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小说)
我完全相信我只要愿意就可以在教授家长期住下来。我习惯了白天做做家务:买菜,做饭,洗衣,兼听老太唠叨。老太时不时会跟我唠叨她的儿女如何乖如何听话如何聪明好学,这不,都到日本和美国读书,毕业后都被日本和美国争着留下大大地有了出息,他们都成了国际人才。
这活一点不累。习惯了白天的生活,又非常熟悉这座城市后,我又开始在夜晚去乡村漫游了。
我第一天夜晚出去就被老头发现了。我没忘记老头当初和我的约定,要我带他一起漫游。老头也暗地求我。第三天夜晚,我于是带上了老头。还好,老头身体挺好,走路一点不比我慢。一个秃顶白胡子老头,一个瘸姑娘,我们两个有一比。
我们先坐城市夜班车尽可能坐远。夜班车不能开了,我们才下车走路,走最近的出城的路,出了城,来到大地上。下车后,老头就牵住了我的手,乖女,牵着爸爸。我的手就一直握在老头手里。时而我走在老头前面,时而我走在老头右面和左面,无论我走在老头旁边什么部位,都有一只手在老头手里,更无论我走在老头旁边什么部位,我都在心里悄悄给大地说,妈妈我是桃子,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还带来了客人。当我在心里喊大地妈妈,大地的风温柔极了,就轻轻抚摸在我的脸上。我就牵着老头跟着大地的风走,任凭风把我们领向随便哪个方向哪个地方,因为所有方向所有地方,我们都在大地上。
真好。我喜欢这种有一只手被牵着的感觉,除了早年的小毅,很久了,老头是第二个真心牵我的人。
真好。更好的是大地。夜晚的大地在蔚蓝色的月光之下像一只船,仿佛轻轻摇晃。白天激烈活动的动物差不多都睡着了,白天静悄悄的植物们都尽情生长,树,草,庄稼,开花的都尽情开花。大地之上,全是植物拔节和呼吸的声音,全是花开的香气。风的吹抚也是轻柔的。这一切都那么安宁,静谧,深入人心。在夜晚,还热闹的动物不多,只有萤火虫,蛾子和蟋蟀等,如果这些你都叫它们动物的话。我不这样想。我坚信萤火虫是夜晚的灯,蛾子是夜晚的翅膀,而蟋蟀是夜晚的声音。这些,都是,只是,大地给植物们的。萤火虫们亮着,时不时飞着,时不时停住在植物上,就是证明。蟋蟀只在草根下叫,也是证明。萤火虫的这种动,也是安宁,静谧,深入人心的。
夜晚的一切都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有光,不像白天的阳光那么明亮和灿烂,所有光,比如月光,比如星光,比如萤火虫发出的光,比如路发出的光,比如水发出的光,还比如植物们发出的光,都经过了黑暗的过滤和淘洗。这样,就恰巧和心灵同步稳妥了。
越深入大地,越能听到声音,有一些小虫子睡着了,也发出声音,鸟睡着了,也发出声音,它们做梦的声音,当然,最重要是植物的声音,植物生长的声音。植物在白天吸收够了阳光和营养,就在夜晚尽情生长。这些声音都十分细小细腻细致,这是大地心灵的声音。大地也是有心灵的。白天太喧哗,我们根本听不到。
还有香气,更是令人陶醉。在夜晚的大地上,不仅植物吐露芬芳,一切生命都在释放自己的味道。这些味道就是各种各样的香气。我们走累了,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手轻轻抚摸在岩石上,就闻到岩石的香气,那么旷远那么古典,又那么历经风雨和沧桑。
我们不仅闻到了岩石的香气,我们还听到了岩石的心跳。
就是在这块岩石上,老头亲了我,轻轻地,就在我的额头上。我相信:老头完全情不自禁,我也胸怀坦荡。
老头亲了我后,我们坐在岩石上,手牵在一起,感觉在整个宇宙中间飞翔。这种飞翔的感觉不是情人之间的,是亲人之间的。绝对。肯定。从此,老头就是我生命中真实的亲人了,从此,我也是老头生命中真实的亲人。
然而,正是老头在我额头上这一轻轻的亲,坏了大事。天亮时,我们回到家,老太牢牢地守住家门,不让我们进,非逼着我们说出一个晚上究竟到了哪里干了什么。老太眼睛尖,竟然看出我的额头被老头亲过。
你亲了她?老太问。
你亲了她。老太说。
你亲了她!老太叫喊。
这样叫喊过后,老太把我们放进了家门。她关好家门后,命令老头立刻去洗澡,命令我当即脱掉衣服和裤子。老太原本教授,太有威严和震慑力了。老头乖乖地进了厕所洗澡。我呢乖乖地脱衣服和裤子。我不知道脱光后老太会把我怎样。
我站着一动不动。我浑身发抖,突然感到冷,比冰还冷。我的眼里已经噙上了泪花。
老太看也不看我一眼。老太弯下腰,嗅我的下体,嗅我的那个隐秘之处。脱光衣服和裤子后,在老太面前,我已经没有一丝一毫隐秘了。
走了一夜的路,我的身上,包括下体,都只有汗水的气味。
老太在我的下体大概没嗅出什么特别的她想要的东西,就发了狠,一口死死咬住了我的右大腿根。
我痛得晕了过去。
我没有叫喊。
4
“葡萄酒在他脸上表达出的绯红现在已经消失,我心里却残留着淡淡的醉意。我无法说清为什么会去买一瓶红葡萄酒来。我更无法说清为什么要假装醉了又假装睡着。越来越多的时候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事情你无法说清。我听见他在解我的衣服。我感觉不到他的动作,甚至感觉不到他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我的皮肤。他的喘息声粗重得像他在雪地上撒野一样毫不掩饰。我不知道他下一步还怎样做或者做什么。我有一种渴望,模糊而又清晰。我紧张得要命。煎熬我的早已不是酒汁而是情欲。我为什么突然要说话,我无法说清。那瓶红葡萄酒倒了。”
虽然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但是夜晚再好总会过去,我的神圣不再纯洁不再宁静也不再,白天总会来到。白天来了,无论从噩梦或者美梦中醒来的人脸上都呈现出轻佻的甘愿堕落的蠢动的目中无人的骄奢淫逸表情。天不亮,天刚亮,公园里就有人在打拳练剑跳舞跑步叫喊唱歌了。人们在公园里打拳练剑跳舞跑步叫喊唱歌一直到晚上,这些离开了,那些又来。公园是大家庭是避难所,在这里,仿佛人人都可以长命百岁,又好像个个都要立刻死亡。每天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世界将末日,一切,国家也好,社会也好,品德也好,即刻崩溃,他们要把生命的荣华富贵享受完。每天都是生命中的第一天,他们的高谈阔论行为举止如此低级幼稚空虚,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大把大把五彩缤纷的金银财宝挥洒不出去,头发上戴着,耳朵上戴着,脖子上戴着,肚脐眼上戴着,手上戴着,脚上戴着,甚至生殖器和排泄器上也戴着,尽情花天酒地尽情拥抱肉体尽情拿灵魂打水漂尽情践踏灵魂。
就是在白天,无意中,我听到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花言巧语,说着另一个女人如何有钱花不掉,这女人又如何爱美,就在脸上,脸皮之下,植金,把金子打成薄片和细丝,一片一片,一丝一丝,植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看起来金光闪烁。老天,她美是美了,可是这金子换来的美没美多久,她的脸就烂了。她植进肉里的金子无法全部取出,只能等着一张脸活生生烂完。可怜的女人钱太多了,被钱害得不浅。
还是在白天,无意中,我听到另外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花言巧语,说着又一个女人如何有钱花不掉,这女人虽然老了仍旧爱美,要把脸上的皱纹除了。人老了脸上长了皱纹是正常现象,把脸上的皱纹除了在今天属于最简单最起码的美容手术,极小的极安全的手术,然而就是这极小的极安全的手术,女人竟然死在了手术台上。可怜的女人钱太多,被钱害死了。
还是在白天,无意中,我听到无数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花言巧语,说着别的女人如何有钱花不掉,这些女人又爱纯真,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明明已经是烂得不能再烂的烂货了,偏偏要去做修复处女膜的手术。修复处女膜手术人人平等个个都一样,只是收费标准不同,年龄越大收费越高。不止一次,报纸上都登了,九十岁老太修复处女膜,因为她要嫁给二十岁的男人,她要让她的男人品尝到她处女的纯真纯洁和纯粹,一句话,她虽然九十岁了还是纯的。
懒得听这些早已不是新闻的新闻了,再听我的耳朵就聋了。不听了,我静静地看吧。白天的公园里可看的多着呢。也许在我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我。无所谓。看吧看吧,大家都看吧。
打拳练剑的老头老太们穿一身白,比雪还白,恍若个个神仙。唱歌跳舞的老头老太们穿五颜六色,尤其是跳舞的老太们个个都是盛开的牡丹,仔细一看,有两三个老头混在老太们中间也穿得五颜六色像朵牡丹正在盛开。老头打扮得再像老太,跳舞的姿态始终和老太有区别,硬些,坚挺些,不如老太们,老了老了还柔情似水长流。
我是无家可归的瘸姑娘,没文化更没工作,不可能去打拳练剑,不可能去唱歌跳舞,甚至也不能跑步和叫喊,我只能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装门面,等着那愿意和我说话的人来,还等着那愿意给我一些小钱让我活命的人来。无论谁来到我跟前,我都欢迎。我敢不欢迎吗?有人来到我跟前已经是看得起我了。
说实话,常常来到我跟前的人都是老头,除了老头就是半老的民工。年轻民工都没有。对于年轻民工,我太老了。年轻民工,他们要找年龄比我小很多的。
说实话,我虽然不算老,也早就不年轻了。我年轻的时候,还在刘毅然的小说《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好》里和小毅在一起。那时,小毅还没死。我是在小毅死后离开刘毅然的小说进入现实的。
进入现实,我就彻底傻了。
因为在现实里,我,一个瘸姑娘,没文化,又无家可归,一天也无法生存。
我只好认命。不认命行吗我?
这天,又一个老头来到我跟前。很干净的一个老头。穿着普通,模样也普通,脸上的笑容更普通。我无知无识,猜不出他的职业。我只能肯定他是个城里的有养老金领因此不穷不富衣食无忧的老头。看样子,他的身体比别的老头强些,因为他的腰很直眼睛很明亮头发也很茂密。
小妹妹,你好。
你好,老爷爷。
我们两个都客气,其实你不是很小我也不是很老,是吧?
是的。
我注意你几天了,你刚来到我们城里吧?你来就坐在这棵树下。
这棵树是我的家。
这么说,你无家可归?
是的。
你,就像歌中唱的,到处流浪?
是的。
到处流浪,累吗?
累。
每天都有饭吃吗?
常常饿肚皮。
假如,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你,给你温暖的房子住,每天都管你吃饱肚皮,你愿意吗?
要看这个人是谁,万一这个人是坏蛋,我可不愿意。
假如这个人不是坏蛋是好人呢?
你是说你吗?
就是我,你愿意吗?
我愿意,可能你不会愿意。
我愿意啊。
你不了解我。
你说说,我还有哪些不了解。
不好说。
说嘛。
我怕吓着你。
我不怕,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我没文化。
我知道。
我无家可归,这世间没有一个我的亲人。
我知道。
我是个瘸子。
这,我也知道。
我有病。
我也有病,每个人都有病,说说,你有什么病。
夜游。
夜……游?什么意思?
就是我在夜晚睡不着,常常起来,离开城市到乡村的大地上,走来走去。
这倒新鲜,这样的人我以前听说过,没见过,更没遇上过,今天遇上了算我们有缘,如果你下次夜游带上我,好吗?
好是好,可是我怎样带你呢?
你跟我回我家,住到我家,我们在一起,你再夜游,就可以带我了,不是吗?
是倒是,怕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老伴死十多年了,我一直找不到适合的,一个人生活才麻烦。
我一分钱也没有。
我有,我的钱够我们两个人花了,我相信你不会乱花钱。
不会。
我还相信你也是好人,不会骗我。
是的,我从不骗人。
我还相信你是个勤劳姑娘。
何以见得?
我看你的手。
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认真了,你是除我老伴之外唯一让我动心的人。
是吗?
是的。
唯一让你动心,什么意思?
妹妹懂得,妹妹故意要我说,那我就进一步告诉妹妹,其实,我老伴也没有像妹妹这样,让我心生无限爱怜爱惜和爱恋。
噢……
真的,我相信我是对你一见钟情了。
人老情多。
不是,你和我在一起,你就知道,我绝对不是花心的人。
你这样说,仿佛你知道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你不愿意?
愿意。
就这样,我住进了老头家,才知道老头已经七十五岁了,叫宋健平。我到老头家的那天,老头就给我看了他的身份证。由于先看了老头的身份证,我也把自己的给他看了。赵丹,好名字。老头说。我小名叫桃子,我说,我平常都给人说我叫桃子,赵丹这个名字除了坐火车几乎不用。懂了,老头捧住我的脸,轻轻吻了一下,说,今后我就管你叫桃子,你乐意叫我什么,随便。哪能随便呢?我说,我就管你叫平平,你不反对吧?平平,不反对,从来没人叫我过平平,小时,人们叫我小宋,长大了,人们叫我宋健平,我老伴一直叫我健平,老了以后,人们都叫我老宋,你愿意叫我平平,说明你爱我,你爱我吗?爱。我说。说着,我把脸靠在老头的胸口上。老头紧紧地抱住了我。从来没人这样紧地抱过我。在刘毅然的小说里,小毅也没有。老头这样紧地抱我,说明他期盼我很久了。果然,很快,一颗泪珠就滴落在我的脸上。我仰起脸,吻住老头流泪的眼睛。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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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