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真坏！你和你老婆也是这样子坏吗？一个女声。
　　 那不一样，你最好。一个男声。
　　 小心些，别让你家里那个小兔崽子看见了。他眼睛里有火，看起来很吓人的。
　　 不到天黑那小子不回来。再说了，那小子可管不了我，我是他爸，我爱咋着咋着，儿子哪儿能管起老子来。
　　 你老婆啥时候回来，你不想她吗？
　　 管她呢，那个臭女人，听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哥们儿说，她竟敢给我戴绿帽子，我怕她？巴不得她死在外面，我和你好做长久夫妻，天长地久的。
　　 咯咯咯，哎呀，你真坏，手往哪里挠，痒死了。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仿佛蜜糖一滴滴洒在地上。
　　 “咚”地一声，门被狠狠踢开了——暗锁大约没锁好，唐小鸽一脚居然把大门踢得洞开来，里面的一对男女正赤裸裸翻滚在一起，看见小鸽，大吃一惊，女人赶紧往被窝里钻，男的胡乱抓起一件衣服往身上套，可是慌乱间竟然找不到袖子和领子，手忙脚乱地边套边对唐小鸽吼道，小兔崽子，这次怎么回来这么早？没见客人在吗？也不打声招呼可就进来了，你太没礼貌了！
　　 唐小鸽不吭声，眼睛狠狠剌向床上那个女人，他的眼睛里喷着火，像是一座火焰山，似乎要把那个女人给活活烧死。那女人把头蒙在被窝里，居然不敢露面了。男人扯开被子，把她的衣服撂到她头上，说道，没事儿，小孩子家，也不懂事，赶紧穿上衣服，穿好了就走吧。那女人得了这句话和衣服，才哆哆嗦嗦穿衣服，可是一紧张之下，衣服袖子找不到了，急得她双手直打颤，好容易套上了上衣，要穿裙子了，裙子却是脱得反着的，她又哆哆嗦嗦把裙子给翻转过来——两件衣服，居然穿了半天，她把裙子刚套上，唐小鸽已经冲上前去，将小红塑料桶里的水往她头上泼去，一时间，一桶水浇了她个透心湿，沥沥拉拉地从头发上直滴下来，滴到了床上，那五条倒霉的鱼没想到自己会成了武器，徒劳无功地挣扎着，两条被倒在了床上，三条被倒在了地上，犹在不屈不挠地跳来蹦去。
　　 那女人瞬间呆了。那男人瞬间也呆了。唐元瞬间也呆了。
　　 唐小鸽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对那女人说，你个贱女人，想抢走我爸爸，没门儿！我替我妈妈收拾你，以后见你一次收拾你一次，你个贱女人。唐元的话，慢而重，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狠狠朝那女人砸去。
　　 那女人捂着被浇湿的头发，瞪着唐小鸽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哭起来，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屋子。那男人气急攻心，狠狠朝唐小鸽身上踢了两脚，一边喊着那女人的名字，一边追出门去。唐小鸽被踢倒在地，一下子滚倒在了地上，他的后脑勺磕在地板上，一时之间只觉脑袋瓜“嗡嗡”作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在里面闹嚷着采蜜似的。
　　 唐元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搀起他。唐小鸽咬牙切齿双手撑地坐起来，双眼对着门口瞪得大大的，咬牙道，臭女人，坏女人，敢抢我爸爸，再敢来，我非杀了你不可！
　　
　　 四
　　 院子里的指甲花，一片一片的凋谢下来。唐小鸽蹲在它们面前，看它们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小小的心里，盛满了忧伤。他在想妈妈，如果妈妈坐在这儿，安静地用指甲花包指甲，如果这些飞来飞的去的彩色蝴蝶，还能时不时栖落在妈妈乌黑的头发上，那该多好呢？可是，都快一年了，妈妈也不回来，她到底在哪里，她难道不要唐小鸽了吗？
　　 自从那一次来过之后，那个女人再没来过唐小鸽家里，可是爸爸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天天早出晚归的，每每回家，他倒头就睡，家里好像成了个食堂和旅馆。唐小鸽有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唐小鸽像一只离开妈妈的鸽子，可怜兮兮的，跟着爷爷奶奶过活。至今，他还记得妈妈那一天离开家的情景。妈妈那时拿着大包小包要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昨晚小鸽听见爸妈两人在争吵，虽然怕惊醒小鸽把声音压得很低，小鸽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爸爸初始是哀求的口吻，求你了，不走不行吗？小鸽还小，家里又不缺吃少穿的，你出去打工，这家里可就少了半拉天了。
　　 妈妈的声音也很低，却有着石头一样的重量和坚硬。我不出去，我不出去谁挣钱给我花？你天天挣那仨核桃俩枣的，买个油盐就没了，更别提让我们吃好的穿好的。我可受不了这种穷日子了，你既然养活不了我们娘俩儿，我就出去挣钱，将来供小鸽考大学用。
　　 小鸽还小，你能不能别想那么远？日子是慢慢过的，不可能一口吃个胖子，你总得容我慢慢想办法吧？爸爸的声音低声下气，听着着实可怜，唐小鸽的妈妈不出声了，却在窸窸窣窣收拾着什么。求求你，别走了，咱们在家好好过日子，小鸽那么小，你怎么舍得忍心丢下他不管呢？沉默了不知道有多久，爸爸继续哀求道。
　　 你别说了，胸无大志，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我看你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哦，我要出去挣钱你还拦着，凭什么呀？人家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是你倒好，我跟着你，吃不好，穿不好，买瓶指甲油也得想好几天，这日子再过下去，我非疯了不可，你不要再说了，说也白说。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妈妈来到小鸽的床前，小鸽赶紧闭上了眼装睡；妈妈替他掖了掖被子，长吁了一口气，半天没动静，等小鸽忍不住，从眼缝里偷偷瞅妈妈时，妈妈站了起来，离开了他的床前。
　　 ……
　　 第二天妈妈就离开了家。爸爸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也不出来送送她。她掂着一个黑色大行李包，走出大门，小鸽拉着她的手，她笑笑地说，小鸽听话，妈妈出去给你挣钱，买遥控汽车，买电子枪。小鸽不说话，小手依旧紧紧拉着她的手。车来了——邻居大伯在镇里运货的红色昌河车，正好把妈妈捎往镇里，然后再转中巴车，去县城火车站。看小鸽迟迟不放手，邻居大伯的车又在那儿等着，妈妈狠狠心掰开唐小鸽的十个小手指头，上了红色昌河车，车子绝尘而去。唐小鸽呆呆地站在大门口看着红色昌河车绝尘而去。几个邻居在旁边指指点点地，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又有多久没有妈妈的消息了呢？唐小鸽对一朵开得最大的粉色指甲花道。那朵指甲花自顾自红着脸蛋儿，不吭声。
　　 唐小鸽记得妈妈很久以前打的那一次电话，那声音，低沉喑哑，好像一点儿也不开心。电话里，她问小鸽成绩怎样，又要小鸽听爸爸的话，说是等她回家了，就会给小鸽买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小鸽在电话里听着，也不说话，时而“嗯”上一声。电话只短短的几分钟就挂断了。小鸽挂了电话机，踢着小土坷垃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放羊回家，问小鸽干嘛去了，他却丝毫没有欢喜的样子，只是看了别人一眼，不说话，依旧走自己的路。妈妈的电话没有给他带来开心，倒让他觉得内心沉重，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就像现在，他还在看着红色指甲花说话，他问指甲花，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指甲花能开很漂亮的花，却不跟他说话，这让他郁闷得不能行。
　　 一院子的指甲花，开开谢谢的，没人包红指甲，也实在太可惜了。就有一次，有几个邻居家的小姑娘听说他家有很多指甲草，就三三两两结伴儿，征得他奶奶同意，来他家采摘指甲花，包红指甲。
　　 小姑娘们一只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那些红色花朵一瓣瓣被那些细嫩的小手采摘下来，唐小鸽在旁边看着，起初觉得蛮热闹蛮好玩的，但突然觉得有些心痛，花瓣被扯下来，好像他的心被揪下来一样，他就生气了，跳到她们身边，大声说，不许摘花，不许摘花，我妈妈回来了还要摘呢。那些小姑娘们就愣着了，愣了一会儿，继续摘，还笑嘻嘻地道，唐小鸽，你干嘛那么小气，你妈现在不是不在家嘛！
　　 可是，我妈会很快回家的，她说过会回来看我，唐小鸽理直气壮地说。
　　 等你妈回来了，这些花可都全谢了，多可惜呀。再说了，我咋听我妈说，你妈在外头给你找了一个后爸，不回来了咧。我还听说，你爸在外面也给你找了一个后妈，唐小鸽，你好幸福哎，现在有两个爸，两个妈，可有人亲你了。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姑娘边摘花，边笑嘻嘻地顺口儿就说了一句。
　　 滚！我妈很快就回来了，你给我滚，你们都滚！唐小鸽恼了，挥着拳头就冲上去，照那小姑娘肩上擂了一拳，那小姑娘不防他会动手，大约被打痛了，一下子哭了出来。另外几个小姑娘停止了动作，看着事态发展，一时不知道咋办才好。奶奶听到哭声，从屋子里出来，看到这情景，赶紧劝那几个小姑娘离开。那些小姑娘才纷纷离开，临走，都恶狠狠给了唐小鸽一个大白眼。
　　 院子里静下来了。只留下唐小鸽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他坐在那些散乱的花瓣中间，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恰好唐元来找他，看到他呆呆的模样，就知道他不开心了，转了转眼珠，就和他商量两人偷偷去游泳去。
　　 两人来到柳叶河水闸旁的一段深水区。脱光衣服，两人开始戏水。因为游泳总归是不安全的，家里人全不让他们下水，知道他们下水一次那是非得打骂一次的。可这两人背着大人，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又没有人管，便开心得忘乎所以，什么狗刨式，仰泳，青蛙式，唐小鸽还效仿游泳比赛上，那些游泳运动员的动作，来个蝶泳，结果动作做得很是漂亮，一个打滑，一头栽到水里，连喝了两口脏水，把唐元笑得前仰后合。
　　 正是盛夏下午，大人们都在睡午觉，村子里很安静。柳叶河的旁边，柳树一棵棵长得很是婀娜多姿，那些柳枝儿一根根垂挂着，很像妈妈拉直的长发。看着看着，唐小鸽就有些发痴，不由自主地，他开始向更远处游去。唐小鸽，别去，那儿不安全的，唐元大声朝他喊道。没事儿，我是属鱼的，最不怕的就是水啦，你成放心啦，唐小鸽边嘻嘻哈哈地回答唐元，边往更深处游去。
　　 不知不觉地，唐小鸽往远处越游越深，深到最后，觉得身子一沉，好像有一股暗流，突然就吸住了他的双脚，他使劲儿踢腾，那股暗流却吸得他越来越紧，到最后，他整个胸和头部都被吸入了水中，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听到了唐元的喊叫，便赶紧应了一声，却没料到，连着呛了几口水，双脚被那股暗流紧紧吸附，整个人直往那个暗流深处沉去。他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黑，继而又一片红，那么多的红，指甲草开的花儿一般，可以让妈妈包很多红指甲，十个手指头带十个脚指头也包不完，这是他消失在水中之后的最后一个念头。
　　 唐元有些不放心，一直瞅着唐小鸽的人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像一尾鱼潜进了水里。突然，他看不到唐小鸽的头了，吓了一跳，赶紧大喊唐小鸽，唐小鸽，你在哪里？唐小鸽，唐小鸽……他的声音到了最后，被恐惧挤压得七拐八扭的，都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
　　 水中静寂无声，世界如末日一般肃穆。
　　
　　 2013/7/15——2013/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