邻居都看着呢,就那样的,唐元妈拉着唐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婆媳关系闹成了这样子,而唐元居然做了叛徒,胳膊肘朝外拐,那他妈岂可会容忍,这一顿暴打,自然是难免的了。
哦。唐小鸽听了有些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儿,便道,我走了,你快回去吧,晚了你妈更要生气了。唐元不说话,看着他离去。
唐小鸽回到家里,看见奶奶在堂屋里扫地。爷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世界,原是一片静寂,看着花花绿绿的屏幕变幻来去,他倒还看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看见唐小鸽回来,奶奶赶紧迎上前去,急急问他,小鸽,你干嘛去了?这么黑的天,也不害怕吗?有事不会明天再出去吗?小鸽不说话,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奶奶看看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放下笤帚,去给他倒洗脚水。
白色节能灯下,奶奶端着水进来。俯下身子放下水盆,她的头发白亮亮的,闪着光。看着奶奶低垂的头颅,像熟透的向日葵,无力地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悬着,小鸽突然有些难过——奶奶老了!自从妈妈离家出走,一直是奶奶照顾着自己的生活,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奶奶在操心?奶奶的头发原先是灰黑色的,黑的多白的少,可是这几年老得厉害,家里地里两头忙,黑头发被白头发逐渐驱逐,头发花白得一片一片,看着很是惨淡。小鸽拿出鸡腿,从两只中挑出最大的一个,递给奶奶——奶,你吃一个吧。奶奶望了孙子一眼,看了看鸡腿,眼睛里满是笑意,小鸽你吃吧,你爸爸给你买的,吃了好长身体。小鸽撒娇道,不嘛,奶你也吃一个,两个我吃不完的。奶奶看孙子态度很坚决,就接过来,好好好,我孙子让吃,奶奶就吃,我和你爷爷两个人分着吃。你快洗脚,洗完了早些睡。
看着奶奶走出屋子,小鸽突然觉得有些难过,爸爸忙,经常不着家,奶奶是既当爸又当妈,除了做饭,洗衣服,还跟爷爷种那几亩地,真的不容易,以后可得对奶奶好些。他握了握小拳头,暗下决心。
二
小鸽,来,妈妈给你包红指甲。搬个小板凳坐在树荫下,阳光那么明亮,妈妈常常眯着眼睛叫小鸽。
凤仙花开的时节,院子里会引来一些蝴蝶,那些蝴蝶色彩各异,黑的,白的,黄的,还有一种蝴蝶的翅膀是黑色配着金点子的,看起来神秘、高贵,像是绅士,悠然自得地飞着,小鸽去撵,那蝴蝶的速度竟然一下子就快起来,飞机一样冲到他前面,害得小鸽绊倒在一块砖头上,等爬起来,蝴蝶已经余下一个影子——小鸽龇牙咧嘴朝它洋洋得意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凤仙花很好看,一嘟噜一串的,开得很是欢势,绿的叶,红的花,花盆里,青砖墙角里,开得到处都是。
凤仙花的别名就叫指甲草。妈妈最爱养指甲草,经常把十个手指头,哦不,还有十个脚指头包得红艳艳的,包的次数多了,血紫溜红的。她自己包完了,捣好的指甲草还多着呢,没处可包,看见小鸽,就会招呼小鸽也来包。小鸽不肯,他是男孩子,怎么能干女孩子的事情?可是禁不得妈妈再三再四央求,便乖乖地让妈妈给自己包红指甲。
其实从小时候起,小鸽的十个手指甲,十个脚指甲,一向到了夏天,都是被妈妈包得血紫溜红的。在邻居看来,每到夏天,小鸽妈给唐小鸽包红指甲都已经成了一景。
因为小鸽妈对指甲草情有独钟,院子里便到处种满了指甲草。一到夏天,指甲草们开始比赛一般开花,你红我比你更红,你粉我比你更粉,你白我比你更白,你大我比你更大。娘儿两个坐在树荫下。小鸽妈把那些红色花朵摘下来,在阳光下晒了半天,把水份控出个四五成,这样才上色。然后掺上明矾,在小蒜臼里用木锤子捣。捣得差不多了,便用小勺子挖出来,放在纸上。然后用指甲一点点儿敷在小鸽的手指甲脚指甲上。边敷边告诉小鸽,这指甲草呀,可以清热解毒,防止蚊虫叮咬,还可以治跌打损伤,好处多着呢。小鸽不说话,只是好奇地听任妈妈给自己包指甲草,她的十指纤细白嫩,灵活自如,动作麻利干练,用手指拈一小蛋儿指甲草,敷在小鸽的指甲上,再用事先采摘下来的梅豆叶缠好,取来割成一截截的白麻线,层层包裹起来,只消半天或一个晚上的时间,小鸽的指甲就全变成了红的。
据爸爸对小鸽讲,小鸽爸和小鸽妈第一次相亲,小鸽爸就是因为喜欢上了她的十个手指甲——一双倒茶的手,十指纤纤,红艳艳的,看着分外诱人,就像十朵小红花在眼前开放,小鸽爸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是因为喜欢上手喜欢上人,还是因为喜欢上人而喜欢上了手,小鸽爸说,这是很难说得清的事情。
小鸽喜欢看着妈妈认真地包指甲,时不时地伸出自己的脚指头和手指头欣赏着——它们一个个穿上了臃肿的外衣,像自己冬天穿上了棉衣,看着比平时胖大了不少呢。可是时不时地,意外情况就出来了,因为手指头全被武装得严丝合缝的,一个个很不自由,身上哪个地方会突然痒了起来,他又不能挠,便告诉妈妈,背哪儿痒了,胳膊哪儿痒了,妈妈便用没有包的手指甲给他挠,她一挠,恰好触到痒处,小鸽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娘儿俩便前仰后合笑在了一处。
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自从六岁那年,上了小学一年级开始,小鸽便拒绝妈妈给自己包红指甲了。原因很简单,上学之后,那特殊的红指甲被小伙伴们嘲笑,受到打击了呗。小鸽在学校写作业,十个红红的指甲恰恰被同桌瞧见,他马上见了稀有动物一般惊叫起来,唐小鸽,你的手指甲真红啊!像唱戏的一样——舞台上的女戏子,十个手指甲必定是被染过的,拈着兰花指,很淑女的。小鸽没想到同桌会这样大惊小怪大喊大嚷的,赶紧把一双手背到了身后。可是秘密被发现,禁不住几个调皮学生的生拉硬拽,手指头还是被大家一根一根地仔细瞻仰过,大家边看边笑,哇呀,小鸽是个假小妮呀!哈,小鸽像个戏子!哎哟,小鸽的手指甲真红啊!小鸽又羞又恼,赶紧涨红了脸挣脱了大家,跑出了教室——幸好他的十个脚指甲藏在运动鞋子里,要不然,还不被那伙人笑死!
回到家,愤怒的小鸽开始拿出小刀子,一个个刮指甲上的红痕迹。妈妈赶紧拦住问他怎么了,他只是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直到被逼得紧了,才大声嚷嚷道,我不要做假小妮,我再也不包红指甲了!小鸽妈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唉,要是能再给你生个妹妹就好了,女孩子就不会被人笑了。小鸽妈忧伤地说。
问好鱼鱼姐
问好两位。
乡村的留守儿童,这个话题是社会化大发展造成的,也希望更多人去关注和关怀他们。
鱼写的小说愈发厚重,令人沉思。
唐小鸽和唐元两个孩子的不同的、但相同冷冰冰的命运,在现实社会里都是存在的。这不得不让人更难过。
鱼,我想说,这是我们同题以来你写的最好的一篇小说。
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