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生没想到会在七年后遇见凌烟，连生还记得遇见凌烟那天的情形，天下着朦朦小雨，凌烟长发绾起，盘了个髻，浓妆淡抹，身上披着一件淡紫色外套，手里牵着一个半大丫头，步履很慢，从机场走了出来，站到站台，望着出租车招手。
　　 连生没等其他出租车赶上去便猛踩油门，一下把出租车杀到了凌烟的面前，探出头。
　　 凌烟先是惊了一下，没有认出连生来，拉过身边的小女孩，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连生微微有些失望，七年了，凌烟变了很多，而自己呢？也变了吧，否则凌烟不会认不出自己来。连生在心里想，嘴角苦涩一笑，回过头去，看着凌烟，轻声问：“夫人，你要去哪里？”
　　 凌烟这才抬起头，与连生打了个照面，只这一瞬间，似乎突然把连生想了起来，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卡主了，双眼张大，樱口微张。
　　 “你……是连生？”凌烟的声音突然颤抖，神情微微有些激动，断断续续。
　　 连生苦笑，没有否认，依旧看着她再次问：“夫人，要去哪里？”
　　 她似乎有太多话要说，转瞬却又不知如何说起，神情凄苦之极，又化作了笑容，然后点了点头说：“明华路。”
　　 她没想过会再遇见连生，正如连生也从没想过会与她再次重逢。
　　 命运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
　　 明华路，他知道这个地方，那是这个城市的富人区，全是别墅林立，白色的别墅，整齐的排列，每次他开车送人到那片区域，他都会抽出些时间，开着车，在那些林荫小道上漫不经心地前行。
　　 他知道，有多少人想住进那一栋栋的别墅里，那些看似囚笼的别墅，装载了多少人的梦。而如今，他却没料到，七年不见，凌烟已经住进了那里。
　　 他说：“送人吗？”然后转过头去，一脚踩在油门上，望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神色呆滞片刻，才朝明华路开去。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今天他出差，所以来送他。”
　　 他早该料到她已经结婚了，只是此刻听她亲口说出来，他的心仍是泛起疼痛。
　　 “几年了？”他装作不在意地问。
　　 “五年了。”她说，“这是我的孩子。”她把身边的小女孩朝怀里一拉，声音有些低沉，朝他看了一眼说，“今年五岁了。”然后又叫那孩子喊他叔叔。
　　 那孩子却也乖巧伶俐，很是听她的话，张口喊了连生一声叔叔。
　　 连生抬眼通过后视镜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孩子的模样与她小时竟有几分相像，不同的是凌烟小时候爱扎着一双马尾辫，甩起来像那漫山遍野的狗尾巴草。
　　 连生记得那时自己最爱叫她狗尾巴丫头，可是，一转眼就是几十年了，光阴已过，没想到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出，声音细弱蚊丝，其实，从他现在的样子，她已经知道他是否还好，可是，她仍是想亲口听他说出来。
　　 连生微微苦笑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些自嘲，说：“老样子了，当年分别后，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没什么能力，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合适，没赚到什么钱，就干起了这个，没想到一干就是好几年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声说，“没想到世界这么小，你也在这个城市里，当年，我都不知道你来了这里。”
　　 她长长呵了口气，似乎觉得有些沉闷，把车窗摇了下来，呆呆朝窗外看了好一会儿，雨雾有些凌乱，随着轻风飘来荡去。
　　 “当年无处可去，便来了这里，我怎么会想到你在这里。”她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连生听，话到末处，回过头来，看着连生低声问：“你结婚了吗？”
　　 连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结了也很多年了，孩子也有两个，不过不如你了，你也知道现在的生活压力有多么重，一家几口人的生活，还有孩子读书的费用，这个城市的消费水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心里只觉得慌乱，生怕被她看出自己过得不好。
　　 她却不管不问，看着他，没等他说下去，继续问：“她对你好吗？”
　　 连生的双手一阵颤抖，似乎把握不住方向盘，一脚踩在刹车上，车子吱嘎一声，应声停住。
　　 他双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突起，却沉默不语。
　　 “对不起。”她似乎察觉到他的难过。
　　 “没什么了。”他急忙摇开车窗，拿出香烟，点燃一支，狠狠吞吐起来。
　　 “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反正凑合着过日子吧，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子，没什么文化，配我也绰绰有余了。”
　　 “对不起。”她看着他的样子，语音哽咽。
　　 他突然情绪有些失控，头枕在方向盘上，哑然失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七年了，这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
　　 沉默，两个人沉默地对着，隔了七年的时光，再次遇见，本来该是怎样的美好，可是却发现过了七年，彼此之间已无其他话可说。
　　 她身旁的孩子似乎意识到两人的不快，用手拉扯起她的衣服来，嘴里稚嫩的声音叫道：“妈咪，叔叔怎么了？车怎么不走了？叔叔不开心吗？”
　　 她强颜笑着拍了拍孩子的头，哄她道：“傻孩子，叔叔开车开累了，让他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哦。”孩子半信半疑，把头扑在了她的身上。
　　 他才整理了一下思绪，把往事强行从脑子里剔除了去，抬起头来，平息了一下心情，再次启动车子。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提那些有什么用，你现在过得挺好，孩子都这么大了，也挺幸福的。”他淡淡地说，似乎在安慰自己。
　　 她嘴角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半晌没说出话来，再次侧过头去，静静看着窗外。
　　 窗外，正是秋天的雨，冷冷清清，远处，一些枯败的衰草，以荒凉之势，迎接着冬天的到来。
　　 到了明华路，他按照她指定的方向来到她的住处，那里果然是一栋豪华大气的别墅，比他想象中的还有壮观，他抬眼看着，微微出神。
　　 她打开车门，拉着小女孩走了下去，然后来到车门前，看着他，对小女孩道：“快说叔叔再见。”
　　 他才回过神来，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想到周遭的小店去买点东西给孩子，可环顾左右，却没有一家店子。
　　 他只得尴尬一笑，一脸不好意思，看着她说：“都没什么东西买给她。”
　　 “没什么的了，家里什么都不缺。”说完，又抬头看着他问，“要不要进去坐坐？”
　　 他抬头朝那别墅看一眼，再看看自己的样子，这样的身份，又怎敢踏进去半步，只得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说：“今天出车，忙，没时间，以后有时间一定会拜访。”
　　 她立刻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强留，从提包里掏出手机，看着他问：“留个联系方式吧？你手机号码多少？”
　　 他急忙摇了摇头，心里只觉悲伤，此刻在她面前，更觉自惭形秽，却又怕她看明白自己心里所想，只得说：“却不巧，今天刚好没带手机出来。”
　　 她知道他是在找借口，他做出租车这一行的，怎么会不带手机出来，即便不带手机出来，也会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她知道自己再追问下去，他也不会说，只会让他更加逃避，她太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遂从包里取出纸笔，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了上面，递给了他，看着他说：“连生，这是我的号码，你记住。”说完，立刻拉着孩子的手，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他拿过那个号码，呆呆看了一遍，抬头朝她望了一眼，嘴角苦笑，一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堆积在心头，这些年的爱与恨，他以为自己都忘记了，可是此刻，却又突然之间回来了。
　　 他只觉心里酸楚倍增，不敢再做停留，转身上车，启动车子，离开了去。
　　 待到他走远了，她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默默发呆。
　　 她身旁的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地问：“妈咪，那个叔叔是谁？为什么你告诉他我只有五岁？我今年明明七岁了。”
　　 她脸上泛起凄苦的笑容，伸手在孩子头上抚摸了一阵，神情复杂，许多事情又岂是一言能尽的？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打电话给自己？她太清楚他的性格。
　　 他结婚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说，有两个孩子。想到这里，眼角蓦然滚出一滴眼泪来。
　　 大门打开，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看见她，殷勤地说：“夫人，你回来了？”
　　 她才略微收拾了一下情绪，带着孩子走了进去。
　　
　　 那个晚上，连生想起了很多关于凌烟的往事，连生一个人喝着酒，坐在租来的房间里，静静看着电视，脑子里却满是凌烟的样子。
　　 连生以为自己早已经放下了那些事情，时间隔得太远，没有理由再去紧紧抓住不放，可是，再见着凌烟，连生的心里仍是起伏不定，独自把往事在心里回味了个遍。
　　 少年时的凌烟，已经像一朵鲜花一样耀眼夺目，亭亭玉立，清纯可爱，那时有多少男子暗恋着凌烟，而连生也是其中一个。
　　 连生与凌烟同窗了十年，相爱了三年，时至今日，连生都不明白，凌烟为何在那么多优秀的男子中，独独选中了自己。
　　 那时的连生，有些憨厚，傻，并不太出众，成绩也并不是太好，唯一的优势，便是一直和凌烟是同桌。
　　 而那时，连生是特别喜欢欺负凌烟的。
　　 每个男生都喜欢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连生也不例外，每次上课放学，连生都爱捉弄凌烟，任凭凌烟睁着一双怒眼，脸蛋浑圆，却也拿连生无可奈何。
　　 连生喜欢看凌烟生气的样子，每看见一次，连生的心里就莫名欢喜一次，因为，连生可以从凌烟生气的眼神中看见她对自己的在乎。
　　 高中时，连生终于鼓起勇气向凌烟表白，凌烟没有拒绝，或许因为相知太深，他们很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
　　 三年的高中生涯，是连生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美好时光，那时的凌烟，是连生心里最温柔疼痛的地方。
　　 两个人相爱，本以为是天长地久的事情，那时的连生，总是憧憬着未来美好的时光，想象着和凌烟一起走入大学，一起进入社会，再走进结婚礼堂。
　　 那时的凌烟，是温婉可人的，总是站在连生的身后，为连生忙上忙下，几乎都顾不上自己的一切。
　　 高中毕业，连生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考上了沿海的大学，而凌烟，却因为荒废了学业，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名落孙山，与大学无缘。
　　 连生还记得那个暑假，最后一次见到凌烟的情景，凌烟憔悴了很多很多，在父母的压力下，不堪重负，见着连生，痛哭流涕。
　　 连生心生愧疚，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静静拉着她的手走了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连生从没有那样害怕过凌烟，甚至害怕沉默，沉默的凌烟，没有笑容，像那秋天快要飘零的落叶，孤独无助。
　　 那个夜晚，凌烟没有回去，或许因为害怕失去，或许因为知道即将要失去一切，两个人从此天差地别，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连生。
　　 连生是害怕的，那份害怕持续了一个夜晚，莫名的害怕，总觉得一切太不真实，与想象中差别甚远。
　　 他一直想过，与凌烟的将来，以及穿着白色婚纱的凌烟该是何等的漂亮，自己与她在众人的祝福中结合。
　　 可现实却与想象差别太远，他没想到，凌烟会与自己在一间廉价的小旅馆里完成了生命里的第一次结合。
　　 像偷情一般，偷偷摸摸，不可见人。
　　 连生讨厌那种感觉，可是看见凌烟无助的眼神，他又不忍拒绝。
　　 那个夜晚，连生从一个男子转变成男人，而凌烟，也完成了从一个女子到女人的转变。那一夜，连生才发现，凌烟的身子如此柔软无比，甚至，比她的眼神还要温柔。
　　 连生突然觉得不舍，满心的难过，静静抱着凌烟的身子，连生看着凌烟说：“等我，或者我等你，你再复读一年，好吗？”
　　 凌烟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笑了笑。
　　 那笑容让连生觉得陌生，更是心生慌乱和不安。
　　 “要不，我陪着你再复读一年，我们再一起上大学好吗？”连生紧紧搂着凌烟，生怕她会消失。
　　 凌烟抬起头，双眼凄迷地看着连生，好一会儿，才轻轻说：“连生，我不想你为我付出太多，我能记住你，你能记住我就好，我可以等你，可是你能等我吗？”
　　 连生陷入了沉默，真正放弃即将到来的大学，而复读一年，连生心里有些犹豫。
　　 那瞬间的犹豫，便让凌烟明白了连生的心思，她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连生心里的位置，故作轻松，看着连生说：“你安心去读大学吧？我可以等你，或者我会去复读，再读一年，考上你所在的大学。”
　　 连生听她这般说，一颗心才落入了心底。
　　 清晨黎明的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连生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凌烟已经走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连生一人。
　　 后来，连生顺利进入了大学，凌烟也给连生写了几封信，从信中，连生才知道，凌烟又回到高中去复读，正准备考入自己所在的大学。
　　 连生开始等待，苦苦等待，等待与凌烟在大学重逢的情形。
　　 可是这份等待，一等就是七年。
　　 凌烟没有来，突然之间与连生彻底失去了联系，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第二年，连生回到那所高中，才知道凌烟早已退学，不知去向。
　　 连生想起这些，抓起一杯酒，骨碌碌灌了下去，也许喝得太猛，酒水咔在了喉咙，不停地咳嗽起来。
　　 没想到多年不见，她已经过得这般好，多年不见……
　　 借着酒精，借着咳嗽的阵势，连生的眼角掉出泪来。也许咳嗽得太凶，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