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 绿莹莹的石头(小说)
一
“娘的贺永发也太小气了,连幅蚊帐也舍不得买。”老周坐在床沿上,一边啪啪地用右手在腿上击打蚊子,一边向另外两个工友说,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声援。用这样的方式控诉他们的老板,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起码快活了嘴,为寂寞无奈的打工生活平添了几分生趣。
两个工友,一个叫冯黑子,另一个叫小龚,都没有接过话茬。冯黑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由于皮肤黝黑,便得此诨名,真名反倒没人叫了。他瞧不起老周这个老光棍(尽管老周的干活儿技术比他好),每当老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大脑里不是想着怎么去倾听和回答,而是轻蔑地想:你咋四十多岁还没媳妇呢?因此,只要是老周主动跟他说话,他从来都不屑于回答,即使回答,也多数是唱反调。但如果是他主动找老周说话,态度就变得温和起来,那一定是有求于别人了。小龚是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是老板贺永发的远房姨老表。他来到这里没多久,是一个月前他妈妈找到贺永发,要求上来的。小龚平时对老周是很尊敬的,因为老周是他们几个人中技术最好的,年龄也最大,尊重老周就是替他老表笼络人才。他不会像冯黑子那样没大没小,称周文义叫老周,而是随着老表叫周叔。这个冯黑子,好乱给别人起绰号。比方说小龚本来是有名字的,但有一回冯黑子和小龚刚好碰到一起撒尿,冯黑子看看自己的鸡鸡,又瞟了一眼小龚的鸡鸡,说:你的姓真好,第一个字母叫英文的话,再加个小字,正适合你。小龚感到非常羞愤,但打也打不过他,骂又不敢骂,只能随便他叫了。这个看似长者对年幼者亲昵而又文明的称呼,因为赋予了特殊含义,使小龚想起来就来气。庆幸的是,冯黑子倒还没把事做绝,没有叫他的英文。冯黑子固然可恨,但老周攻击他老表,这是他不乐意的。贺永发早在小龚来之前就给他交代过,让小龚帮着他看场子。因此,小龚也不会回答老周的问题,哪怕是随声附和也不会。
老周正觉得没趣时,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传来:“还贺永发呢。照这样搞,他永远也打不出货来,永远也发不了。”
原来是做饭的老胡。说话时,他已经从旁边的一个小塑料棚里走到大塑料棚里,又接着愤愤然:“打个比方,他一个月只许叫我用二十斤油,你们吃不好,向我发脾气。这能怪我吗,是吧,老周?”
老周就对老胡说:“不如你把蚊帐和油的问题一起向贺永发反映一下。”
老胡却不答应了:“大家的事,咋叫我当这个人物头?”言毕,就用目光把棚里的几个人扫视了一遍。
冯黑子像英雄一样挺直了身子,一声不吭地径直走出了塑料棚。小龚说,我要解手去了。也出去了。
老周很气愤似地看着老胡说:“你看你看,这些奸蛋!”
不多一会儿,两个人又进到棚内,准备收拾睡觉。老周还在拍打蚊子。看看他瘦得向一匹老狼的身子,尽是红色的斑点,像梅毒病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上不通电,小龚点起了蜡烛,插在啤酒瓶上。老周从裤兜里摸出清凉油,用食指蘸了一下,涂在露在外面的部位,包括太阳穴。
冯黑子只穿了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说:“老周,怎么蚊子偏叮你,不叮我们?”
老周说:“我的血是甜的,蚊子喜欢叮;你们的血是苦的,蚊子不愿意叮。”
众人跟着哄笑起来。冯黑子说,“也是。我们的血都给了女人,你的血都白送给了蚊子。”
又是一阵哄笑。老周反驳说:“尽说屁话。那小龚的血既没给女人,又没给蚊子,怎么说?”
“其实我也被蚊子叮。”小龚打了个圆场。
大家就这样像以前每个夜晚一样,你一言我一语,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把这些话题当成催眠曲,各自渐渐进入梦乡。
天刚蒙蒙亮,老周就喊着大家起床上工了。老周是领班,每个月比冯黑子多一百块钱,比小龚多三百块钱。老周和冯黑子都是炮工,相当于战场上的主力,而小龚属于革命新战士,只能打打配合。但小龚活儿却没少做,主要都是老周和冯黑子二人轮换指派的。
三人很快洗刷完毕。老周安排小龚包炸药,自己和冯黑子进洞里去了。小龚从墙角拎出炸药袋子,从床底下拿出一叠报纸。摊开一张报纸,把炸药放在上面,就开始像包装冰糖一样,把炸药包装成一个个圆锥。
小龚拎着包装好的炸药来到洞里,老周和冯黑子还在叮叮当当地打炮眼。虽然外面热浪逼人,但洞里却凉气瘆人,老周和冯黑子居然没出什么汗。狭长的洞里只有每人额头前的矿灯是亮的,使人联想起黑夜。
看到小龚来了,冯黑子说,看我们做啥子,快来参战。小龚就放下炸药袋子,过去用双手捉住钢钎。老周顺势闪到一边休息。冯黑子抡起大锤,呵哧呵哧地打着节拍砸向钢钎。
打好炮眼儿,老周一边把一个个圆锥塞到眼儿里,一边对小龚说:“娃儿,在哪儿打炮眼儿,怎么打,怎么装炸药,都是学问哩。”
小龚说:“那你教我呗。”
老周说:“哪有那么容易?不交学费不行。这样吧,你给我和冯黑子每人买一包十块钱的烟,我们就教你。”
小龚嘿嘿地笑着:“那算了,我笨得很,还是跟你们当下手吧。”
冯黑子连忙补充:“你跟你老表一样会算账,多亏没考取大学,要是考取大学,再学会计专业,那就不得了哇!”
老周和冯黑子又相视阴阳怪气地大笑起来。
导火线在炮眼里安放好后,冯黑子和小龚走出了洞子。老周环抱着那卷导火线,把另一头一直续放到了洞口。点燃线头后,大家都退到十几米以外的塑料棚内。
轰,轰。几声沉闷的响声后,洞口飘出一股尘雾。在老周和冯黑子各抽了一支烟的功夫,刚好尘雾散了。老周扛着耙子,冯黑子指派小龚推着小矿车进了洞。
老周和冯黑子蹲在矿渣前,用手翻检了几个石头,冯黑子骂道,妈的,又不见货。只有像往常一样,老周负责往土筐里上矿渣,冯黑子和小龚轮换把矿渣往矿车里倒。
矿车装满了,冯黑子两只手各抓一把矿车的手柄,身子弯成弓形,把矿车往前拽,小龚在后面推。冯黑子跑得很快,小龚在后面似乎有些跟不上。冯黑子嘻嘻哈哈地大声喊着,你的鸡鸡小,怎么劲儿也小?
小龚嘿嘿地笑着,不知怎么回答冯黑子的话。驴日的冯黑子,嘴上不饶人,干起活儿来还是正儿八经的。
二
贺永发上来了。当时工人们正在清理矿渣。老远的,冯黑子就看见一个人影晃晃动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冯黑子就兴奋地对小龚说,你老表来了,可能给我带书来了哩。
等近了,打了招呼,贺永发果真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叫《青楼恨》的书,递给冯黑子,对他说:“书可以看,但不要误工哦。”
冯黑子忙不迭地翻着书,又抬头对贺永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做活儿你还不放心?”
小龚凑到冯黑子跟前,像鹭鸶一样伸着脖子要看书。冯黑子说:“没结婚的娃儿不能看的,要是看了,掐不住火儿怎么办?”
小龚说:“你看了就掐得住?”
冯黑子嘿嘿地笑着:“我可以请假回去抱老婆,你即使请了假又抱谁去?”
二人又在那儿围绕与书内容相关的话题,无聊地辩论起来。贺永发笑了笑,瞟了一眼堆在坪外的矿渣,拿起矿灯,进了洞子。他每次都是专门错过吃饭和休息时间,赶上人们的上工时间,抽查是否有人躲懒。另外,就是检查一下工作进度。尽管他隔几天要给老周打一个电话,询问是否出货、工作进度等情况,但他总觉得自己亲自来更放心。仿佛他一来,货就会自己能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
贺永发出资请人开矿,目的就是要挖出货来。这个货,就是成为当地经济支柱产业的绿松石。绿松石因形似松球,色近松绿而得名。它是古老的宝石之一,有着上千年的灿烂历史,深受古今中外人的喜爱。上品的绿松石价值连城。据考证,“完璧归赵”的故事中,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池来交换的和氏璧,就是绿松石所制。
贺永发到洞里巡视,正看到老周坐在洞的尽头抽烟。老周慌忙站起来,说,贺老板,你来了。贺永发说,周叔,怎么样?老周摇摇头说,还是只见影,不见货。老周说的“影”,是当地业内行话,“影”就是山体表面星星点点连为一体,却不成块的绿松石。据说,影就像一条南瓜藤,顺着这个影一般可找到成熟的绿松石。
贺永发瞅瞅洞壁,影还有。就想,这影就像一个包裹奇珍异宝的盒子,它引诱你一层层地打开盒子,但不到最里层,总不见珠宝。想到这儿,贺永发就骂道:“妈的,鄂西北的绿松石储量占全球的百分之八十,老子怎么挖不到?”
老周连忙讨好地说:“没事,贺老板福大运气好,很快就会挖到宝石的。”其实,作为这里最内行的人,老周心里也没底。
贺永发说:“周叔,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以后不要叫我老板老板的。我叫你叔,你却叫我老板,多生分?”
老周说:“那怎么叫?”
“还是叫我名字永发吧,又亲热,又吉利,多好?”
“这个好,永发永发,永远都发。我接受你的意见。”
二人正聊着,老远听到矿车在行进过程中发出的扑扑咚咚的声响。声响越来越大,同时还伴随着尖锐的口哨声。等走进一看,正是小龚推着矿车,后面没有人。
“龚子锐!”贺永发一声断喝。他比小龚大十几岁,从来都是直呼小龚的姓名,而小龚只能称他为老表。
小龚被吓住了,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了:“老表,找我有事,也不能那么大声。把我吓坏了不要紧,周叔年岁大,是经不住吓的。”
“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洞子里不许吹口哨,周叔没告诉你吗?”贺永发又看着老周问。
老周赶忙说:“说过一次的。”
贺永发知道是老周管教不严,就对小龚说:“以后不许在洞子里吹口哨,听见没?”
小龚有些不服气:“为啥子?”
“没有为啥子。不许吹就不许吹。二姨把你交给我,你就要听我的,讲规矩,懂吗?”贺永发有些不耐烦了。
不等小龚反应过来,贺永发又叮嘱小龚要多向老周学习,然后就走出了洞子。小龚就问老周为什么不能在洞内吹口哨。老周说,我也不很懂,大概是对珠宝的不敬吧,你不敬它,它就不出来。所以,不但不能在洞子里吹口哨,而且连放屁打嗝也不行。最好要烧香来敬它——你没看见洞口烧的香吗?
这时,冯黑子赶来了。三人七手八脚地把矿车收拾满了。剩下的矿渣也不多。冯黑子仍然在前面拉,小龚在后面推。快到了洞口,果然看到贺永发正在作揖。贺永发前面的洞壁上,被凿了一个课本大的小平台。上面有一个小碗,里面装着米,米里插着五六根香。香烟被微风吹得歪歪斜斜,又随风飘散了。
贺永发走到洞外,让矿车过去了。小龚讨好地向他老表微笑着,可贺永发像没看见他一样,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洞里,继续作揖。
三
快吃饭了。大伙儿收工了,洗刷后就在一起像往常一样东拉西扯地聊天。
老胡收拾停当,把围腰取下,坐在小板凳上,点燃一支劣质纸烟,猛吸一口,吐了个烟圈,说:“好长时间没看电视了,也不晓得经济危机过去了没。”
冯黑子嘻嘻哈哈地说:“你一个做饭的,关心经济危机有个屁用?”
贺永发接过话茬:“冯黑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老胡关心国家大事是对的。再说了,经济危机一过去,绿松石价格就要涨,价格一涨,你们的工资也会跟着一起涨,怎么没关系?”
老胡嗤嗤地笑着,老周也跟着哄笑起来。小龚不敢跟着起哄,因为他一是怕冯黑子那身肌肉,二是怕冯黑子在干活时整他。
接着,贺永发把最近的电视新闻告诉他们:经济危机还没过去,但强多了。在化解这场经济危机中,中国起了重要作用。大伙儿又围绕着其它与他们相关不相关的话题扯谈了一气。比方说,美国总统为何换成了黑人,不说黑人很笨吗?中东那两个芝麻大的小国家为何不让世界安宁,把它们都灭了不就行了?赵本山和范伟这两个黄金搭档,怎么说分就分,小沈阳接得了赵本山的班吗?刘家沟的吕寡妇改嫁的男人,怎么连老周都不如呢?……
趁大伙儿扯得热烈时,贺永发用食指向小龚勾了勾,示意他出来。贺永发在前,小龚在后,来到离大塑料棚二十几米的山坡上。这时候,贺永发对小龚说:“找你出来,是要告诉你,要你把这几个人给我盯着。有时打些散货,要监督收拾起来,有人私藏,你要及时向我汇报。年底我给你加点钱。我们是亲戚,要互相照顾,对吧?”
小龚说:“老表,你照顾我,我晓得——能加多少钱,加了以后有冯黑子多吗?他每个月比我多两百块哩。”
贺永发说:“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立得功多,奖金就越多,最后所有收入加起来说不定比冯黑子还多。”
小龚说:“那好,那好。我会努力干的。”
他们下来时,里面人的话题已经扯到这顿饭了。冯黑子说,好长时间没喝酒了,即使没有菜,干喝也爽啊。贺永发跨到棚里对大家说,好好干,下一回我来给你们加大餐,让你们喝个够,要是出了红货,还有重赏(红货,业内行话,即量大且质量好的货)。
众人连声叫好。
吃饭了,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地把菜端到桌子上,有一盆包菜,一盆洋芋汤,一碗煎辣椒,锅里还有大米饭。冯黑子舀了一钵子饭后,最先抓到汤勺。他把汤勺紧贴着汤的表面,歪着汤勺,就像三流技术的汽艇手一样,一路绕着盆子转圈,专门打捞漂浮在汤表面的油层。老周赶忙说,哎哎,给我留点儿油。冯黑子说,都老疙瘩了,要警惕油吃多了得高血压高血脂。老周又说,这些病,你就不能得啊?就你晓得吃油定心慌,别人都不晓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