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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非常热爱我的故乡富拉尔基，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我出生在中医世家，父亲在爷爷的培养下，成为当地负有盛名的一位中医，当年我还是个英俊少年。父亲突然失踪，从而改变了我们的家庭生活。中药铺廉价租赁给人家。母亲决定离开伤心地富拉尔基带我去哈尔滨，为的是让我有个更好地学习环境，期望我以更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
　　 母亲在哈尔滨中央大街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曾经跟父亲学徒的朱秀丽也一起搬来了。朱秀丽没有什么亲人，父亲见她是个孤儿才收留了她。后来我母亲问她，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想起了学习中医？再后来我父亲和我母亲经常吵架，但是，朱秀丽从中调解，当然，母亲也就默认了她。少年的我生活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的神情温柔而悲戚，性格善良而忧郁。对于她们也许我还不能真正了解。可我还能说什么呢。
　　 母亲看到体质单弱的我就有点担心。朱秀丽小姐对我也是百般呵护。但是我不会领情，我为父亲的失踪难过，朱秀丽小姐却不伤心，第一次介绍父亲给患者看病的是朱秀丽。可是，第二次出诊父亲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觉得朱秀丽十分可疑。我却不那么看，我让母亲不要瞎猜测。父亲失踪后齐老师非常同情，而且同我母亲和朱秀丽分别谈了话。临走，齐老师摸了摸我的头，老疙瘩呀，你应该懂事了。
　　 那时，我们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上生活，这座城市已被日本人占领，整天价除了上学就是钻防空洞。因为紧张也因为恐惧，我的脸色苍白。母亲想，应当离开这个城市回到富拉尔基去，利用暑假期间动身，表姨妈住在那里，我们唯一的亲人。
　　 表姨妈家不是很富有，房子却是俄式三层小白楼。坐北朝南，对着一片湿地。前后窗户高大且窄，镶着玻璃，显得特别明亮。湿地像个花园，四周有围栏或延伸的铁丝网。据说这所房子是表姨父的朋友，白俄罗斯商人的，表姨父只是暂时管理着。门前开辟了一片相当大的草坪，绿树浓荫，一条小路通向林荫大道，然后继续走，就能到达远方。
　　 俄式小白楼的东面有一行行大树，像一道厚厚的屏障。在树下行走，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我和朱秀丽经常走进去。顺着一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便到了偌大的湖边了。宽宽的水面，目光顺着飞鸟，能望见蓝蓝的天空，欣赏周围茂密的庄稼。目光再移向天边，还望见远处村子里的学校。在暮色中，能够欣赏村子上空升腾的炊烟。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到户外去。出了门，走到能够俯瞰周围的一段高高的林荫路。到了那里，表姨妈、母亲，便在树下乘凉。在我的眼前，黄昏时光影弥漫，把树林上空染成金黄色。我和朱秀丽在暮色中追逐，在湖边流连忘返。母亲和表姨妈只是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从不和我们出去散步。我们每次回来，母亲总把我拉在一边，对我悄悄地说，以后不要单独和她出去，尤其天色晚了。不过，我回到朱秀丽身边，看到她专心看书的情景，往往把母亲的话抛在了一边，过了很久，听见母亲一声叹息。
　　 有时一天的时光很漫长，除了和表妹在一起忘记时光。当然，我也喜欢玩乐。少年时光啊，忧郁而快乐。
　　 有些故事是从父亲失踪那年开始的。我天生敏感，尤其受到失去亲人的巨大刺激。也许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是目睹母亲的哀伤所受的强烈震撼，也许就容易产生新的激情，我小小年纪就开始成熟了。那年我们又去富拉尔基时，我看到了表妹兰莉莉就猛然明白，她已经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了。
　　 我记得，正是父亲失踪的那年，我们刚刚来到表姨妈家时，母亲同表姨妈的一次谈话让我记忆犹新。她的女儿美丽善良，我希望你替你的儿子选择一下。听见她们在谈论我和表妹的一些事情，母亲特别沉静，她说但愿如此。我还记得，表姨妈穿着一件漂亮的衣裙。朱秀丽小姐却挡住我的脚步，她极力劝我陪她出去，还神秘地表明，不管怎么说，你自己应该有主意，不应该轻意地做出终身的选择，你还没有想好未来……
　　 你们在门外嘀咕什么？我母亲向我们嚷嚷道。
　　 表姨妈长得非常漂亮。只有来到富拉尔基我才能见到表姨妈，无疑是放暑假的缘故。我见她总穿着低领考究的薄薄的衬衫。我母亲看不惯她披着红色的纱巾，见她袒胸露臂的感觉说是伤风败俗。
　　 她的美貌让她显得更加年轻，简直就像她身边活泼可爱的女儿。她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她的姿态优雅，坐卧端庄，左手托着下额，目光审视忧郁，纤指修长，浓发光泽。开领的衬衫露出一条宽松的粉色丝绒带，这情景又给她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的长发飘垂下去，挡住了整个脸颊，身子前倾，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
　　 虽然，表姨妈生活在市区，她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后来告诉我，齐老师夫妇当时还年轻。不久，他们举家离开哈尔滨，带着孩子来到富拉尔基，他们同住一个城市，两家人的交往便亲密起来。表姨父当时在一家银行做职员，三年后才回家，对于小姐便产生一见钟情，立刻求婚，那年十六岁。发现她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会影响到子女，再说家庭收入也微薄，日子很难。
　　 他们为什么欣然接受他的求婚。可能他们也开始为姑娘担心了。应该了解富拉尔基的社会风气，不难想象那里的人会以什么态度对待十分迷人的姑娘。后来我也认识了齐老师，觉得他为人和善，既勤谨又有城府。他不仅仅教学，而且还在宣传、解释日本人的占领政策。关于开拓团就是大和族的移民，长期占有我们的土地。看来，我们不能小视，我们必须懂得……
　　 表姨妈的性格沉默寡言，生活得慢悠悠的。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随即躺在藤椅上，直到傍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她经常咳嗽，额头时常搭一块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实她一咳嗽就汗水津津的。她患有某种肺病，神情动态，言谈举止特像林黛玉。她是受过强烈刺激地，爱不能爱，心灰意冷。她时常从腰间取出一面精美的小镜子，修饰自己，用手指在脸上修饰，甚至消磨半天时光。她往往拿着一本书，但是书几乎总是合着，中间插了一个精美的书签。有人走近时，她也不会从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从她那不经意或疲倦的神态里，从沙发的扶手或从衣裙上，还往往掉下一朵花，或者一本书。
　　 我想起童年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了诗集：哦，杜甫的《春望》，是齐老师赠给她的：赠给我的爱……我不禁愣住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不仅仅因为诗，而是因为那些字是齐老师亲笔所写，所以表姨妈格外珍惜。几乎到了痴迷抑或变态的程度。
　　 多年之后，我才懂得表姨妈的心思。她是渴望自由的，因为渴望自由而患病，因患病而抱憾终生。如果他们能够如愿以偿，我相信，命运会是另一种结果。但是，生活不能假设，人生更不能假设。有些遗憾我们必须接受。
　　
　　 2
　　
　　 说心里话，那时候，我记得，总是有意躲避表姨妈。因为在她面前我感到紧张，浑身不自在，有一种既羡慕又恐惧的心情。也许性格也许心理感应提醒我不喜欢她。其实，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她瞧不起我们，尤其她说朱秀丽，说她身上有一股子日本女人的味道。朱秀丽小姐有点怕她，而我母亲也不喜欢她。
　　 那年的夏天，也就是第二年暑假，我们又回到了富拉尔基。有一次，朱秀丽小姐带我去找表妹，见表姨妈在里面，就想马上退出来，不料她却叫住我，而平时她对我好像视而不见。表姨妈说，干嘛急忙走哇？难道我是老虎吗？
　　 我只好走过去，而心却怦怦直跳。我尽量冲她微笑，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抚摩我的头发。
　　 我的孩子，你母亲给你穿得什么呀。我给你做衣服。她说着，就开始揉搓我的前胸。然后边说边解开衣服上的纽扣。她抱紧我，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还用手楼住我的身子，手却探进我半敞开的衣服里，笑着问我怕不怕痒，朱秀丽是这样对待你吗？说话的同时手还继续往下摸，她揪住后让我突然一惊，猛地挣脱开她以后，衣服都扯破了。我的脸火烧一样，只听她骂了我一句，哦，你这个不听话的小混蛋。没有我的同意，你休想称心如意。
　　 我拼命地逃走了，一直跑到院子外，又穿过一片菜地。不知为何，我就跳进了水塘里，扎进水中，老半天才浮出水面，然后又洗又搓，感觉被这女人摸过的部位很疼痛。
　　 我母亲好像说过，表姨妈有病，而且突然发作，犯病时闹得一家子鸡犬不宁。遇到这种情况，朱秀丽小姐就赶紧领着我到野外去。然而，表姨妈可怕的喊叫从卧室或客厅传来，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我表姨父神情慌张，只见他在走廊里奔跑，一会儿找照片给她，一会儿取药片。到吃饭的时候，表姨妈还躺在床上，表姨父守着她焦虑不安，那种忧郁的样子十分苍老。
　　 表姨妈这样发作，也把我们吓坏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严重，当时我正在朱秀丽的房间，听不清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只听有人在走廊里边跑边嚷，快叫医生来呀，她快不行啦。表姨妈疯狂地呐喊，破口大骂朱秀丽，说是她纠缠表姨父，是个狐狸精……
　　 这情况发生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失踪有两年了。后来很久我没有再见到表姨妈。一个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搅得天翻地覆。而在这种环境中，还发生这样的事，促使我对她的感情复杂而模糊，慢慢转化为仇恨了。表妹长得很美丽，因此，我又原谅了表姨妈。
　　 兰莉莉的确长得很美，只是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别有一种魅力，而不是单纯的美貌吸引我。她长得很像她母亲我的表姨妈，但是她的眼神却与众不同，因此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母女这种相似的长相。那张脸也是让人难忘的五官轮廓，尤其眼睛的神情令人惊喜。她微笑时已经呈现近乎忧郁的表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别高的两道弯眉，我不知在哪儿见过。在我的想象中，她像天使，自然也有这样高贵的气质。这种表情给她的眼神乃至整个人，平添了多虑又信赖的表情。是的，那是一种深沉、寂寞的表情。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完全化为疑问和期待。我会告诉你，她的这种表情一直影响我的情绪，我将如何建立我们的生活呢。
　　 说心里话，看上去，也许朱秀丽更加漂亮，她身上焕发着健康和欢乐的神采。然而，比起表妹的优雅深沉，她的美就显得外露，似乎谁都能一览无遗。不，我又猜不透她的内心世界。有时她冷静得近似残酷，尤其她恼恨表姨妈，像她这种歇斯底里的女人应该消失。我听到后，浑身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她恼恨表姨妈？是嫉妒吗？当初她也是这样恨我母亲的吗？至于表弟，还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非是我这年龄的骚动男孩。我们同朱秀丽在一起玩耍，同表妹在一起却是交谈。兰莉莉很少参加我们之间的游戏，不管我怎么追述，她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严肃，一副淡淡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们俩谈论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谈什么呢？尤其我和表妹亲近，朱秀丽总是千方百计地让我离开。
　　 哦，那是父亲失踪之后两年多，我和母亲去富拉尔基过节。由于表姨妈家在城里的住宅较小，他们没有去，而是住到表姨父的一位远房姐姐家，她姓曹名字叫玉芹，我们叫她大姑妈。她家的房子宽敞，孀居多年，我难得见到她，也不怎么认识她的孩子们，他们比我大得多，性情也差异很大。照富拉尔基的说法，她并不在市内，而是坐落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地方。表姨妈家临近商业区。走一条陡峭的小路，能从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道里道外的要跑好几趟。
　　 记得那一天，我是在表姨父家吃的午饭。饭后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又上大姑妈家找我母亲。到了那儿我才听说，母亲和大姑妈上街了，直到晚饭时才能返回。于是，我立即回到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市区，溜达一两个小时，我突然萌生一种欲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表妹兰莉莉。我跑步穿过市区，按响表姨妈家的门铃，门一打开就往楼上冲，却被拦住了，小点声，你表姨妈犯病了，刚睡下。
　　 我却不予理睬，我又不是来看你的。兰莉莉的房间在三楼。一楼是客厅，表姨妈的房间在二楼，里面有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口经过，而房门敞开，从里边射出一道光线，将楼道隔成明暗两部分。我怕被人瞧见，犹豫片刻，便闪身到暗处，一见房中的景象就惊呆了，窗帘全拉上了，一支蜡烛的光亮映照表姨妈躺在床上，身边站着兰莉莉和朱秀丽，身后站着一个陌生青年。今天看来，让两个孩子在场的主意有点儿自私，但当时我太天真，还觉得尽可放心呢。
　　 他们笑着注视那个陌生人，听他以悠扬的声调反复说，表姨妈，表姨妈……
　　 我记得表姨妈的神情总是忧忧郁郁的。她也反对青年人吸烟，但她喜欢闻烟，她时常接过来，放到鼻子上慢慢闻，随后便扔到地上，那个求婚的小青年被拒绝了也不恼，自己再捡起来，假装高兴的样子，只要求见到她女儿一面。有时一下子跪倒在我表姨妈面前，这种情景有点可笑，尤其我的表妹感觉好笑。有时表姨妈突然一阵大笑，大笑之后，满脸泪花，有时却不屑一顾，视而不见，像座冰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