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鹰翔对萧海洋一家的感情很深，特别是对海洋的爸爸妈妈，甚至超过对自己的父母。鹰翔的亲生母亲，在生鹰翔的时候难产去世了。鹰翔在4岁以前就是在马莲身边长大的，马莲完全当作自己的儿子。直到海洋出世，她也没有减少对这个“儿子”的母爱。解放以后，罗威重新结婚了，才把罗鹰翔接回去。继母对鹰翔很好，虽然后来给他添了三个妹妹，可对鹰翔还是像亲生一样溺爱。罗威工作忙，脾气又暴躁，管教孩子不得法。鹰翔小时候犯错，他继母总是替他掩饰、隐瞒。实在瞒不住，被罗威发现，肯定是一顿暴打。可鹰翔始终对自己爸爸和后妈不亲，一有机会就跑回马莲身边去。分开后，距离远了，鹰翔在家开始少言寡语，渐渐变得孤僻起来。
　　
　　 萧海洋拿回信收好，说：“鹰翔哥，你可能不知道最近连队要求请假的人实在太多了，指导员也不好办。我又是排长，总不能和战士们争名额吧？再说，你看不出最近连队气氛不太正常吗？”
　　 罗鹰翔平时并不在意其他战士的情况，听海洋这样一提，倒想起来了。他点点头，说：“好像大伙儿说说笑笑少了点。嗨，你知道我平时也不参合的，光顾自己看书了。你说很多人要求探亲？你不能去争？要不这样，我和指导员说，让我回去！我去看马姨，她也是我妈。指导员知道的。这样总成吧？”
　　 萧海洋出神想想，说：“鹰翔哥，这倒也成。可你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啊。指导员答应，他马上和师部乔主任联系，请他找驻京办事处先了解情况。咱们要不再等等看？”
　　 罗鹰翔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只是点点头。
　　 萧海洋拉住鹰翔的手，说：“走，鹰翔哥，咱们回去吧。指导员刚才通知我，晚上还要开干部会。黑虎走了，回家。”
　　 罗鹰翔突然想起，说：“海洋，你是不是没吃饭吧，去我们班宿舍，我给你留了一个窝头，还有半碗稀饭。”
　　 萧海洋亲昵地把头在罗鹰翔的头上轻轻碰了一下，说：“还是有个哥哥好。”
　　 罗鹰翔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轻轻捅了萧海洋一拳，说：“你啊，排长当了一年多，还是像个孩子长不大。”
　　 “长不大有什么不好？有你们这些哥哥姐姐疼啊！哈哈……”
　　 他们并肩朝营区走着。黑虎欢快的跑在前面。
　　
　　 鹰翔弟兄直接去了五班的宿舍，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屋子里一个很尖的声音在大声说话。
　　 “班长，你也别劝阿拉了。阿拉是一定要回去的，就是连长指导员不准假，阿拉也要回去！”
　　 “张小彦，你探亲刚刚回来不到一个月，怎么又吵着要回去？总要照顾一下其他战士吧？你自己看看，咱们班12个人，只有你和刘胜利已经回去过了。难道我们大家就不想回家？”
　　 “蔡和平说的对。哥们，我吕琨也提出申请了。一个班只有一个名额吧。小彦，别忘了，上回就是我让给你走的吧？”
　　 “班长，这回可该轮到我了！”
　　 “和平，我不管，这回再不让我走，别怪哥们跟你急！”
　　 “……”
　　 “张小彦，你听见了？现在10个没有回去过的哥们，有9个在申请探亲假！包括我本人。全排只有2个名额，一个班还摊不到一个，你让我怎么办？”
　　 “阿拉管不了这些！阿拉有要紧事情一定是要回去的。”
　　 “和平，那个没有提出申请的是谁？”
　　
　　 听着屋里七嘴八舌的争吵，萧海洋推开门走进去。罗鹰翔跟在他身后。黑虎则乖乖蹲在门口。
　　 萧海洋一进门就笑嘻嘻地说：“怎么这么热闹？咱们二排，就是五班哥儿几个最抱团，最开心了。”
　　 张小彦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行李，跳下炕，走到萧海洋面前，说：“排长，你帮我去说说，一定要批准阿拉回去！”
　　 吕琨上去挤开张小彦，堵在他和萧海洋之间，对萧海洋说：“海洋。你不能替他说！我吕琨也不会为难你。这次探亲假的事，你必须公正处理！”
　　 张小彦个子矮小，吕琨却又高又大，横在中间像一副门板。张小彦挤不动他，急的在后面跳着脚大声叫，声音已经带着哭泣。
　　 “排长。阿拉真的有要紧事情的。”
　　 罗鹰翔看着乱哄哄的局面，有些不耐烦了。他分开众人，拉着萧海洋，走到屋子里唯一那张旧桌子旁，桌子上堆满花色不同的饭盆。罗鹰翔拿过自己那只，推到萧海洋面前，说：“海洋，你别管，五班的事情让五班长处理。你赶紧吃饭。”
　　 萧海洋想张嘴说话，罗鹰翔抓起一只窝头，塞进海洋嘴里，然后转身对大家说：“哥儿几个，海洋还没有吃饭，他等一会还要去连部开会。”
　　 蔡和平忙走过来关心地看看，问：“海洋，你没吃饭？现在都凉了吧？我帮你去食堂热热吧？”
　　 吕琨也走过来，说：“不用上食堂去热。萧海洋你等等再吃，我拿到十班去热。刘爱华那里有只煤油炉。”
　　 吕琨说着话，拿起萧海洋手中的碗就走。张小彦也过来了，对萧海洋说：“排长，不要吃冷窝头了。给你，我这里有饼干！”
　　 萧海洋看着这群人，眼睛有点潮了。他故意双手抱拳，冲着大家躬下身，说：“多谢各位大哥对海洋的抬爱！”
　　
　　 看看屋子里气氛渐渐平和下来，罗鹰翔不再理会大家，走到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开始看书。
　　 萧海洋看看大家，说：“你们刚才的争论我听见了。蔡大哥说的对。全排只有2个请假名额，我该给谁才公正？”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连张小彦也不再争辩。他们谁也不愿意为难这个小排长。
　　 萧海洋继续说：“我有个建议。大家都是哥们，谁也别瞒谁，都把自己这次申请探亲的理由摊出来。大家来评，谁的理由最充分，就报谁！小彦也可以说出一定又要回去的原因。张小彦平时不是这样的人，这次他刚回去过，又一定要再走，不会没有重要的原因。”
　　 萧海洋心平气和地做起工作。这种时候的萧海洋，一点不像个刚刚过了17岁生日的大男孩，那种沉稳、老练，完全就是个称职的干部。
　　 张小彦的眼圈红了。
　　 蔡和平对大家说：“海洋这话有道理！这样吧，我去把不在班上的人找回来。咱们就开个班务会，大家在会上公开讨论。张小彦，你也可以说说自己的理由。只要你理由充足，我看哥几个都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拉也不是一定要和你们争抢，阿拉刚刚回来，是不应该抢。可你们不知道，阿拉今天收到妹妹的信。阿拉今天也不嫌丢面子了。阿拉出身不好，是‘黑五类’！妹妹信上说，阿拉刚刚走，阿爸就被单位造反派勒令限期返乡，连房子都要收回去。你们知道的，阿拉是老大，大妹妹才15岁。阿爸、姆妈身体都不好的。你们说阿拉怎么办？”
　　 张小彦操着不准确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南方话口音，把一肚子委屈全倒了出来，边说，眼泪边流下来。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闷的叫人透不过气。刚刚端着饭盆回来的吕琨，听见了最后几句话。
　　 他放下饭盆，转身对着张小彦，说：“张小彦，对不起。哥们不知道你家出了这么大事！哥们这次不走了，还是让给你！”
　　 张小彦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竟对着吕琨跪下来。
　　 “吕大哥，谢谢你。”
　　 吕琨吓了一跳，忙着弯腰把张小彦拉起来，说：“哥们，你这是干什么啊？”
　　 蔡和平红着眼睛，走到他们旁边，伸出双手，把他们两个一起抱住，说：“行，够哥们！张小彦，我也不和你争了。我收回这次探亲申请！”
　　 “班长，我看也不用开班务会了。我也收回了，我家里是也有点事，可没有张小彦的事情重要。我也让了。”
　　 “我也收回……”
　　 屋子里气氛又是骤然一变，竟似滚过阵阵暖流，所有人的眼圈都有些微红。张小彦索性趴在吕琨身上大哭起来。吕琨拍着他后背，嘴上说：“看你怎么像个娘们似的？”眼泪却在流下来。
　　 萧海洋动情地说：“谢谢大家了。各位大哥，海洋知道大家都在牵挂家人。可咱们现在是军垦战士，是部队！咱们的肩上还有屯垦戍边的重任，总不可能大家解散回家吧？而且今冬明春生产任务很重，咱们二排不能给连队出难题。现在好了，晚上我会把大家的意见如实汇报。另外，我想张小彦，也会在处理好家里事情后尽快归队的。”
　　 张小彦擦干眼泪，说：“排长，你放心。阿拉回去帮家里收拾好，送走他们马上回来！”
　　
　　 “二排长。萧海洋。马上去连部开会！”
　　 门外传来许志远的声音。
　　 “知道了，我马上到。”
　　 萧海洋答应了一声，急急忙忙把饭盆里的稀饭划进嘴里，站起身朝外走。
　　 一直置若罔闻在角落里看书的罗鹰翔，突然站起来，说：“海洋，你不准备申请探亲？你要是不走。我现在要求探亲假！”
　　 萧海洋一点没有料到罗鹰翔突然杀出来，愣在那里一时没有回过神。吕琨反应却极快，他马上联想到萧海洋收到的来信，还有海洋一反常态吹起了洞箫。
　　 “罗鹰翔，是不是海洋家里出事了？”
　　 蔡和平也追问：“海洋，你家出事了吗？什么事？”
　　 萧海洋竟然结巴起来。
　　 “我……我，我家没什么事……”
　　 罗鹰翔阴沉着脸，说：“海洋，你不说，我也会说的。”
　　 “鹰翔哥，咱们家自己的事就别在这里说了。”
　　 萧海洋还是想阻止罗鹰翔。
　　 罗鹰翔说：“海洋，这件事不小。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回去，我就回去！我只是普通战士，而且有足够理由。各位战友加兄弟，大家伙都知道，我和海洋不是亲兄弟，可比亲的还要亲！海洋还没有出世，我就在他家了。他之所以叫‘海洋’，‘海’是随他四个姐姐排行；‘鹏’就是随我。你们说，海洋家的事，是不是我的事？”
　　 吕琨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得啦，哥们，你平时话不多，今天怎么这么多话？我们谁都知道你们就是亲兄弟。快说，家里出什么事了？”
　　 罗鹰翔把手伸向萧海洋，说：“你把海虹的信拿出来。”
　　 萧海洋吱吱唔唔捂住口袋，说：“鹰翔哥——你这是干嘛？我来不及了，我要去开会。”
　　 “不行！”罗鹰翔变得很坚决，移身堵住屋门。
　　 蔡和平说：“罗鹰翔，我们不需要看信了，你让海洋去开会吧，别耽误他正事。你告诉我们就成。”
　　 罗鹰翔从门口让开，对大家说：“我马姨被造反派天天戴着高帽子，挂着牌子批斗！我萧叔被‘二炮’造反派密秘羁押，已经失踪了！”
　　 “什么？！”张小彦一声尖叫，说：“你们‘红五类’的遭遇比我们‘黑五类’还要惨！”
　　 吕琨瞪大眼，说：“我就猜到海洋家里出大事了！，不然他绝不会吹这《苏武牧羊》！我看你们哥俩应该一块回去！找留在北京的哥们，把马姨先救出来，然后再设法找到萧叔。”
　　 萧海洋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说：“好了，我萧海洋谢谢哥们们的好意。你们就别瞎起哄了。我已经向指导员汇报过了，他答应想办法。我们哥们回去就可以解决问题了？真的找一帮兄弟去抢人？那不是要打起来？这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鹰翔哥，还有你们大家，都冷静一点。咱们等指导员来处理这件事好不好？”
　　 一番话让大家渐渐安静下来。
　　 萧海洋朝外走着，说：“我去开会了。鹰翔哥，你跟我出来一下。”
　　 走到门外，萧海洋对罗鹰翔说：“鹰翔哥，我也担心爸妈的处境。可你不该公开咱们的家事，我会上反而不好说话的。这样吧，我会后把你的建议告诉指导员。连里另外有两个机动指标，应该有希望批准你回去。再说，你也该回天津看看罗伯伯。”
　　 “行了。我知道了。”罗鹰翔有点不耐烦，显然不想提到自己的父亲。
　　 “那，我走了。”
　　 萧海洋朝连部走着，黑虎寸步不离紧紧跟在后面。罗鹰翔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摇摇头……
　　
　　 连部的灯一直亮着，9连的排长以上干部会已经开了很久。这样长久的会议，在9连不多见。一是，连长王奎自己就不喜欢开会，会上也没有什么话说；二来，指导员陈岚岭提倡说短话，开短会。陈岚岭经常说：做思想工作不怕麻烦，不怕话多；开会最怕发言长，话多没有人喜欢听，也听不进去。这次的会开得如此长久，想必会上争论激烈。
　　 熄灯号吹过很久了，几乎每一个班的宿舍，都是熄灯没有睡觉，在议论连部的干部会。
　　 “齐亚娟，你说他们到现在会还没有开完，是不是在讨论探亲假的事情？”刘爱华趴在被窝里，支起上身问。
　　 齐亚娟安安静静地躺着，侧过身子，说：“谁知道呢？要是讨论这个事，也不知道会批准谁？”
　　 “亚娟，吕琨也申请了。我想和他一起回家。”
　　 “爱华，可别想得太好。听楚洁说一个排连3个指标都紧张。只能保证有2个，还有1个还要去会上争取。”
　　 “那可怎么办啊？要是吕琨批准了，我没有批准，怎么办？我们想一起到对方家挑明了。”
　　 刘爱华真的着急起来。
　　 齐亚娟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唉，你急也没有用啊。争取下回呗。我也申请了想回家。我妈身体不好，住院了。”
　　 ……
　　 “班长，你怎么没有去开会？”
　　 “我说张小彦，你真傻？假傻？开的是排长以上会议！你叫和平去干什么？”
　　 吕琨披着上衣坐在那里，听见张小彦在问蔡和平，便插嘴取笑。张小彦本来脸朝这蔡和平，听见这话，又转过身子对着吕琨，说：“吕琨，我是想班长要是可以参加，多一个人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