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道生在去大树下的路上看到条蛇。
　　 他正烦恼万分，见蛇泼皮似的将头从油茶树枝叶间升上来，吃了摇头丸一般得意，就反感，就冒火。他把铁套子放到一边，用铳杆将蛇砸成血肉模糊的几筒，嘴里还助狠：“斩碎你！斩碎你！”
　　 他心里窝着个事，是他女儿二斤带来的。
　　 发泄过后，汪道生心里腾出一截地方，感到没那么哑憋了。他拿出手机拨打小舅子谢小木的电话。这事与他当年一样，不会给岳父谢原高长脸面。不长脸面，他怎敢找岳父说呢。谢原高生气发火的场面，他没少见，好似你借他米还他糠，半点情面都不留。而汪道生又没别的亲戚，连个打商量的都没有。
　　 谢小木耳朵上吊着听诊器，一边询问病人一边开处方。他听到姐夫电话里的声音犹豫徘徊，吞吞吐吐，心里有点不快。不过，这念头只一闪就给风吹走了，毕竟姐夫年龄比自己大，又加上姐姐的缘故，使他对姐夫无论如何冷淡不起来。
　　 他恍惚看到姐夫落寞的影子，瘦小，单薄。
　　 汪道生邀请谢小木到大树下打獐子。
　　 谢小木是乡卫生院的医生。乡卫生院不比城里大医院，他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既把脉又打针。他家与卫生院相隔不到一支烟的路程，所以他很少到卫生院坐班，病人在卫生院找不到人，自然会直接找到家里。谢原高旁观儿子的忙碌，目光充满欣赏。谢小木从医校毕业时，乡里的干部为了巴结谢原高，建议谢小木从政，谢小木天庭开阔，有大学的文化作底，出息上一定会盖过谢原高。谢原高认定当医生好，技术活，耐得长，哪朝哪代都用得上。
　　 谢小木把病人打发走了，准备出门。谢原高问：“到哪里去？”
　　 “好久没到卫生院现影，打个转。”
　　 大树下高高低低，横在谢小木家和汪道生家之间。如果传说中的大树还在，如果在谢小木家和汪道生家扯条直线，那棵大树就是他们之间的中点。
　　 一路鸟声相伴，谢小木毫不费力爬上大树下。他站在翻坳的垭口上，举目四顾，看到远处镜子样的梅花洞水库，把天光反照到两边的树林间，还有岩缝里。陡峭的山道上，汪道生躅躅独行，一副沉思的模样，却突然遭石头绊起个趔趄，歪歪扭扭似要往悬崖下跌落。赶山狗走在他前面，偶尔返过头来望他。
　　 两郎舅见上面，互相装烟。谢小木上身着一件红短袖运动衫，下身黑色运动短裤，身材树筒子般结实，举手投足，青春，利索。汪道生站到他身边，细窄的肩头衬托得更加瘦削、萎琐。汪道生哑巴样不说话，只管独自走到条砍柴人走出来的荆棘路上下套子。
　　 谢小木来不及把烟抽完，听到姐夫吆喝着赶山狗围绕几个下套的地方疯跑，制造出很大的响动，仿佛山崩地裂的样式。谢小木清楚姐夫是想把蜇伏在草缝和洞穴里的野物轰出来，便也大喊大叫，捉贼一般，间或漫无目标乱放空铳。
　　 大树下，被他们搞成狼烟四起。
　　 这样闹腾，蛮费体力，汪道生脸上的汗珠黄豆样滚滚而落。他停下来，坐在远离套子的石头上抽烟，歇息。烟没抽一半，铃铛就响了，起初只轻轻地响了一下，疑似风吹，只一歇的工夫，剧烈起来。汪道生的套子全是钢筋弹簧所做，还装了响铃，没碰是个静物，一旦不小心碰触，十拿九稳，野物越挣扎，响铃叫得越欢。从响彻山地的铃铛声中，谢小木仿佛见到野物挣扎。他飞一样跑，赶山狗跑得更快。碰响铃铛的是一只麻兔，也许这兔子对环境突然这么安静感到奇怪，钻出来查看究竟，没想就套住了。
　　 大树下的野物就是蠢笨，好像浮躁了几千年，稍有风吹草动就轻易上当。
　　 獐子没打到，倒是套着兔子。
　　 换了几处下套，正兴头上，汪道生突然发话：“弟，你帮我管一管二斤。”
　　 “二斤怎么啦？”谢小木愣一下问。
　　 “她私自找男朋友了。”汪道生恨恨地说。
　　 “姐夫，你怎么也旧脑筋呢。你在爷老子面前扮矮还不够，现在想和爷老子叫板，捡他样了。”谢小木笑着，没当回事。
　　 “怎么敢？在我们这山地，爷老子是棵大树，我只是棵小草，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个丑鬼把自己这么漂亮的女拐骗了吧？”汪道生愤愤不平。
　　 汪道生有两个女儿。二妹子在读初三，大妹子二斤已经能在外面挣钱了。二斤写信来，说她在深圳某家著名外资企业打工，活干得开心，不用挂念，每月还寄回一大把钱。汪道生掂量那钱是二斤她娘喂一年猪所挣不到的。生养女儿这样能干，汪道生连走路都见到骄傲，脚步轻快。
　　 谢小木一家也替汪道生面上生光。
　　 年底，二斤坐火车回来了。她穿着看似夏天的裙子，连衣裙领口低在肥沃的乳房边，白皙的皮肤上不时露出细长的胸罩带子，绿绿的，异常扎眼。她捎带回一台手提电脑，一落屋就插上无线网卡上网，嘴里哼着网络流行歌曲。家里的沉闷一扫而空。和二斤一同回家的女孩对汪道生说：“二斤在一家发廊给人做推拿，月薪蛮高。”
　　 汪道生听到这话，脸上像罩了层霜，目光刀锋样在二斤身上游走，问：“到底在外头做什么？”
　　 二斤反感说：“做推拿又怎么样？”
　　 汪道生克制住冲上口的愤怒，问：“那么多职业可做，为什么单选这个下贱的？”
　　 二斤说：“这职业好来钱，松气，至于下贱不下贱，我从没当回事。”
　　 这世界，下贱如何，不下贱又如何。她只希望弄到足够多的钱，改变生存状况。她还直言不讳禀明她有一男友，准备嫁他，她需要他，需要，压倒一切。
　　 二斤一连串话，如大炮，轰轰隆隆地把汪道生炸懵了。
　　 汪道生扬在半空中的手掌差点落到二斤涂满胭脂水粉的脸上。
　　 榨树湾人家开始张贴迎春对联。二斤男友上门找二斤，汪道生狠起心肠将二斤锁在里屋，不准出来。那男友脸上有道斜疤，还少了根手指头，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货色，怎样看怎样生嫌。尽管他提着大堆礼物，很阔的样子，汪道生毫不客气轰了他出门。
　　 汪道生烦闷，埋怨谢小兰说：“你应管好你女。”
　　 “你就不能管，她不是你女？”谢小兰说着，一张圆脸一下子拉得比马还长。她同样不喜欢二斤男友，多次提醒二斤，但看二斤那架势，就像当年的自己。只是叹息。
　　 “你是女的，有些话好说些。”汪道生坚持说。
　　 “你是男人，是家里的主心骨。”谢小兰有谢小兰的道理。
　　 面对这个棘手的大难题，他们找不到梳理的路径，手足无措。
　　 子不教父之过。
　　 这一码子事，汪道生紧紧捂着，生怕岳父知道了责骂他教子无方，辱没岳父家的名节。
　　 原本想二斤受了汪道生的责骂，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她连汪道生面也不见，躲着他，依旧我行我素。
　　 谢小木问：“二斤那个男友是哪的？”
　　 汪道生犹豫一会，答：“你还记得王代新不？”
　　 “当然记得，就是你屋对面打过姐的那个男子。”
　　 “你说他会养出好崽么。”汪道生反感地说个不止，“家丑不可外传，我特意叫你出来商量这事，我现在半点主意也没有，你姐成天唉声叹气，没心思做事，这家没了她，怎么过啊。”
　　 谢小兰在榨树湾受苦受累，就指望她的小孩能过上好日子，现在二斤这样子，怎么不让她灰心呢。谢小木担心姐受不了，她生命的弦紧紧地绷了一世，真怕哪天说断就断了。
　　 谢小木问：“你找二斤谈没有？”
　　 “谈了。她反倒说到前面，如今真是翻天啦。”汪道生悻悻地说。
　　 那天，天气晴好，趁谢小兰赶场不在家，汪道生洗了嘴巴和二斤谈心：“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二斤在桌子边照镜子抹胭脂：“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至少我不想像你和妈一样，苦一生，抬不起头。做按摩又不等于是做别的，你们门缝里看人。”
　　 汪道生又问：“你一定要找王代新那刀疤脸崽作对象？”
　　 “是的。”二斤没丝毫犹豫。
　　 “不准找。”汪道生坚决说，“找他，就是我们家的耻辱。”
　　 “这是我的事，当初妈找你的时候，外公不是也不同意，你们还不是照样在一起。”二斤反驳。
　　 “你找了他，就再也别想进我家的门。”汪道生像当年谢原高那样对女儿说。
　　 “不准进就不进好了。”二斤哭哭啼啼，心一横，发冲走了。
　　 二
　　 大树下不是一座山，是一路山脉，最高峰叫大树下，过去有棵大松树盘踞在那里，是棵盘踞了数百年的古树，树干两三人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山地人在山上砍柴劳动，喜欢坐在大树下乘荫避雨。方围十数丈地方，射不进一缕阳光，漏不下一滴雨水。大炼钢铁年代，山上树砍光了，轮到这棵古树，山地人患怯，不敢下手，请示谢原高，他一点没犹豫就表了态，一个字，砍！山地人说要砍也要起动起动吧。谢原高问起动什么？山地人说这棵树几百年下来，恐怕早成了精，不起动山神，说不定会惹出祸来。那时正时兴与天斗与地斗，加之谢原高血气方刚，不信邪，就砍了。砍了，这山上不再有大树，但那地方，山地人还是循着习惯叫“大树下”。
　　 汪道生和谢小兰恋爱那阵，谢小兰和他一样高矮，不料结婚后，谢小兰又长了一程，比他高出半片豆腐。他觉得心气也矮了一截，不敢去谢小兰家，即使去也是缩手缩脚，做贼般。岳父是地方上声威赫赫的乡长，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山地人的巴结。而汪道生仅仅继承父母一栋破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谁愿意嫁他？没承想，祖坟上冒了青烟，碰到谢小兰这么贤良这么漂亮这么有家教的女子。汪道生真是喜一半，忧一半。
　　 汪道生种田的犁铧功夫一般。
　　 他站在水田里扶着犁把，牛走在前面，他比犁把高不到哪去，翻过来的泥坯时薄时厚，不匀称。但他打猎在梅山地方却是首屈一指，枪法奇准，几乎是想打哪就打准哪。他喜欢打猎，没农活时几乎天天泡在山里。谢小木好玩，对姐夫的猎技蛮羡慕，没事时多次要求陪他打猎。汪道生敌不过谢小木的缠，曾带他去过一次，到大树下。
　　 那次打猎，对汪道生来说，永生难忘。
　　 是腊月里的一个太阳天，温暖的日头照着谢小木和汪道生。谢小木第一次打猎，特别感到新鲜，浑身是劲。他们就像两只猫在大树下的山里到处乱钻，穿梭，山鸡兔子居然吊了一铳杆。回到家，两人满身膻臊气味。谢原高从屋里往门外走，碰见他们这样亲近，不等他们打招呼，脸立即板了，如台上作报告样训斥汪道生：“你鬼鬼祟祟，好吃懒做，可别把你小舅子的样带坏了。”
　　 汪道生脸色一下像剥落的干泥巴，“嘣”的一声掉落地上，再不敢叫谢小木打猎。
　　 山地上的人都说汪道生浪。
　　 当然，他的浪不外乎是指他打猎，山上树木砍伐，麻雀都少见了，他对打猎还这么痴迷。明知鸟尽了他却不愿意把弓箭藏起来，心思很少花在田地上。不是浪是什么。
　　 谢原高解放初期参加工作，官至乡长几十年没挪窝，在全国那么多官员中，乡长虽然微乎其微，算不了什么，但在梅山那方山地，却是个抖一脚地就动的人物。他培养的手下，有的早已官至市县级，所以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又因他为人耿直，嫉恶如仇，虽然退休多年在家，地方上人见了他，依旧毕恭毕敬。
　　 谢原高是个颓顶，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坐在乡政府办公室，他都喜欢挠头，仿佛他头每天都发痒，总也挠不到。没挠的时候，他就把手抱在胸前，走来走去，接二连三想起许多事。他压根就看不上汪道生。
　　 在他眼里，汪道生一无是处。
　　 平日里，谢原高嗓门粗大，口若悬河，做报告从不要打草稿，如果给他稿子，反倒可能念错，所以他干脆不用稿子自由发挥，想到哪说到哪，工作总结，展望未来，竟然条条是道，弄得那些笔杆子出身的干部也不得不佩服，赞扬他有水平有魄力。
　　 谢原高不止一次对家人说，他革命工作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别的经验没积累什么，就是对汪道生这一号人，一眼就能看到他骨头缝里去，十足一坨扶不上墙的稀泥。他感叹他那傻女谢小兰，世界上那么多优秀男人，千选万选，最终偏挑这么只漏灯盏。
　　 谢原高想起这些，心里就不开阔，企图改造汪道生这匹脱缰的野马，让他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每见到汪道生，谢原高总肃着个脸，眼睛灯笼样死罩着他，毫不转弯抹角地诘问他这段日子在搞什么，告诫他要如何努力强家立业之类的话。谢原高上完政治课，汪道生才能自由活动。汪道生哭不是，笑不是，紧紧夹着尾巴做人。由于岳父不停地施加细致入微的管束和鞭笞，汪道生看见岳父，看见谢小木，看见他周围的人，再不敢讲粗话痞话，变得循规蹈矩起来。及至建新房，家里添置风扇、电视，汪道生腰杆才稍硬，往岳父家走动多起来，和谢小兰一起，有时还带着二斤。
　　 他私下里对谢小木说：“一看到爷老子斜睨的目光，就想赶快变成一条泥鳅。”
　　 谢小木有些奇怪，问他：“那么多东西好变，怎么就偏偏想变成一条泥鳅？”
　　 他说：“变成泥鳅，就好钻进厚厚的泥巴把自己藏起来。”
　　 这种没骨头的话，真亏他说得出口。
　　 谢小木想不通，就汪道生这样式，即便是想浪，也浪不出个多大的动静。偏生姐姐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
　　 汪道生和谢小兰是在修梅花洞水库时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