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太阳刚刚爬上窑顶，整个堡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就开始冒着炊烟。呱嗒呱嗒的拉风箱声，鸡鸭牛羊扯着嗓子要吃要喝的叫声，大人们高一句低一句的说话声和娃娃们的哭闹声从各家传出来，奏响了清晨第一首欢快的曲子。河堤上几个年轻的女子，正在边洗衣边说笑着：“喂，二妹子，你大几时才愿意把你嫁出去呀，你长得那么水灵，咱们这贠家堡恐怕没人配得上你哩。”一个身穿蓝花袄的妹子裤腿挽得高高的，把脚泡在水里，使劲搓着衣服，对旁边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女子问道。
　　 女子听到喊自己，这才抬起头，满怀心事地嫣然一笑回答：“蓝花，我大不会把我养到嫁不出去，他还要等着喝喜酒拿彩礼哩。”
　　 “哟，二妹子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快说是哪一个，让我们也听听新鲜！”另一个女子停下手来到二妹子身边，坐在河堤的草地上，淘气地用指头沾了水，弹在二妹子脸上问道。
　　 “巧云，你自己想嫁人想疯了，就赶紧找一个，反正咱贠家堡光棍多得很，这会儿又来问我作甚？”二妹子也撩了水往巧云的脸上弹。
　　 巧云喊了一声：“哎呀，你这妹子感情净是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你丢河里喂那些虾呀鱼呀的。”巧云正要动手，对面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歌声——
　　 叫一声妹子儿你实在美
　　 哪家家的婆姨也不如你
　　 毛格闪闪的眼睛
　　 粉格丹丹的脸儿
　　 妹子儿你长得赛天仙
　　 咱们拉上那个话话哟
　　 把哥心撩乱嗨哎
　　 妹妹你要是点个头
　　 找没人的地方亲个嘴
　　 “哈哈，二妹子，这下你该承认了吧，还真的是有了心上人不是？我说咋那么心神不定的，感情是在等人哩。”蓝花嘻嘻笑着，站起身甩掉手上的水珠，她的衣服都洗完了。
　　 巧云也对着坡上的后生喊道：“喂，二妹子可是贠家堡最水灵的妹子，你别人不找偏找她，可真是会掐花顶子哩！”
　　 后生哗啦哗啦趟着水走过来，二妹子还是不抬头也不说话，巧云见二妹子低头洗衣，不答话也不看对方一眼，知道她有心事，对着蓝花眨眨眼，两个人就悄悄地先走了。
　　 后生来到二妹身边，二妹仍然低头不语。后生蹲下身来，陪着小心问她：“二妹子，我来帮你洗衣服吧，清晨这河水凉着哩。”
　　 “不用，我自己会洗。你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你妈看见你跟我在一起，又该骂人了。”二妹子把洗好的衣服装进挎篮里，站起身要走。
　　 后生拦在她面前，声音柔和地说：“二妹子，我这不正在想办法嘛，其实，我妈说她挺喜欢你的，可我就是不明白她为甚那么反对咱俩成亲，等哪天我非要问个明白。”
　　 “阿宝哥，一开始我大对咱俩的事还是同意的，可后来看到你妈的态度，又反过来劝我说，就算进了你们贠家的门，我也过不安生，还不如死心嫁别人，叫我别再惦着你了。”
　　 阿宝一听二妹子的话，不由心里起急，他抓住二妹子的手，好脾气地央求道：“二妹你别听你大的，咱俩得想个法子让我妈点头，我要不娶你做我的婆姨，这辈子活得也不舒心。”
　　 二妹子看看阿宝，把一根长辫子往身后一甩，若有所思地说：“阿宝哥，我感觉我大和你妈之间，肯定有着啥秘密，连平时说话都带着火药味，这个，我非要弄个清楚，要不，我咋也不死心哩。”
　　 阿宝一把将二妹子搂在怀里，用手使劲儿揣着她那有弹性的奶子，嘴里应道：“嗯，我找机会问问我妈……”说着一张嘴就凑到二妹子脸上。
　　 正当两个人吻成一团的时候，二妹子的大贠峰远远奔过来喊道：“哪搭的后生胆子忒大，青天白日敢占我家娃的便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宝一看是二妹子的大，赶紧撒开二妹，红着脸喊一声：“叔。”就再也没话说了。
　　 “原来是你呀，你妈瞧不上我家二妹，你还黏黏糊糊的作甚？识相的赶紧离得远点，也免得我生起气来真打断你的腿子。”贠峰一边把烟往嘴里送，一边没好气地埋怨阿宝。
　　 “大，一早起的你嚷嚷个甚，这样喊会惹人家笑话哩。”让自己的大看到跟阿宝这一出，二妹子也羞红了一张俏脸蛋，她低头捻着辫梢，嘴里责怪着。
　　 二妹从小没妈，她大一直把她娇惯着，所以平时二妹有些任性，她大也只是笑笑：“这娃，真的不能再惯，过些日子，该管到大的头上了。”
　　 可是眼下看到自己娃被这个后生仔搂在怀里，心里反倒觉得不是个滋味，他吭吭咳嗽着，拉了脸子对二妹喝道：“人家不要你进门，你还腆着脸硬往里闯不成？还不回家，杵在这儿干等着人看笑话？”
　　 此时说也巧，阿宝的妈腊月也找了过来，贠峰这句话正好被她听见，腊月就对着贠峰夹枪带棒地说道：“依我看你打断我娃的腿还是轻的哩，别要了我娃的命，我就知足了。”然后又对着阿宝指桑骂槐地说：“你这个娃真不害臊，这女子是你硬抢的，还是那财物是你硬抢的？你万一真的硬抢了去，不是好来的恐怕早晚也要丢掉哩！”
　　 “腊月，你这些话说给哪个听？当着娃们的面说这些作甚？咋说你也还是做长辈的不是？”贠峰生气了，对腊月说完，又转身对着二妹子喊道：“你这娃真不懂事，还戳在这儿惹我干生气，打算气死我你自己想作甚就没人管了不是？”
　　 二妹子看大真的有些生气，扭头瞅了阿宝一眼，低头闷闷不乐地走了。阿宝也随着腊月往回走，贠峰站在那里望着这娘俩远去的背影，觉得怎么都弄不明白腊月的心思，之前她不是这样的。
　　 “妈，我跟二妹的事，你到底咋个想的？”晌午，火辣辣的太阳正正当当照着阿宝家的窑洞，阿宝蹲在就地的阴凉里，胡乱扒拉两口小米饭就撂下了碗筷，瓮声瓮气地问。
　　 腊月正坐在树荫下低头吃饭，听阿宝这么问自己，不由停止咀嚼，抬手用袄袖抹抹嘴，眼神里现出一丝痛苦与恼恨。过去那些往事，让腊月无论如何都难以解开心里的疙瘩，她把碗重重往矮桌上一撴，说出的话硬邦邦的：“阿宝，就凭你这长相和一把好庄稼活儿，就算咱家日子紧点，要讨婆姨也容易得很，咱贠家堡有的是俊俏女子，她二妹子再好看，妈也不稀罕，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可是妈，二妹子大多次想帮衬咱，你为甚不理还说些闲话？还有，你不同意我跟二妹子的婚事总该有个理由，到底是为甚啊？你说出来我才明白，要不这心窝窝里堵得慌，吃饭不香，睡觉不香，干活也没心思哩。”阿宝站起来，急得直跺脚，但是腊月仍然纹丝不动，眼泪却顺着腮帮子直往下流。
　　 阿宝看腊月哭了，急慌慌要用袄袖为她擦，腊月伸手拦住，嘴里说：“阿宝，这样吧，天一幕黑你就把门关上别再出去了，我要把这憋在心里的话对你讲个利索，要不你总是要说我这个当妈的心狠，生生把你俩分开。”
　　 “好吧，妈，我今晚哪搭也不去，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事，让你这些年都解不开这疙瘩。”阿宝点点头，转身进了窑洞，躺在那里想睡一会儿，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腊月坐在树底下，想起十八年前那桩事，泪蛋蛋呼噜呼噜就又滚了下来……
　　 那个时候，腊月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子，她家跟贠峰家的窑洞紧挨着，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的两个人逐渐产生了情愫，但是家里却一致赞成让她嫁给贠昌。贠昌也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家里比较富裕，腊月家的日子不好过，哥哥等着用腊月的彩礼娶婆姨，而贠峰家又出不起那么多。
　　 “峰哥，我大不依我，非要我嫁给贠昌。”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贠峰在腊月家对面的高坡上吹了几声口哨，腊月知道是贠峰在喊自己，就趁着家里人睡下，悄悄从窗子里爬出去跟贠峰约会。
　　 贠峰听腊月这么说，心里跟刀绞一般，他一把将腊月拉进自己怀里，生怕她被人抢走一样：“腊月，我稀罕你这些年，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你给我做婆姨的那天，我已经尽全力了，可你大心真狠，说拆就拆了咱们，我真的不甘心哩。”
　　 腊月紧偎在贠峰怀里，眼泪稀里哗啦落在他的肩膀上，伤心地问道：“峰哥，咋才能跟你在一搭，你倒是拿个主意吭一声，要不赶明儿我真的嫁了，你这辈子就只剩一个后悔。”
　　 贠峰解气地说了一句：“除非贠昌死了，你妈你大才会同意你嫁给我。腊月，我家里实在拿不出更多的彩礼了，要不你跟我跑吧，在外生了娃再回来，那时候你大也拿咱们没办法。”
　　 “可我哥的彩礼咋个解决嘛？娶不上婆姨，我妈我大还不急疯了？”腊月叹息一声，从贠峰的怀里抬起头，害羞地对贠峰说：“峰哥，要不，今儿黑我的身子就给了你，省得今后我会后悔，让那个贠昌娶也娶个你睡过的女子回去。”
　　 “腊月，你在说甚，这样干我不是坑了你？再说贠昌也是跟咱们从小一搭长大的，他人不坏，我贠峰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贠峰紧紧抓着腊月，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他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得到心上人。
　　 腊月除了哭，也是想不出再好的办法。贠峰想了想，对腊月说：“好妹子，哥哥出去挣钱，一年，就等一年，我赚够了钱就回来娶你，记得一定要等我！”
　　 “你说话作数？”
　　 “我说的话每一句都作数。”
　　 “那我等你一年，就一年，你不回，我大逼我嫁人我可就嫁了。”
　　 “就一年，我不会忘！”
　　 “腊月，腊月，你这死妹子大半夜的作甚去啦，让哪个野汉子给拉山沟沟里去了不成？刚才有人来，说你舅家婆不行了，你快点死回来……”腊月听贠峰说天一亮就走，正哭得伤心，一听她妈那变了音的吼声，急忙抽身往回里跑……
　　 把舅家婆送走，大就赶紧张罗给腊月办喜事，腊月死死不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以死相挟，说什么也要等贠峰回来。大拗不过她，只好答应等一年，一年后贠峰再拿不出彩礼，一切都要依从自己。
　　 冬去春来，一年的时间，如水般从指缝间流走，转眼夏天就又到了。二妹子每天都要数次站到贠家堡最高的坡坡上望着远处，她日盼夜盼，眼都盼蓝了，贠峰还是没有回来。这晚，二妹子坐在月亮底下，遥望着伸向远处的那条山路，思念的泪水不由扑簌簌又掉下来，对着贠峰离去的方向，唱出了心里深刻的思念——
　　 想你想你实想你
　　 浑身上下都想你
　　 头发梢梢想你呀
　　 红毛头绳难挣呀
　　 脑瓜皮皮想你呀
　　 榆木梳子难梳呀
　　 眼睫毛毛想你呀
　　 白天黑夜难闭呀
　　 眼睛仁仁想你呀
　　 泪水颗颗难收呀
　　 舌头尖尖想你呀
　　 酸甜苦辣难尝呀
　　 二妹子边唱，边捂着心口窝窝，她那里疼啊！既然说好了，还差几天就正好一年，难道贠峰忘了跟自己的约定了？还是在外面找到了更好的妹子不愿意回来了呢？二妹子胡乱猜测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再过五天，贠峰还不回来的话，自己可真的要嫁给贠昌了，这是大下的最后通牒！
　　 腊月正在伤心地抽泣，贠昌顺着歌声找了过来，他默默地坐在腊月身边，小心地安慰道：“还有好几天，到时候，贠峰也许能回来，你就别哭了。”
　　 “贠昌，你会对我好不？”腊月小声问他，眼里含着泪花花。
　　 贠昌看看腊月，老老实实地回答：“腊月，我贠昌这辈子都会对你好。”
　　 “可我要嫁的人是贠峰，你不生气？”
　　 “我不生气，就算我不娶你，你大也不会让你跟贠峰，他家里穷，拿不出彩礼。”
　　 “要是贠峰挣了钱，在你娶我的那天回来，你咋办？”
　　 “只要不入洞房，我就让给他！”
　　 “你说的都是真的，没骗我？”
　　 “我贠昌也是个裤裆里挂铃铛站着尿尿的汉子，为甚要骗你？再说，你跟贠峰和我一搭长大，我贠昌是啥样的人，难道还瞒你了不成？”腊月见贠昌这样的话都说了，心里明白他是个说话作数的人，心里倒也宽慰了些，假如贠峰到时候真的回不来，贠昌也不失为最好的人选。就这样，在腊月跟贠峰约定的最后一天，贠昌家摆了酒席，大操大办准备迎娶腊月进门。
　　 黄昏，在通往贠家堡一条崎岖的山路上，几峰骆驼正行走在夕阳的余辉里，悦耳的驼铃声有节奏地唱着歌，排遣着赶路人的寂寞。闷热的天气，使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像被放在笼屉上蒸着一般，浑身都是湿淋淋的。走在最前面的那峰骆驼背上，坐着一个红脸堂的年轻后生，白羊肚手巾包着头，白色对襟短褂，黑色灯笼裤。后生前面，是一个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的绝色女子。女子看起来精神萎靡，像得了什么大病一般，软绵绵的被后生揽在怀里，说话的声音，也是软绵绵对：“贠峰哥，你家离这儿还有多远？”
　　 离家一年的贠峰擦擦额头的汗，焦急地看看降落的夕阳，简单地回答：“还有二十几里山路。”
　　 “天黑前，咱们能赶到吗？”女子好像已经忍受不了这份颠簸，软软地靠在贠峰胸口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忽闪忽闪的，水灵得似乎能滴出水来！
　　 “青桃，我们连人带骆驼已经不停不歇地赶了两天多的路程，不就是为了能在今儿天黑前赶回去吗？”贠峰心里的那份焦急，明显地写在脸上，说起话来也是心不在焉。他想象着此刻的腊月，是不是正站在最高的那座山坡上等着自己，是不是想自己想得眼泪水哗哗地往下掉，时间越晚，他的心越往下沉，他想见到腊月，又怕见到她。就这么矛盾着，紧皱着眉头，赶着那几峰骆驼走在逐渐黑起来的大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