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表姨妈算不上真正的贤妻良母。对于她的行为我只能糊里糊涂，结果她总是做一些令人讨厌的事。说她神经病吧，也只有表姨妈可以那么教训她。她遭到亲人的冷落，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一概不知。表妹为了得到母亲的关爱已经深感筋疲力尽，表姨妈也不是性格上的缺陷，在某种程度上归咎于她年轻恋爱时经历磨难的缘故。在某种程度上人们糊涂，而她的观念将会贯穿她今后的生活时光。只要她高兴她就不在乎人们对她的苛刻。
　　 如今，我在回顾那段些虚度的年华时，我能够引以为自豪的是，对表妹的爱影响我的精神世界，它来源于我的心灵深处。我不相信她会抛弃一切，甚至抛弃了家底。当看到她和齐老师面对面时奇异的眼神，我还如梦初醒，大吃一惊。爱情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是的，年轻时是这样，到了一定的年纪并没有因为人老而改变那种崇拜甚至虔诚的心理。
　　 哦，爱情，年轻时总是决心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在灾难面前也不会一蹶不振，而是最终走过寻找的道路。
　　 多年之后，时光证明我母亲说的特别准确。齐老师是个情种，看似风流但他终生未婚，一心做地下斗争。
　　
　　 3
　　
　　 我来到表妹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听听没有回应。停了片刻，听见楼下的说笑声传上来。大概是敲门声让楼下的说笑声掩盖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子里已经很暗了，一时看不清表妹在哪儿。原来兰莉莉跪在床头，背对着透进一缕落日余晖的窗子。我走近时，她扭过头来，但是没有站起身，只是咕哝一句，噢，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俯下身子拍了拍她，只见她泪流满面。猛然间，不顾一切地投入我的怀中，我也没有拒绝就吻了她。
　　 这一刹那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兴奋。当时对于兰莉莉痛苦的缘由，我还不是十分了解，但是已经强烈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这颗颤抖的幼小心灵，这个哭泣抽动的单弱身体，有些痛苦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始终站在兰莉莉身旁，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心中刚刚萌发的激情，只是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我的胸口，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以便倾注我的爱恋。我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激情的萌动中，甘愿放弃自己的生活目标，用一生来保护她。我心里充满强烈的爱意。最后，让她躲进我的怀抱，还隐隐约约听她说道，趁他们没有瞧见你，对不对？噢。快点儿走吧。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你。尤其是朱秀丽。哦，为什么她那么恐惧朱秀丽？
　　 我感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要告诉任何人，可怜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
　　 我对母亲只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大姑妈总和母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两个女人神秘兮兮的样子，显得又焦虑又难过，每次密谈时见我靠近，就打发我走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向我表明，表姨妈的家庭阴私，她们心里非常明白。
　　 他们回到哈尔滨，就接到要母亲回富拉尔基的电报，说是表姨妈失踪了。
　　 同一个人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问朱秀丽小姐。
　　 嗯，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回答不上来。家里出了这种事，她也深感惊讶。但是，我开始不信任朱秀丽小姐了。她一直不主张我到哈尔滨学习，而是希望在富拉尔基继续开中药铺，她希望继续学习中医。其实，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她不是对中医多么感兴趣，而是对我们家的祖传秘方情有独钟。
　　 那是个周末，第二天我就能在学校见到表妹了，心思全放在这事上，我这脑子里，特别看重我们重逢的事儿。归根结底，我并不关心表姨妈的事儿，而且顾忌面子，我也不会问母亲。
　　 那天早晨，富拉尔基学校里的人不多，齐老师显然是有意转移话题。
　　 兰莉莉隔着几个座位，坐在我前面，只能看见她的半个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就连聆听课堂教学时齐老师的话都忘记了，也仿佛是通过她传给我的。我不明白，表姨父为什么在母亲旁边哭泣。
　　 齐老师先将第一节念了一遍，接着，他分段说明这个文章的主题，首先谈谈中心思想。听到那些叽叽喳喳的日语，我心不在焉，神游体外，仿佛进入梦中，又看见了表姨妈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笑嘻嘻的。欢乐这个概念本身，也化为伤害和侮辱，仿佛变成罪恶。说是表姨妈失踪前与齐老师见过面，也有的说是齐老师给她指的路。朱秀丽也是对齐老师心怀不满的人。总之，有关表姨妈的传说很多。
　　 进去的人很多。齐老师便解释起来，于是我看见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欢笑着，闹哄哄向前走去，拉成长长的队列。而我感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挤身其间，因为与他们同行，我每走一步都会感觉远离了表妹。
　　 齐老师又回到第一节的开头，于是我又看见应当力求进去的那扇窗为我打开。我在梦想中，看到的好似一架飞机，我费力才挤进去。怀着巨大的痛苦，我们失去利用母语表达感情的权力，但也在其中尝到了被人奴役的滋味。我想，这扇门关闭，会有另一扇门为我打开，变成兰莉莉家的闺门。为了挤进去，我就像孙悟空一样缩小身形，将其他的私心杂念排除干净。
　　 齐老师继续说道。于是，在一切苦行的海边，在一切悲伤的尽头，你想象并希望得到自由和快乐，那种纯洁而又神秘的天使般的快乐，是我们的心灵渴望已久的。我想象那种快乐犹如一首田园风光中的牧歌，犹如一团将要燃烧的烈焰。不，行动吧，不要幻想，要行动。日本人能够到中国帮助建立大东亚共荣，我们为什么不能也看看他国的土地？日本岛很美丽的。
　　 相信齐老师也不情愿教授日语，但他的眼睛注视着同一目标，他说，人，只有团结起来，手拉着手才能前进才能无所畏惧。现在我们活着，仅仅为了活着……哦，童年的梦想，令人发笑的幼稚，于我所处的环境很有关系。我不能原原本本复述出来，难免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但是，我不能把感情表达得更准确，也只是希望做个独立自主的中国人。
　　 齐老师间断地解释，是为了唤醒我们这些孩子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目标。上课快结束时，日本人突然围住了学校，我们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那天在齐老师的家搜索出一个人，说是地下党除奸队的。齐老师也被带走了。后来又被放回来了。没有发现齐老师通共，日本人需要推行日语教育。
　　 我准备溜走，不打算看望她，这是出于骄傲的心理，要考验自己的决心。认为只有立刻远远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但内心非常想念表妹。
　　 这种自己对内心苦行的内省，在心灵深处产生了共鸣。我们应该学会拥有责任感，又有父母作我们的表率，以清教徒的戒律约束年轻心灵萌发的激情，这一切终于引导我崇尚人们所说的美德。因此在我看来，我约束自身，同别人放纵自己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对我的这种严格要求，我非但不憎恶，反而心甘情愿接受。
　　 我对未来的追求，主要不是自由本身，而是为赢得自由所付出的那种卓越的努力。可以说在这种努力中，自由与幸福已经合而为一了。尤其齐老师，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目前，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思想与性格尚未定型，不知道将向哪方面发展。然而时过不久，我出于对兰莉莉的爱恋，便毅然决然确定了生活方向。这是一次选择，我一下子认识了自己。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很自卑，虽然充满期望，但是不大关心国事，进取心也不强，仅仅梦想中克制自己的激情。我听从父亲的教诲，搞好学习，将来继承他的中医德性，自己喜欢思考喜欢幻想。
　　 我很少与年龄相仿的同学交往，偶尔在一起，也仅仅出于友情或礼貌。我和表弟结下友谊，第二年他转学到哈尔滨，又插入了我们班，成了我的同窗了。他是个可爱的男孩，有点懒散。我对他主要感到亲热而不是钦佩，我和他在一起，至少可以聊聊我的神思飞去的地方，我喜欢富拉尔基。
　　 表弟，作为一名寄宿生，但是比我低两班，到了星期天才能见面。他长得不像我的表妹，如果不是她的弟弟，我就根本没有兴趣见他。
　　 当时并不是爱情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而且正是在这种爱的照耀下，两个人的友谊在我的心目中才有了重要性。兰莉莉就好比一颗珍珠，而我则是变卖全部家产，志在必得的人。不错，我还是个孩子，这样谈论爱情，把我对表妹的感情称作爱情，难道错了吗？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在我看来这种情景在长到一定年龄，肉体上感受到十分骚动的欲念之后，我的感情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童年只是幻想，后来我也不是单纯地寻求占有这个女子。无论努力学习还是助人为乐，我所做的一切都秘密献给兰莉莉，从而发明一种更为高尚的美德。我只为她做所有的事，又往往不让她知道，我就是这样陶醉在一种自我暗恋的焦虑中。
　　 我不是争强好胜，爱着女孩子对我是一种激励。然而，我的努力没有觉出兰莉莉有什么反应，她也没有因为我热情而为我做什么事，而我的全部努力却只为了她。她的心灵朴实无华，保持自然美。她的气质仿佛是自然的流露。就连她那忧郁的目光，也因稚气的微笑而富有魅力，我希望她更加温柔，也就懂得表姨父在诚惶诚恐慌的时候，为什么要她出面，寻求她的支持和安慰。
　　 那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他们父女神色庄重地在一起说话。表姨父伤心不已，衰老了许多，在家里极少说话，有时突然强颜欢乐。看着他沉默让人难受，他时常呆在书房里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直到傍晚时分表妹去找他，他才走出来。兰莉莉就像照看孩子似的，带他到花园里，他们沿着花径走下去。
　　 我和表妹之间的友谊，惹得朱秀丽非常不愉快，她不仅在语言上劝我远离兰莉莉，而且还笑着恐吓我，走近她你会遭遇不幸的。你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应该懂得，哦，你会理解我的。
　　
　　 4
　　
　　 那天黄昏，我隔着一排篱笆，还有一条花径，能遮住视线，却挡不住他们说话的声音。忽然，我听见表妹和我表姨父的谈话，显然他们在谈话中多次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真想和表妹在一起，希望她对我有个表示，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他们只是路过，我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可是，他们走的很慢，兰莉莉肯定还像往常那样安慰她父亲，爸爸，他是个出色的人？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表姨父的声音有些低沉含混，回答的话我没有听清。兰莉莉又追问道，你是说很出色，对吗？
　　 表姨父说，希望你们在哈尔滨好好学习，每年假日和你表弟一起回来度假，我希望你们幸福快乐。
　　 接着，兰莉莉又问道，人挺聪明，对不对？
　　 我一点儿也听不清。兰莉莉又说道，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这回，表姨父提高了嗓门，可是，孩子，我要首先弄清楚，你是怎么理解出色这个词的。有人可能非常出色，表面上却看不出来，至少在世人看来并不出色，在她眼里却非常出色。
　　 我也正是这么理解的。兰莉莉说道。
　　 再说，现在能说的准吗？他还太年轻，当然了，他将来会有出息。但是，要有成就，光凭这一点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呢？
　　 哦，孩子，你叫我怎么说呢？还需要自信、支持、爱情。
　　 支持，你指什么？兰莉莉说。
　　 感情和尊重，我这辈子就缺少这些。你母亲对我很冷，但我希望她平安归来。表姨父伤心地说。
　　 无意间我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不禁感到内疚。晚上的时候，就拿定主意向表妹认错。也许这次，倒是好奇心在作怪，想多了解一些情况。
　　 第二天，没等我讲上两句，她就对我说道，喏，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招呼我们一声，或者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要听的，我是无意中听到的，再说，你们只是打那儿经过。
　　 我们走的很慢。
　　 对，可我听不大清啊，而且很快就听不见你们的说话声了。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才能有成就，表姨父是怎么回答的？
　　 她笑着说道，你听的一清二楚，还让我再说一遍，是要逗人玩呀。
　　 我向你保证只听见开头，听见他说要有信心和爱情。接着他还说，需要许多其他东西。
　　 那你呢，是怎么回答的？
　　 兰莉莉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谈到生活中要有人支持时，我就回答说你有母亲。
　　 莉莉，你完全明白，母亲不能守我一辈子呀。再说，这也不是一码事儿。
　　 兰莉莉低下头，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我颤抖着拉起她的手，将来我无论成为什么人，只是为了你我才成为那样了。
　　 可是，我，我也可能离开你呀。
　　 我的话则发自肺腑，而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她微微笑了笑，你就不能坚强点儿，独自一人走路？他们每个人都应当单独到达那里。
　　 那得你来给我指路。
　　 为什么你还要另找向导呢？祈祷而彼此不相忘，难道不正是相互最接近的时刻吗。
　　 是的，让他们相聚，我打断她的话，这正是我每天都盼望的。
　　 难道你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吗？
　　 这我心领神会，就是在一件共同崇拜的事物中，欣喜若狂地重又相聚。我觉得正是为了和你相聚，就崇拜我知道你也崇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