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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开国老师正与妙曼的妻子雪春儿做着快乐之事，兴致头上，后屋商店的电话骤然响起，柳开国没去管它，只当是隔壁家里的狗在毫无来由地吠叫。一般来说，夜深人静来电话，响个半分钟都没人接听，对方会自动放弃，等到次日再打。今天算是出了活鬼，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像个泼妇与人打架，纠缠不清，不肯认输。雪春儿推搡着他说，你就起身接听一下吧，恐怕有紧要的事，兴许是儿子柳军呢！柳开国舍不得热被窝，极不情愿地披了一件军大衣，裹着不胜春寒光溜溜的身驱，嘴里哂哂有声，穿过堂屋，爬上新垒的坡坎，拉亮商店电灯泡，一手抓过话筒，饱含怨气地问：
　　 “喂！你是哪一个？”
　　 “李中文。”
　　 “哦哦，是老李。”
　　 老李也是高潮村小学的民办老师，长期与柳开国搭伙教六年级毕业班。柳老师教语文，李老师教数学，两人关系处得还不错。李开国放缓了语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晃荡于空中的物件，说：“三更半夜了还在鬼磨螺蛳？在外面会情人么？”
　　 李中文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声调低沉幽怨，说：“不说这些，出来一下好波？来我店子喝酒！”
　　 柳开国听出他有紧要的事。今天还是正月初十，还在过年，一天的日期都快结束了，谁没有酒醉饭饱呢？还来他店子喝酒！他一定是借喝酒说事呢。但容不得他这个慢性子，便催他说老李，我从被窝里出来，冷得发鸡爪疯呢，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好不好？今天输了钱，还是俩夫妻试了手脚？
　　 “换校长了！”李中文一本正经，担忧、恐慌、灰心丧气与无可奈何的情绪尽在拖长的“了”字之中，又略为提高了声调说，“你晓得不？我们学校换了校长！”
　　 柳开国听后一惊讶一激灵，连他空中悬吊的物件也缩成了鸡屎大一砣。忙问：“哪个呢？老李！你说的新校长是哪个呢？”
　　 听口气不像是他柳开国。是柳开国或真或假李中文会欢天喜地的来报喜，也不像是其他老师，高潮村小学屎急尿胀十个民办，是任何一人李中文都不会这般悲伤。是外校派过来的公办教师？这也说不定。学校开办几十年，至今没安排过一个公办。但是，即使有公办过来，立马就让他来当头头，在整个张家湖镇四十八个村办小学，还没有这个先例。村办小学村里出钱办学，人事安排自然归村级所有，只是业务上由上级教育部门领导。本地修了庙到外面招个把和尚都有可能，请外地和尚当主持是不可能的。本地就没有人才了？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村书记不会当这个卖国贼。一般村小学都乐意接受公办教师，拿国家的工资，给村里办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其他村小学都接受了一个或两个公办。高潮村没有，高潮村的伍书记不接受。伍书记说下派到村小的公办都是见鬼的人，蛮行的人还有下放的？好果子留不到过年。都是素质差、责任心不强。他来混光阴，误人子弟，你追究他的责任他不理你，他不向你拿工资你就管他不着。伍书记不上这个当不吃这个亏，宁愿村里多拿一点钱，娃们的教育是大事，马虎不得。但新任校长究竟是谁呢？柳开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肯定不是他柳开国，这叫他内心很是受伤，像受到了钝器猛然一击，甚至能感觉到鲜红的血液从心尖上扑哒扑哒往下滴。
　　 李中文哎了一口气，说：“是自保主任王清明。”
　　 “是王清明？怎么会是王清明？”
　　 “就是王清明呢！”
　　 王清明当过兵，不知是读到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就退学了，文化不高身材却长得五大三粗，一直在村里当村干部，水利主任、民兵连长、自保主任都干过。虽说没当过村长、书记，村长、书记都怕他三分，把他惹毛了，他天不怕地不怕，闹得村里工作无法开展。
　　 村里居然把这样的人安排到学校当校长。
　　 柳开国急忙转身穿衣服，还在颈项里围了一条紫藤色粗脚针制围巾。雪春儿裹紧花被窝，斜躺在床上，问哪个的电话，看你心急火燎的，还要出门？一盘麻将打了一半，就要和牌了，你却扯起腿子要跑，也不管人家的感受。柳开国边收拾边说出大事了，学校换了校长。雪春儿笑得蛇一般扭曲着身躯，说换校长好呀，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该不是换成了我屋里的柳开国吧！柳开国瞪她一眼，没功夫与她细说，说我回来了告诉你，便打开后门出去。刚爬上屋后高朗的公路，却立住了，他牵挂着床上的雪春儿，又转身推了后门，证明后门关得很严实，才匆匆地离开。
　　 雪春儿太漂亮，三十岁出了头，仍风韵无限，花枝招展，像存放多年的黄山头大曲，是男人们心怡的尤物。青青的嫩草摆在这儿，若被外人放马过来啃它几口，柳开国心有不甘，肠子都要悔青的。原先的日杂商店开在沙口市街上，门面大，生意好，不说日进斗金，也相当于两个公办老师拿国家工资。沙口市离高潮村也不远，顶多五六里的路程。每天放学后，柳开国骑上他的五羊摩托，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商店，帮夫人卖货送货，日子过得安逸自在，不像其他民办老师，整天挂念着几亩承包田，被几亩承包田累得腰弓背驼，体无完肤，精神颓废。哪知好景不长，街上闲人太多，念着雪春儿的人也不少。胆大的人白天借着买货物，赖在店里不走，用眼神送秋波，用嘴巴开些色情浓厚的玩笑。雪春儿是经不起挑逗的角色，热爱风流，看得上眼的人物，她是来者不拒，主动迎合。青天白日，借着房里去取货物，与男人关上房门云雨一番。吃上了嘴的男人默不着声，暗自欢喜，寻找下次下手的机会。没吃上嘴的男人心有不甘，偷偷给柳老师传消息打小报告。原先是不相信的，柳老师上学后迅疾骑车回到店里，杀了个回马枪，将爱妻抓了个正着。物证摆在床上，近在眼前，他不得不信。他是教师，是知识分子，没有一般人见识，没有对爱妻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只是考虑再三，转让了门面，在高潮村老屋后面搭建了一间房子，将街上的商店搬迁到乡下来开。虽说生意不如街上兴隆，但店面离学校不远，不过百来米的路程，雪春儿再想老病复发，只怕没有这个胆量了。他要将日子继续安逸地过下去。
　　 出得门来，料峭的寒风一吹，有些瑟瑟发抖。隔壁家的狗听到响动，从屋后的草萝空中猛然立了起来，狂吠了两声，知道是老熟人，又悄无声息地蜷缩在热窝中。公路上已无行人，沿路的住户也有没睡的牌友。耀眼的灯光从房间里溜出来，或浓或淡地泼洒了一些在路面上。天空灰暗，不见一粒星星，反倒是远处的房屋，东一户西一户的，屋外都亮着灯张显着年关的气氛，人走在这样的夜晚，极像宇宙飞船在太空中穿行，在星星与星星之间穿行。
　　 高潮村是太空中的一根常春藤，沿虎渡河堤展开。村小学在藤蔓的中间，紧倚虎渡河堤。校门前是一条随着虎渡河弯来拐去的简宜公路，铺了碎石，又面了泥青，泥青太薄，路面早已现出大大小小的坑洼。学校门前的坑洼最多，令过往的司机烦恼不已，骂贪官太黑心，克斤少两，修的公路质量太差，汽车跑在乱路上不敢开快，像蜗牛爬。学校老师们却百般满意，你的汽车像蜗牛爬，我的学生出进校门才安全呢。
　　 李中文老师的家在学校的右边，屋后靠学校围墙，屋山紧依泥青公路。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老师脑壳又聪明，跟老校长高明发送过烟提过酒，得到准许，在学校大门口的公路边修建了两间平房，开起了惠民商店，卖烟酒糖茶等日常用品。但这些都是附带生意，他主攻学生用品，笔墨纸张，小吃饮料。学生生意好做，利润高，成本小，销路旺。小小生意赚大钱。下课铃声一响，学生蜂拥而出，奔向惠民商店，巴在柜台外边推推搡搡，手举钞票喊：我要铅笔，我要墨水，我要两颗棒棒糖……
　　 售货员是李老师爱人李群英。平时，李群英在家里种着几亩承包田，喂两口白条猪，还负责全家人的洗衣做饭。她小时候死了娘老子，在娘屋里就吃过苦中苦，出嫁到李家也能吃苦耐劳，一身的皮肤叫太阳烤得黑油油的。上课铃一响，学生纷纷进了校门，群英赶紧锁好门，去忙家里的事，田里的事。下课铃一响，又赶忙到商店来开门。李老师偶耳也过来帮忙卖货。柳老师教语文，给学生讲过鲁迅先生的名言：俯首甘为儒子牛。说老李，你的命真好，找了一条好沙牛（骂人的话，指女人。）她吃的是草，给你挤出的是奶呢！群英听到了眯眯地好笑，说柳老师还不是找了一条好沙牛！柳老师从鼻孔里哧了一声，说，比起老李的沙牛，差十万八千里。
　　 李老师单独一人在商店里。正月，李老师商店极少开门，左右商店不远，他主要做学生生意，不能从中凑这个热闹伤乡邻之间的和气，只是每晚到店里来守店。柳老师的中食指轻敲店门，实际上店门早已松了门闩。李老师说你进来。屋内早就备好一碟花生，一碟猪灌肠，一碟干猪肝，两只酒杯，一瓶十二年存酿黄山头大曲。李老师说，我们边喝酒边聊。
　　 柳老师很奇怪。说去伍书记家拜年是正月初二，我和你一起去的，还有周正全。伍书记还问了学校的情况，教学成绩在镇里有没有地位？要夺红旗争第一，根本没说换校长。要换校长也不能换成他王清明。王清明什么东西呢？纯粹一个文盲，一个土匪流氓，一个下三乱。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不是解放前的土匪窝。
　　 柳老师说：“你听哪个说的？消息可不可靠？”
　　 “绝对可靠。”李老师狠咪了一口酒，本来不太流畅的舌头更显生硬，说，“我今日给老校长拜年了。老校长好可怜，喝着喝着酒，眼泪水都出来了。昨天，管学校的胡副书记上了他的门，传达了村支部的精神，换王清明当校长。问老校长有什么要求。是留在学校当老师，还是干些别的什么，比仿在村里做一点事，守村部的电话？当通信员送报纸送信？都可以。”
　　 柳老师说：“放胡狗屁，高校长当了一辈子校长，沤得这个气？”
　　 李老师说：“当然沤不得这个气。高校长决定什么也不干了，到城里去引孙伢。”
　　 “干了一辈子民办，这不可惜了？兴许忽然来个文件，像高校长这么长教龄的人直转公办，老了还有退休工资。”
　　 柳老师头一仰，将一杯酒全倒进嘴里。
　　 柳老师在过年阶段，本来心情无比舒畅，天气又好，天天阳光灿烂，五羊摩托托着他走了亲戚，拜了朋友，密切了亲情，夯实了友情，还天天打牌赢钱，屙尿洗了烧箕——一举两得。哪知李老师的消息给了他一闷棍。这一闷棍打得他不轻。又像被人一泡尿，把他心中滋生的热望浇得灰熄火熄。老校长奔六的人，好几次说不当校长了，年纪大了，占着茅厕不拉屎，还挡了年轻人的路。柳老师心想，老校长还算明智，也该自动下台了。年纪一大，少了威严，不爱得罪人，老师们都不怕他，工作懒散敷衍，教学成绩远不如外村小学。老校长辞职，谁来接任？教导主任周正权？无论教学水平和管理才能，都应该说与他柳老师相比望其项背相差甚远，李中文老师更是少有实力。村干部中有柳老师的好友，暗暗告诉他，要他准备当校长呢。柳老师偷着乐，密切联系着村干部们的感情，经常约他们来家里打牌喝酒，今年初二，就给伍书记拜了年，还送了两条精品黄鹤楼。
　　 明明巴望老校长早点下台的，他好接手。现在黑松林中钻出个李逵，王清明要当校长。又忽然体会到老校长的万般好处。特别是老校长的两手理论，民办老师就是赤脚老师，要两手抓，既要抓教学，又要抓种田，两手都要抓好。说得老师们心花怒放，举双手赞成。只靠一点民办工资，显然不能养家糊口。
　　 “老校长多和善，多尊重老师们，在他手下做事有尊严，没心理负担。”柳老师说。
　　 王老师无奈地一笑：“要成历史了。风来了，雨来了，和尚敲起鼓来了！”
　　 柳老师伸出食指，敲了下桌沿，压抑着愤怒说：“这就没有王法了？”
　　 2
　　 高潮村小学换校长的消息，像冬天猛烈的寒风吹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基本上属负面消息，赞同人不多，多数人说是乱弹琴。柳老师李老师受到了鼓舞，迅速与老师们联系，要结成统一战线，阻止王土匪进学校，说王土匪进了学校，那后果对老师们有多严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吧？王土匪当村干部时，老子天下第一，书记都怕他。来到学校，不把老师们整得像孙子才怪。为了避免被王土匪一棒打入旧社会，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迎战，老虎进门大家打，要同心协力。老师们大多唯唯喏喏，既不说赞成也不说反对，持观望心理。只有教导主任周正全，女老师赵后英，积极响应，同仇敌忾。
　　 先找村领导，找伍书记，要求村里收回决定。伍书记很平静，莞尔一笑，抑扬顿错地说：“人家王清明王主任，当了十几年村干部，干得十分称职么，现在去当校长，还当不好了？啊，你们说，他当不好谁当得好？当然，人家王清明读的书少，文化不高，有你们这些有水平的、能力强的人多支持，多帮助，我们的村小学还有办不好的？肯定办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伍书记的话听起来悦耳，似乎是夸赞他们的才能，实则是对他们敲警钟，要求他们不要乱说乱动了，村里的安排铁板钉钉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得更改，你们要绝对服从。
　　 四位老师组成统一战线，或者说战略同盟，后来新校长王清明说他们是“四人帮”。四人帮又去找学区片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