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了没几个月，小鸽妈就出去打工了。
　　 小鸽妈出去打工，家里的指甲花就没人包了。没人包的指甲花，依旧妖艳地开着，一朵一朵，比赛着开，开成一嘟噜一串子的，灿烂得令人眼花缭乱。开累了就谢落下来，一片一片地谢，满地都是，风一刮，一院子都是残败的指甲花。小鸽爸就开始打扫，扫着扫着就烦了，就要把指甲花给一棵棵铲去，说是长在这儿还要经常打扫，费时费力，又没什么用处。小鸽就不愿意了，说妈妈回家还要包指甲呢，你给砍了，妈妈回家会伤心哩。小鸽爸叹了一口气，只得作罢了。是的，小鸽虽然是男孩子，不爱包红指甲，可是他知道，妈妈喜欢，他就喜欢，妈妈开心，他就开心。妈妈在家时，小鸽每每看到妈妈坐在小板凳上，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包，专注而认真，他就会很高兴。坐在小板凳上瞅妈妈包着。妈妈把那些花朵捣碎，慢慢敷在指甲上，在他，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这个时候，知了在树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妈妈的发丝在风里轻轻飞扬着，她认真包指甲的模样，可真是漂亮极了。
　　 这时，小鸽朝天空望去，阳光明亮得不可思议，天空蓝得像妈妈最爱的那件浅蓝衬衫，刚刚水洗过一般，是鲜嫩的，明艳的，湿淋淋的泛着耀眼的光泽。
　　 ——以后，每每想起这些情景，小鸽就觉得心里一阵抖颤，那些时光，真是像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妈妈没了踪影，可小鸽还是在镜子旁不甘心地守望着，什么时候，那种场景能再次出现呢？
　　 起初，在外打工的妈妈会很频繁地打电话来。电话里的她，对小鸽是左叮咛又嘱咐的，那一串子又一串子的话，像是指甲草，疯疯地开了他满耳朵。家里没有电话，小鸽接听时是邻居开的一家代销店，代传的电话，每传一次五角钱。每每这时，爸爸不在家，小鸽就疯跑着去接电话。他跑得那么急，那么快，有一次，把拖鞋给跑掉了也来不及捡起，继续跑；还有一次，他跑得急了，不小心绊在一块砖头上，磕得膝盖都流血了，青紫了好几天；更有一次，一只大黑狗看他跑得疯狂，突然狗性发作，想欺负他一下子，就甩着尾巴，紧紧追撵起他来，吓得他越跑越快，兔子一样直跑得一溜烟，以至于拿起话筒来，手是软的，半天只顾得上“呼哧呼哧”，累得喘不过气来，妈妈直“喂”了半天，他也才答应了一声，也才来得及长出一口气。
　　 刚出去打工的前几个月，妈妈的电话来得倒频繁，后来却渐渐稀少起来。有时小鸽想妈妈了，就缠着爸爸给妈妈打电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里的妈妈，话却是越来越少，说话也不像从前一样，滔滔不绝了，沉默的多，好像挤牙膏一样挤着句子；而更奇怪的是，这不多的几次通话，妈妈和爸爸还有几次竟然吵起来，说什么相好的，新欢什么的。小鸽也听不大明白。反正每次打完电话，爸爸就不开心，就会出去和人喝酒，半夜回家，醉醺醺的，倒头便睡，鼾声震得小鸽的耳朵嗡嗡作响。
　　 小鸽很想妈妈，又不知道和谁去说。爸爸指望不上了，奶奶年纪大，不理解，根本没法对话；爷爷聋，是听不见的。有时他会去找唐元写作业，也不知道如何对唐元说自己的心事，就只呆呆地，看着唐元的妈妈忙里忙外。唐元的妈妈真勤快，一会洗衣服，一会做饭，一会儿扫院子，一会儿择菜，反正手里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活，根本没有消闲的时候。唐小鸽看着唐元妈的影子，不停晃来晃去，就会发呆，眼神直直的；唐元妈看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会冲他一笑，他回了一笑，那笑容却是僵硬的，冰冻的一样，根本不活泛。因为这么专注地望着唐元妈，有几次唐元叫他，都没听见。
　　 爸爸的不开心，直接导致家里战火纷起。
　　 因为和小鸽妈吵架，他心情糟透了，似乎看什么也不顺眼了。他开始经常半夜回家，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奶奶说他几句，他恶狠狠地顶撞回去，把奶奶气得直抹眼泪。还有一次，他半夜摸回家，尿急了，竟然连厕所都来不及上，直接尿在了沙发上。第二天奶奶起床，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尿骚味，看到那一大片尿渍，直把奶奶气得双手打颤；老爷子知道了此事，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地，掂起个棍子冲到儿子的卧室里，朝正睡得呼呼作响的儿子的屁股夯去，儿子被这一棍子夯醒，吓得一个激灵，连裤子都没顾得上穿，就跑出了卧室。
　　 这一次尿沙发事件发生之后，不知道是羞愧还是什么原因，小鸽爸一连五天都没在家露面，急得小鸽奶奶在村子里乱转，四处询问邻居，到底儿子去了哪里了。
　　 儿子总算回来了，奶奶看着儿子，老泪横流。以后，小鸽爸便不再轻易喝酒了。
　　 日子平静下来，大家继续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不久以后，家里却又有新事情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缘于一个女人的出现。那天唐小鸽从外面疯玩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绾着发髻，眉毛描得细细的，看着颤巍巍的，像两条细长虫子，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滑掉下来；嘴巴涂得红红的，像刚喝过血——聊斋故事里那女鬼也是这副模样吧。那女人端坐在堂屋里，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奶奶说话。看见唐小鸽回来，赶紧站起来招呼，把桌子上带来的绿豆糕啦米老头啦雪米饼啦给他递过去。唐小鸽不接，赶紧躲到奶奶身后，只是眨着大眼睛瞅着他。爸爸从外面回来，热情地招呼着她，看见了唐小鸽，过来摸一下他的头，说这孩子胆儿小，不用管他。那女人“咯咯咯”笑着，声音像下蛋母鸡一般，她和奶奶聊天，一句一句清脆得像摔麻将牌，哗啦啦作响。
　　 午饭自然很丰盛，四菜一汤，里面有个蘑菇炖小鸡，唐小鸽最爱吃的。他大口大口地过着嘴瘾，偶然抬起头来，却发现那女人看着爸爸的眼神很怪异，好像有钩子一样；而爸爸望着她的眼神也很怪异，眼神像一尾鱼，老是在她的鱼钩子上绕来绕去。小鸽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头。他吃得有些急了，手滑，不小心筷子掉了一根，他俯身去捡，却发现爸爸的手正在那女人大腿上轻轻摩挲着，他一下子生气了——原来那女人是坏女人啊，专门来勾引爸爸的，就是奶奶讲过的狐狸精啊！
　　 他饭也不吃了，冲到那女子面前，狠狠推了那女人一把，大声道，你滚，你滚，你是狐狸精，来勾引我爸爸的！那女人不提防，差点儿被他推倒在地，赶紧站了起来，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爷爷奶奶也愣住了，大家呆呆地望着唐小鸽，场面尴尬得不行。唐小鸽的爸爸冲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胳膊道，小鸽，你说什么呀，真不懂事，胡说八道的，快向阿姨道歉！
　　 不！她就是坏人，就是狐狸精！唐小鸽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撂下筷子，飞快地冲出了家门。
　　
　　 三
　　 唐小鸽走到唐元家时，就听到一阵阵尖利的骂声朝他耳膜剌来，那声音高亢、锐利，很具有杀伤力，吓得他全身一哆嗦！唐元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三三两两的邻居，交头接耳的，却无一人进去劝架的。唐小鸽以为又是唐元犯了错，在受妈妈的“酷刑”呢，赶紧飞奔进院子，果然就看到了让他恐惧的一幕。
　　 唐元的妈妈双手叉腰，正口沫翻飞地痛骂着，她的脏话铺天盖地朝对面的人倾泻着；而被骂的人，这一次却不是唐元，而变成了唐元的奶奶——她正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愁眉苦脸的，那个悲伤无助的模样，生生被骂成一只可怜凄惨的老狗，因为做错了事，被主人劈头盖脸地训斥痛骂着，神情呆滞，脸孔沮丧，偶然嘴里嘟囔一声，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唐元妈边数落边痛骂，理直气壮，义正辞严，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要把整个天都捅出个大窟窿来。
　　 看见唐小鸽来，唐元妈丝毫没有减轻战火的威力，依旧不依不饶地痛骂不已。唐小鸽看见唐元瑟缩地躲在堂屋里，眼神充满惧怕地看着妈妈把奶奶那一番痛骂，充满迷茫和无措。唐小鸽一把把他拉到里屋，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唐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哽咽着道，奶奶来到家里找爸爸说事，爸爸不在，她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唐元妈马上就接上了口，骂老太婆狼心狗肺，天天啃吃儿子的血汗钱，不但不给儿子置备东西，还天天挖儿子的墙根，老东西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还不栽在村子前面的柳叶河里死去！反正那话唐元也学不来。唐小鸽越听越不像话，倒听得外面突然“扑通”一声，吓了他们一跳，两人冲出屋门，看见唐元奶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我前一辈子造了什么孽，遇见你这个母老虎，你杀了我吧！那声音嘶哑难听，硬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唐元冲上前去，要拉奶奶起来，奶奶，你起来，你起来！唐元奶奶却死活不起来，她跪在儿媳妇面前，依旧重复那几句话，我前一辈子造了什么孽，遇见你这个母老虎，你杀了我吧！唐小鸽也帮唐元拉，她就是不起来。唐元妈看她这样子，一时没了法子，骂声低了下来，咬着牙冷冷地道，你这个老东西，没想到还会整这一出妖蛾子，你这样子我就服了你吗？
　　 唐元忍无可忍，突然发疯了，他冲到妈妈面前说，妈，你太狠心了，怎么能这样对待奶奶？爸爸要是知道了，他能饶过你吗？唐元妈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儿子会这样说他，一时脑袋瓜有些发蒙，待反应过来，才明白儿子是在教训他，一时气急败坏，抓住唐元就打，你个小兔崽子，毛都还没长齐哩，竟敢教训你妈了呀，我看你是活不耐烦了！唐元这次挨打的反应，却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他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任凭妈妈的拳头“扑通扑通”打在身上，像当年地下党遭受国民党酷刑一样，扎出个宁死不屈的架势来。唐小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拉架，一不小心，他的胳膊实实在在被唐元妈狠狠给株连了一巴掌，疼得他直咧嘴，这边儿正闹着，大门“咚”地一声开了，唐元爸回来了。
　　 看到老母亲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唐元正遭受酷刑，唐元爸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因，他也不说什么，把手里的外套往地下一撂，冲上前去，揪扯住唐元妈的头发就打，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天天给我犯妖娥子，把这里整得这鸡飞狗跳的，看我不打死你个贱东西！唐元妈被他这么一打，矛盾一下子转移，放了唐元，奋起反击，夫妻两人竟然锣对锣鼓对鼓叮叮当当对打起来，这边厢打得不可开交，唐小鸽和唐元呆在一旁；唐元奶奶坐在地上，忘了哭，也忘了起来，大门洞开了，有几个邻居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冒险将两人死拉硬拽开来。
　　 毕竟是女人，劲儿不足，唐元妈吃了亏，披头散发不依不饶，却是被邻居拉着，一时也不能再开打戒。她心里气忿不平，一边骂着唐元爸的祖宗八代，一边胡乱收拾了些衣服，声言要去娘家搬救兵，扬长而去。邻居们有些担心地望着她气势汹汹远去的背影，一时也没人敢拦——她那几个兄弟，七狼八虎一样，在村子里门头向来很不一般，很是厉害的，看来，这一出子戏可不容易收场了。
　　 闹剧结束，邻居们纷纷散去了，妈妈去了外婆家，爸爸掂着外套又出去了。奶奶一慢一慢地回了自己家里，她的双腿好像有谁拽着一样，走路拖拖拉拉的，看着行动特别困难。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热闹，吵骂，突然沉淀下来，整个家就只仿佛唐元成了个多余的。他哭丧着脸，坐在小凳子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唐小鸽看他苦巴巴的神情，没着没落的，便拉他一起去柳叶河钓鱼。
　　 柳叶河像一条超长的手臂，把好几个村子包围起来。有的村子，因地势高低不同，有的河水在秋冬季是干涸的，有的倒还细细流着。因是夏天，刚下了几场雨，河里的水还算清澈，静静地流淌着。为了钓到更多鱼，他们选择了水闸附近，在鱼钩上扎上鱼饵，撒开鱼线，浮子静静地漂浮着，很久都没动静。两个少年静静等待。柳叶子青青的，风吹过，像哪个姑娘的长发，左右摇摆，水静静地流淌着，无声无息，世界好像瞌睡了，一切都恹恹困倦的模样。
　　 你妈，太厉害了，唉！真是母——老虎一样。唐小鸽轻轻道，他本不想说出那个“老虎”的词的，看了一眼唐元，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唐元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又闭上了嘴巴。
　　 可是，总比我强，我都好几个月没见过我妈了，我很想她，很想。两人沉默了很久，唐小鸽又道。
　　 你妈肯定也会想你的，等她想你了，就会回家看你了。唐元安慰唐小鸽道。
　　 不知道，可能春节她会回家吧。咱们村子，春节出去打工的大人都会回来过年，等那时，我妈就会回来看我的。唐小鸽的眼睛盯着那些河水，河水不吭不哈，浮子也安静地漂着，那些鱼今天好像变聪明了，一条条的真的很狡猾，愣是不上当，就是能沉得住气，躲避着美食的诱惑。
　　 两人的运气不怎么好，钓了半天，只钓了五条鱼，三条很小，两条稍微大的，但看起来还算不错，一个上午总算收获了一些劳动成果。唐小鸽让唐元跟自己回家一起吃晚饭，说是奶奶可以帮他把鱼在鏊子上炕熟了，两人一起享受钓来的这些鱼。唐元原本不想去，禁不住唐小鸽再三要求，再加上自己家战火刚刚平息，只怕连做饭的人都没有，只得别别扭扭跟唐小鸽去了。
　　 院子大门没锁。两人刚走进院子，便听到堂屋里有女人的笑声，咯咯咯的，脆生生的，像萝卜被咬断的那种脆响，一会儿笑声中断，一会儿又响起来。唐小鸽很奇怪，便对唐元竖起食指在嘴上，作了一个“嘘”的动作，便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