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存在(短篇小说) ——不该凋零的花
1、
某个暮色刚刚降临的黄昏,连绵的群山被夕阳镀上了好看的金色,抬眼望去,一圈又一圈的光晕变幻不停,在空中漂浮着,像幻境。
夕阳在山峰处停留,山洼里,暮色浸染了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金鼎村。据说很久以前,一位姓金的人从别处流浪到此,在溪边饮水的时候,看到了西山山顶那里,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金鼎,闪着金光,好似从天而降的神兵神器。他被所见的景象迷住了,觉得那是一种昭示,于是他留在了那三面环山,一面背水的山坳,后来娶妻生子,繁衍了下代,并为那个小村落,取名金鼎村。
金鼎村的一户农家小院里,鸡鸭鹅们聚集在一起,叽叽嘎嘎地似乎在讲述自己一天的经历,少女金玲将秕谷和菜叶撒在地上,家禽们立即围到金玲的身边,停止了交谈,低头吃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咕声。
就在金玲专心地看着家禽们进食的时候,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的身材高大,穿着雪白的T恤,映照着他的脸也很白很白,金玲看到了他端正而好看的脸。他的突然到来,惊扰到了那些鸡鸭鹅,它们似乎也知道这是个不速之客,于是叫唤着扑棱棱一下子跑开,只有几只胆大的,小心翼翼地伸过头,吃了几口,又跑开,然后再回来。
“小姑娘,你是不是叫金玲,你妈妈呢?”男人弯着腰,笑眯眯地问金玲。
金玲有些不知所措,睁大着眼睛与他对视,没有说话。
“你来啦!”妈妈从屋里出来,笑盈盈地。
最近一段时间的妈妈变得特别爱打扮起来,每天早晨都要花好些功夫给她小巧白皙的脸上涂上粉底、胭脂,然后描起弯弯的眉,再涂上如同樱桃般颜色的口红。那时的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长裙,宛如下凡的仙女,在金鼎村没有哪个女人能和金玲的妈妈相媲美。
“嗯,来啦。”男人答,直起身子的同时,手掌在金玲的头上抚摸了一下。
金玲望望妈妈又望望那个男人,发现他们的眼里都有一股异样的东西流淌,像微风吹过池塘时,正好有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泛起的那潋滟的涟漪。
男人朝着妈妈走过去,迫不及待的姿势,鸡鸭鹅们又迅速地围了过来,继续吃食。
“金玲,叫施叔叔。”妈妈说。
金玲攥着衣角,弱弱地说了声:“施叔叔好。”
男人笑了笑,说:“来得匆忙,连一个糖果也没有带,”然后目光从金玲身上转向妈妈,“长得真好看,像你。”
妈妈咯咯咯地笑了,银铃一样,“不用客气。”
妈妈后来一直和那个男人在屋里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唯有她那脆生生的笑声透过虚掩的门缝传出来。
鸡鸭鹅上了笼,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那个男人还没有走。坐在院中的金玲受不了蚊虫的叮咬,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推门的那刹间,她的心绷得紧紧的,好似自己是一个贼,正把魔爪伸向别人家。
“吱呀——”木门打开的时候,金玲看到男人的手覆盖在妈妈的手上。
妈妈的笑容僵了一会,然后起身,理了理头发,问金玲:“金玲,你作业做完了没有?”
“还有一点。”金玲杵在那里,不进不出。
“拿着去小丽家和她一起做吧,妈妈和施叔叔有点事要谈。”妈妈走到金玲的房间,拎出来书包。
金玲犹豫着接过书包,瞟了一眼那个男人,他坐在那里没动,似笑非笑的表情,金玲想说什么,但是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没有说出来。她想清清嗓子再说,妈妈已经关上了门,将她阻隔在了门外。
金玲望着关严实的门,以及身后浓浓的夜色,她有被抛弃的感觉,于是眼睛就有点模糊了。
小丽叫金丽丽,和金玲是同班同学。金玲擦干眼泪,挤出一丝笑容,进了小丽家的门,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哭过,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在家,将她赶了出来。
小丽的妈妈正在锅灶上收拾,见了金玲问:“金玲,吃晚饭了没?”
“我吃过了,婶子,我找小丽问一下数学题。”金玲笑着答,有意提高了声调,好让别人以为她心情不错。
“哦,去吧,小丽在里屋。”
在小丽面前,金玲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她的心却漂浮不定,一刻也不踏实,做作业也错了好几次。
“金玲,你又错了!”小丽喊。
金玲回过神来,“哦,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呀,有事告诉我,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没事,我就是有点困了。”金玲佯装了个哈欠,揉了揉眼。
说着就收拾书包,起身要走。
“你还没做完呢!”
“明早学校做,我回去睡觉了。”说完一溜烟走了。
金玲小跑着回到家门口,看到家里的灯已经熄灭,一片漆黑,她站在那,捂着似乎要跳出胸膛的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借着邻家昏黄的灯光,金玲看了看那扇少了一块玻璃的窗户,轻轻放下了书包。
金玲家的主屋有三间,都是砖墙瓦顶,中间的屋子是堂屋,大门朝东。房子的地基很高,有一米,大门前有9级石阶。南边的屋子是父母的卧室,北边的是金玲的卧室。穿过院子与主屋相对的还有两间石墙瓦顶的房子,一间是厨房,一间是鸡舍鸭圈,里面也堆放了好些农耕用具。
那晚没有星光和月色,金玲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她没有敲门,也没有呼喊妈妈,她只是那么默默地站着,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然而她又害怕某些事情的发生。
一阵风吹过的时候,金玲慢慢地移了步,她首先小心地上了门前的石阶,然后跨到南边的墙体上,扶着一条五公分宽的墙沿缓缓地往那扇窗户前移动。离窗户越来越近,金玲的心越是往嗓子眼跳,虽然攀墙对她来说,是轻车熟路的事情,可是那一刻她却觉得自己是在万丈悬崖的旁边,稍微一个闪失,就会跌下去,粉身碎骨。越是这样想,越是害怕,夏末初秋的夜,已经有了一丝凉意,金玲的额上和掌心却全是汗。
终于到了窗前,金玲屏住呼吸,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她听到了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妈妈轻微的呻吟声,还有那张老旧的木床的吱呀声。
11岁的金玲已经上四年级了,有些事情她已经朦朦胧胧地懂了。就像前阵子——金玲去小爷爷家看电视,村里买电视的人家不多,小爷爷家买得最早,因为小爷爷家的大伯很早就去了南方打工,有一些积蓄,于是他们家率先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那天晚上,好些人聚集在小爷爷家的院子里看《红楼梦》,金玲因为去得迟了,没有坐到靠前的位置,于是就拿了个高高的板凳坐在了最后。小爷爷和小奶奶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在金玲的右后面。他们都50多岁的人,性格开朗,特别是小爷爷,整日都笑哈哈红光满面的样子。就在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的时候,金玲隐隐感觉有一些异样的动静,从后面传来。金玲轻轻侧过头,在朦胧的光线下,看到了小爷爷的手正从小奶奶的衣领处伸进去,揉搓她胸前的那两座有些坍塌的高山。小奶奶扭捏着身体,顺势靠在了小爷爷的怀里。金玲感觉尴尬极了,明明是窥见了别人的秘密,她却觉得是自己被人偷看,于是借机离开了。
随着木床的吱呀声激烈起来,拉回了金玲的思绪,金玲刚回过神,那吱呀声也戛然而止了,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的沉寂,那沉寂让金玲一动也不敢动,她闭紧了双眼,将脸紧紧地贴在墙上。
金玲听到了里面的穿衣声,妈妈拉连衣裙拉链的声音更为刺耳。
“明晚我还来。”姓施的男人说。
“看情况吧,也不能老来,要被人发现的。”妈妈的声音。
“发现就发现,谁不晓得我们俩曾经就是一对,我们的未来还要靠我们去争取。”
“也对!快别说这些无谓的话了,金玲要回来了。”
“好吧。”男人无奈的口吻。
金玲迅速地跳到地面,咬紧了牙根,似乎那样就能减轻她跳下的动静似的,然后抓起书包跑到北边的墙角躲了起来。妈妈开门,姓施的男人走了出来,金玲探着脑袋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姓施的男人临走前还朝着妈妈的脸上亲了一口。
金玲坐在墙角好一会,耳边总是想起妈妈的呻吟声和木床的吱呀声,她有些后悔了,后悔那个姓施的男人来的时候,她没能将他赶走。
那个晚上的金玲失眠了,导致第二天早晨也忘记了做作业,还被老师批评了一番。
2、
自那以后,那个姓施的男人频频出入她家,每一次男人走后,金玲都暗自发誓,下一次他来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将他撵走。可是当第二次他又带了一个小礼物,亲切地喊她的名字,并朝着她笑的时候,金玲怎么也发不起来火。
没办法朝男人发火,金玲将那满肚子的怨气对着妈妈撒了。她开始有意违抗她,放学回来,她不急着做作业,而是跑出去玩,天不黑不归家,妈妈要是说她,她就会顶嘴,“你没有资格说我!”
“你是我生的,我怎么就没有资格说你,我打你的资格都有!”素常乖巧的女儿竟然敢和她顶嘴,妈妈气得脸通红。
“你就是没有资格说我!”金玲几次都想讲那句“因为你是个骚女人”,但是她忍住了,她不敢说,她不敢把这么恶毒的话拿来说她漂亮的妈妈。“骚女人”这几个字是她不小心从邻居几个婆婆婶子的口中听来的,当时她们就指着妈妈的后背,悄声细语地说:“金玲的妈妈是个骚女人,老板(丈夫)不在家,就偷汉子。”金玲听到这句话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金玲终于弄清楚了那个姓施的男人的来路。
有一天早晨,金玲正准备去上学,男人来了,提着一斤猪肉,因为有事,他没有逗留,和金玲一同出了村子。那天正好轮到金玲值日,她带了一个扫把,男人还帮她拿着扫把。一路上男人都在不停地找金玲说话。
“你上四年级是吧?”
“嗯。”
“什么时候值日不用自己带用具就好了,是吧?”
“嗯。”
“你长得像你妈,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金玲没接话。
“你爸对你们好吗?”
“好。”
“他多久回来一次?”
金玲顿了一下,大声地说:“他明天就回来了,明天你别来我们家!”说完抢了扫把就跑开了。
男人在那杵了一会,然后摇摇头,笑着走开了。
已经到了街道上,学校就在眼前,金玲突然一个激灵,并没有朝着学校行进,而是躲在了一个摊点的人群里,偷偷地看着后面那个姓施的男人往哪里去。
他并没有发现金玲,径直超越过去,然后进了乡卫生院。
他是医生?
金玲跟了过去。卫生院门口有一个传达室,一个戴老花镜的爷爷正在看报纸。
“爷爷您好,刚才进去的那位叔叔是谁呀?”金玲甜甜地问。
“噢,那是我们院的施刚施医生。怎么,小姑娘你找他有事啊?”爷爷低着头,抬着眉问。他的目光并不是从镜片那儿看过来的,而是从耷拉着的眼镜上方的空隙里看过来的。
“哦,不是,刚才这位叔叔帮了我,我想知道他是谁,住哪,日后好感谢他。”金玲有些佩服自己的撒谎本领,竟然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
“这样啊,确实,施医生是个好人。”
“谢谢爷爷,我上学去了。”
施刚,施刚,“屎缸”!金玲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他的名字竟然和茅坑同音的时候,就一个人自顾自地笑了,她暗自钦佩自己的聪明,竟然看出这个笑死人的同音。
金玲连续好几天上学时都带一个玻璃瓶,从田埂间走过的时候,她都会在毛豆苗的叶片下面翻找一种青虫,那种虫子当地人叫“洋辣子”,看似普通的青虫,身上长满了细微的硬毛,若是不小心触碰到了,皮肤会有伤口上撒盐的刺痛和火辣,然后那块皮肤会肿胀,像风疹,令人苦不堪言。
金玲小心地将那些毒虫连同毛豆叶带回家,像培养杀手那样培养着它们,万事俱备,只欠施刚来了。
只是连着好几天施刚都没有来,或许他来的时候金玲在学校,所以没有碰见。
金玲有些急不可耐,于是问妈妈,“施叔叔这几天怎么没有来?”
妈妈显然对金玲关心施刚有没有来感到很诧异,她顿了两秒后,说:“好像出差去了。金玲,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施叔叔是个好人,他……”
“好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金玲强行打断妈妈的话,是的,她不想听,那个“屎缸”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好人的话,会趁着爸爸不在家,来抢妈妈吗?
第二天金玲放学一回家,就看到施刚坐在堂屋里,悠闲地喝着一杯茶,他送给金玲一个很漂亮的双层铁制文具盒,是金玲喜欢的图案。金玲接过文具盒,连谢谢也没说,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起了房门,弄得妈妈和施刚面面相觑。
一直到吃饭时间,金玲才出来,吃饭时吧啦吧啦吃得飞快,然后就躲去了厨房。
施刚也吃完饭后,金玲听到妈妈说要去给他打水洗脸,在厨房的金玲就喊:“我来打水吧!”然后将毛巾搭在盆沿边,端着水送到堂屋。
没等施刚去洗脸,金玲就拿着书包上学去了,并且用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老师让她早点去学校,辅导几个差生。金玲并没有去学校,而是躲在村口的竹园里,望着村里那条唯一通向外面的土公路。与其说金玲看着那条路,不如说她在等施刚的出现。想象着施刚被洋辣子毛辣到的情景,金玲就笑得岔气。吃饭前躲在房间的那些时间,她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将每一只洋辣子身上的毛都剪了下来,然后裹在纸里,打洗脸水的时候洒在了毛巾上和水里。等了好久也不见施刚来,于是悻悻地去了学校。
小怜幽的这篇小说,发人深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怜幽小说中的人物十分鲜活,不管是旧情复燃的季玥还是施刚,也不管是渴望维护家庭的金玲还是见到妻子出轨怒火中烧的金三福,都那么真实形象。特别是小金玲,报复破坏她家庭的施刚的做法设计,是那么吻合孩子的心理,如心中称呼施刚为“屎缸”,用虫子毛报复他……直至最后毒死他。悲剧被怜幽写得那么精彩生动。情节环环相扣的精巧构思,讲故事的矛盾冲突引导高潮;优美自然环境的描写铺垫,更衬托出悲剧的惨烈。拜读学习,唯有钦佩。
幽,我读过,感念在心。
你完全(添个“不”字)知道那个山洼里还有人烟
都是那个“屎缸“(“屎缸”)惹得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