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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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去流浪吧。我终于上路了。在夜晚。我注视着星空的运转。那座城市就像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废墟仓库。我静静地走着。依然是一瘸一拐。我走着。沿着那长长的无尽头的铁轨。我背着你的背蘘,你的萨克斯管,还有你的苦恋和追求。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我不会停下我的脚步。”
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死在小说里还是活在现实中,是死在现实中还是活在小说里?这问题对于我每天都残酷逼窄。当初把我创作出来的作家刘毅然没告诉我如何解决这问题。由于无法解决,一直未解决,这问题成了我生命中永恒的难题。
许多年了我就这样流浪着,独自一个,既在小说里又在现实中,我经历的事和遭遇的情都不能倾诉因此也无人知道。我想不独自一个人流浪不行,除了已经死了的小毅我再没交到第二个朋友。我怎么能交到第二个朋友呢?在人间,在整个地球上,还有哪个人像小毅一样愿意做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小毅已经死了。
许多年了我走遍了形形色色的城市和角角落落的村庄,无论哪一座城市和哪一座村庄都没能留住我的脚步,我是命中注定要终生流浪的人,因为我没有目的地。
问题就出现了。什么问题?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永远躲藏在小说里,我活着,在现实中,要吃饭,要穿衣,要睡觉,要想和人说说我作为人尤其作为女人的忧郁……然而我做不到。我没有能力做到。作家刘毅然只是创作了我并没告诉我如何处理这些实际问题。我,叫桃子,一个瘸姑娘,没文化,上学只上到初中,唯一爱好就是读小说,偶尔还写歌,长得不漂亮,背井离乡,除了已经死掉的小毅,在这世界上任何地方和任何时间,都不存在我的任何亲人和朋友。
原来,我是作家刘毅然的小说《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里的人物,作家刘毅然把我创作出来,交给现实中的读者,就撒手不管我了。说实话读我的读者很少,因为作家刘毅然虽然是中国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教授,有名声,有地位,也有足够他和他一家子生活的钱财,但是并不是畅销书作家,而且他把我写得仿佛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在他的小说里我从未吃过饭也未睡过觉。整部小说,作家刘毅然只让我喝过一次红葡萄酒,在一个夜晚,和小毅一起。其实,红葡萄酒哪是我这样的人喝得起的?作家刘毅然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把我写成小资。我哪里小资?我凭什么小资?我有资格小资吗?我只是小,小人物的小,小人的小,小小爬虫的小,我如何资?
作家刘毅然不知道,中国生产的葡萄酒全是假的,无论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不止一人到中国葡萄酒厂实地暗中考察后,说,中国葡萄酒厂几十年了生产葡萄酒没有买过一粒葡萄。没有买过一粒葡萄,葡萄酒怎么生产出来的?当然是造出来的。在今天,还有什么是人不能造的?在今天,中国的葡萄酒和美国的可乐一样,都是强烈致癌物。
好了,不说葡萄酒了。葡萄酒从来离我的生活都十分遥远。这一生,我就只喝了那么一次葡萄酒,还是在小说里。这一生,我细数了一下,从我被创作出来到今天,真正在现实中认真读过我的读者不到一百个。
我的生该如何孤寂和落寞?我的活该怎样痛苦和艰辛?
我要不要继续这样的生活?
我不想这样生活了。我一天这样的生活也不想了。我找到作家刘毅然,要求他把我重新写过。作家刘毅然拒绝了我,理由是他已经不写小说了。是的,作家刘毅现在已经不写小说了。现在,作家刘毅然当教授了,当教授的同时搞搞挣钱的影视。挣够了钱,住在京城的大房子里,守着漂亮的老婆,把我忘得干净彻底了。
当初,作家刘毅然为什么要把我创作出来?我不得而知。我懒得知。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同时我还真的烦了。
世界很大,除了刘毅然难道就没别的作家了吗?我想。我就继续流浪了。我先在北京流浪,北京作家数不清,名声大的名声小的,挣钱多的挣钱少的,还有更多默默无闻的,我一一找了,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拒绝了我。理由简单明了,谁写的你找谁去,我都烦着呢没看见吗?大作家有大作家的烦恼,小作家有小作家的烦恼,挣钱多的作家有挣钱多的烦恼,挣钱少的作家有挣钱少的烦恼,默默无闻的作家烦恼更多。作家都如此烦恼,证明人间到处都是烦恼。人人都烦恼着,谁来管我的烦恼?我是谁的谁?我根本不是谁的谁。我就是自己:一个小说人物,叫桃子,瘸姑娘,没文化,上学只上到初中,唯一爱好就是读小说,偶尔还写歌,长得不漂亮,背井离乡,除了已经死掉的小毅,在这世界上任何地方和任何时间,都不存在我的任何亲人和朋友。我该活着,还是死去?
既然已经来到人间,就人人都想活着,是不是?纵然是我这样一个人,也不除外。
既然北京的作家不理睬我,我就离开北京。
我到了上海。上海的作家一点也不比北京的少。我一个一个地找到他们,恳切到痛哭流涕地请求他们把我重新写过,和北京作家一样,上海作家仍旧拒绝了我。说到底,我不过一小说人物,而且是一没文化的瘸姑娘,谁在乎我?
我离开上海来到深圳。深圳虽说是新兴的资本城市,但是作家也很多。深圳作家比北京作家和上海作家都亲切一些,他们都没立刻拒绝我,他们都请我喝了咖啡,还对我问寒问暖,很关心的样子。其中一个老男作家在请我喝咖啡的同时还轻轻捏了一下我的左脸蛋。我突然看出:他的手是色迷迷的,他的眼更是。他把我当什么了?我纵然是小说人物,我纵然是瘸姑娘,我还纵然早已失去处女身给小毅,我也不是妓女,我也有自己的尊严,是不是?我把剩下的半杯咖啡倒在那老男作家的脸上,一声没吭,离开了。深圳挨广州很近,我又到了广州。广州的作家也数不清,尤其很多打工作家。我以为打工作家会对我多一些同情。我错了,打工作家一样懒得理我。唯一想理我的只想和我上床。他没请我喝咖啡,没捏我的脸蛋,直接脱我的裤子。我摔了他一耳光。我对大城市的作家失望了。
我到了甘肃省和宁夏回族自治区。我想少数民族的作家大都有真实的信仰,会不会好一些?然而,这些作家,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他们只有他们的崇高。
我又去了新疆。新疆作家和甘肃宁夏作家差不多。在新疆流浪时,我看见除了沙漠和雪山地方,到处都在闹暴动,各族人民都生活在恐慌中,我悲从心生,差一点就去苏联了。我在边境上流浪了十一天,最终折返回到陕西省。我坐在陕西省和山西省交界处的黄河壶口大瀑布前,泪水突然袭击般涌现把我打倒,我像另一条黄河泛滥,淹没了自己。幸好,女人是水做的,瘸姑娘也是。作为水,我在黄河中没被淹死,我浮了上来,我游到岸上。站在天地间,我看见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我看见一望无际的白天和夜晚,我看见我祖国一望无际的人民。我懂得自己实在渺小得很,不应该太在意个人得失和悲欢,我振作起来,继续流浪,继续寻找作家,我相信:天下之大,总有愿意重新写我的作家,只要我肯努力寻找。
我去过东北三省。黑龙江省有著名的作家迟子健和阿成,尤其迟子健,获过很多次鲁迅文学奖了。我去过山东省。山东省作家莫言刚获了世界奖诺贝尔文学奖,他是中国政府唯一承认的获了该奖的作家,其实早在莫言前高行健就获了,只是中国政府不承认,因为高行健移民去了法国。莫言说是山东省作家,他多数时间都住在北京。我去过河北省河南省。自从铁凝当了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这些年这两个省的作家获鲁迅文学奖的不少。安徽省。江苏省。金陵南京作家很多,名气都很大,比如苏童,叶兆言,他们的名气都远远超过把我创作出来的刘毅然。还有浙江省江西省,还有湖南省湖北省。湖北省的两个女作家池莉和方方多么著名。我甚至去过云贵高原,贵州有老作家何世光和青年作家欧阳黔森。我祖国的大地就差西藏和青海,我没去过。
我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在我祖国的大地上流浪,寻找愿意重新写我的作家。我不把自己当人,我把自己当狗,当猫,当蟋蟀,当蛾子,当草,当尘埃,当世界上一切微不足道的生命,这样,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这样,我就容易活下去了。
在流浪中,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方法。
在流浪中,我一天一天老了一年一年丑了。为了活命,我做了我该做的,也做了我不该做的,我分不清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了,当饥饿来临,当寒风把我紧紧包围,我,一个举目无亲的瘸姑娘,还能够做什么,还可以做什么?
只要生命还在,还有一口气挣扎,活着是一切生命最大的欲望,在这个欲望面前,别的,统统,让道。
我去的地方是按作家多少为顺序的,当然这作家的多少仅是我自己了解到的。可以说,我见遍了中国所有作家。我差不多要绝望了,当我在西安先遭到贾平凹拒绝,后又被陈忠实冷落,我把泪水都哭干了。
四川古称天府之国,今天也是全中国最安逸最休闲的地方,尤其省城成都,是我最后到的一个省。我想到过四川,到过成都,再没作家肯重新写我,我就死了算了。到过天府之国,死了也值得。
翻过高高的风景这边独好的秦岭,在风景独好处修了无数无人居住的闹鬼的别墅的秦岭,豹子老虎和鹰已经死绝现在连绵羊都快死绝的秦岭,早年李白写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秦岭,我进入了四川省。我到了成都平原。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祖先诸葛亮屈躬尽瘁和杜甫安居乐业的成都平原,著名作家阿来红遍全世界和著名作家周克芹终于没活到老的成都平原,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划时代的修建工程直追北京上海和深圳。我没在成都过多停留。成都也是大城市,楼房太高,汽车太多,我走在成都街头太渺小。
我越过青城山,到了峨眉山。浓厚的雾中,我看到了早晨艰苦卓绝地升起的太阳。太阳把整个大地都照亮了。
在乐山大佛脚下住着老作家周纲,我顺着长江而下,穿过宜宾,见过这些年势头渐猛的作家周云和。奇了,四川三个著名作家都姓周。然后我到了泸州。
在泸州长江边的毗罗镇的一棵龙眼树下,我遇见了作家白连春。我遇见白连春时,我没认出他来,白连春是名气很小的作家,况且他在一棵草根下睡着了。看见一个人在长江边的一棵草根下睡着了,像一朵静悄悄的火焰,我就坐了下来。我太累了,我也有一些冷。我把我的双手伸向那朵火焰,企图获得一些温暖。我的手刚伸过去,白连春就醒了。他的眼睛猛地睁开,把我吓了一跳。
谁啊你?白连春问。
我。慌乱中,我回答。当时我不知道白连春是白连春。别说在中国,就是在四川甚至在泸州,白连春一点也不著名,不仅不著名,反而没名。再说,白连春的衣着太普通,普通都不如。怎么形容呢?恍眼一看,白连春就一地地道道的农民,再加上,他睡着了在一棵草根下。
噢……来了……睡吧。白连春说。
莫明其妙。什么人,也不认识,就叫人家睡,而且人家好歹还是个女人,而且他的意思竟然是要人家挨着他,就在同一棵草根下,和他一起,睡。我坐着,没动。白连春又睡了,很快,他的呼吸均匀舒缓细致起来,近乎泥土的脸在草根下透过一层层腐败的落叶绽放出天空一般的笑容。这个人,实在太莫明其妙了,这个人,睡着了后实在太像一朵火焰了,不止像,根本就是。睡着了的白连春不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朵活生生的火焰,静悄悄地盛开。
正因为睡着的白连春是火焰,所以我没立即离开。我就那么坐在他身边。我感到自己很温暖。
不知那样睡了多久,白连春醒来,看见我,问,你还没走?
没。
你背上背的什么?
萨克斯。
噢……吹吧,随便吹点什么,要不,就吹凯瑞金的《回家》吧,萨克斯曲我最喜欢这首《回家》了,每次听,都想哭。
不会。
不会你背着?
朋友的,朋友死了,我只好背着。
噢……你朋友谁啊?
小毅。
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这个世界上没人认识小毅,除了我。
你了不起。
不是了不起,是因为我和小毅一样,都是作家刘毅然笔下的人物。
啥?
《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中的人物。
啥?
我叫桃子。
啥?
白痴啊你,人家跟你说半天了,你怎么只会一个劲儿啥?
说对了,白连春从草根下坐起身,笑容可掬,我就是白痴,听半天,关键是你的话我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啊?
我叫桃子,是作家刘毅然小说《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中的人物,听懂了吗?
噢……白连春抓扯自己的头发,一脸白痴相。这个人是什么人?怎么这么蠢啊?人家说半天了他就是不懂。
小说人物,来到生活中,你要做啥?
我本来就在生活中。
好,你本来就在生活中,你要做啥?
我要作家重新把我写过,写我真实的生活。
噢……
你噢啥?
噢……
你噢啥?你只会噢吗?
我懂了。
你懂啥?
你要作家重新写你。
对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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