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魂归(小说)
一
她来找我的时候已是傍晚,暮色降临,天空阴沉一片,似乎快要下雨。我正准备关门下班,她便推门进来了。
她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件浅蓝色上衣,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小花,下面套着一件乳白色的短裙,头发齐耳,似乎特意休整了一下,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精神,而鼻梁上却架着一副浅黄色的墨镜,遮住了双眼,镜框正好与额前的刘海齐平。
我略一打量,心里微有些惊讶,现在正是初春时节,外面还寒气逼人,她这身打扮似乎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
我说,要租车吗?
她看着我只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我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没想到临近下班的时候竟然有生意上门。这年头租车的生意不好做,人们的生活逐渐富裕,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小车,租车的人特别少。
我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文件,立刻倒了一杯茶水端过去,笑着说,我们这里什么车都有,不知道你要租什么牌子哪类的车?
她没有接我的茶水,只抬头朝大厅扫视了一眼,简单看了一下摆放的各类小车,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放低声音说,我想要2015年顶配的白色朗动。
2015年?我瞪大双眼反问。
是的。她再次点头,声音干脆利落。
2015年。天啦,30年前的旧车,这年头谁还会有30年前的旧车?
她见我神色犯难,脸上浅浅笑了笑,说,没有就算了,我再到其他家问问。她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我见到手的生意转眼就没了,心里略微有些不甘,立刻追上前去,拦住她说,我们这里有最新出来的各种牌子的小车,奔驰宝马路虎保时捷都有,要不,你再了解一下?
她摇了摇头,嘴角略微笑了笑,说,我只要2015年的白色朗动,多少钱都可以。
我见她态度坚决,不似故意刁难,只得苦笑摇头说,这款车真没有,30年前的车,你就算找遍这个城市所有的车行也不一定能找到。
她说,那就算了,谢谢你。
我歉意一笑,立刻递出我的名片,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你找不到那款车想租其他车的时候可以找我,我这里是这个城里所有车行价格最便宜服务最周到的,绝不宰客。我姓王,名叫王朗。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谢谢。说完,接过了我的名片,放到了随身提的小包里,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暗叫一声见鬼,刚以为到手的生意就这样跑了,唉!这年头谁还租30年前的车,估计这世上也没几辆了。
二
我叫王朗,朋友说我这个名字取得好,我父亲定是在我出生的那个夜晚正在看三国演义,为了省事便信手拈来给我取了王朗这个名字。
诸葛亮骂死王朗是三国里有名的桥段,读书的时候,很多同学拿我的名字打趣,打趣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三国里的王朗终究没有大作为,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诸葛老匹夫的厉害,而我因名字与他相同,自小便觉得与诸葛孔明誓不两立,每次提到他,我都会说一句,那个该死的老匹夫,害苦了蜀国百姓。
我很少看三国演义,或许是不想看到诸葛亮骂死王朗的那个桥段,总觉得羞以为耻。
我今年三十岁,2015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年,晃晃悠悠三十载,没什么事业,借了些钱在这个城里开了这家不大不小的车行维持生计。
这年头租车的生意实在不好做,若不是要养家糊口,我早关门大吉了。
我拉上铁门,望着外面的天色,黑云怒卷,似乎一场暴雨就要来临。这初春天气,本应是鸟语花香,却突然出现这反常的天象,我在心里再次暗骂一声见鬼。
简单收拾一下心情,坐上车,我朝城里的酒吧开去。这几日生意不是太好,心情也略微有些糟糕,不想早早回家,便也只能到酒吧里借酒浇愁。
车开到半路,手机却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却发现是李双这家伙打来的,心里略微一喜,难道生意又找上门了?
李双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这家伙就去学了导演专业,毕业后没当上导演,却在一个剧组混上了幕后工作,专管道具这一块,每次剧组需要车,他都会特别照顾我的生意,专门到我的车行来租车做拍片用,酬劳丰厚。
这也算是同窗之情地回报。我接过电话,开口就道,哟!大导演,够忙的呀?怎么突然想起小弟我了?
王老板这样揶揄兄弟就太不地道了,我哪里算大导演,还差好大一截呢!你现在在哪里?我想找你谈点事。
我一听他谈事,就知道有生意上门了,满心的失落立刻一扫而光,来了精神,立刻告知他酒吧地点。
别,酒吧不适合谈事,太吵,要不你到我这里来吧,我这里清净。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更加确定,说不一定是一笔大生意,心里暗自偷乐,立刻连连应承说,行。
三
从李双那里出来,已经是深夜两点,我们两个人谈了许久,他最近有一部都市警匪片要拍,需要用到各种牌子的小车,想让我帮他搞定。
我一拍大腿,立刻应承,生意敲定,喝了几个小时的酒,聊了各自的境况和家庭,再感叹一下生活的艰难。
彼此安慰,时间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上车的时候,微微有些醉,我正待开车,手机却再次响了起来,我打开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迟疑了片刻,心想,这么晚,难道还有生意要做吗?
手机那头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音质比较低沉,轻声说,能帮我想想法子吗?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出多少钱都可以,我只想租2015年那款白色的朗动,它对我意义非凡。
我本没有听出她是谁,但一听见2015年这个词,酒立刻醒了一半,顿时想起了她是谁。
我说,真对不起,这款车我真没有,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时间这么久远的车,一时之间真的难以找到。
求求你,帮帮我吧,它对我很重要。她声音似乎有些难过,话到末处语音哽咽,停歇了一会儿又说,钱不是问题,要多少钱都可以。
我一听到钱顿时酒意全消,坐直身子,说,这款车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说,是的,只要你能给我找到,多少钱我都愿意。
我说,那行吧,我帮你想想办法,尽力想办法,如果不能找到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她说了一声谢谢。
挂断电话,我开始在想,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要一款30年前的车干嘛?钱,多少钱她都愿意出,看来这个人是个大顾客。想到钱,我脑子一个激灵,拿出手机,立刻打给李双。
这家伙喝了许多酒,半晌才接我电话,听见我的声音,颇有些不耐烦说,怎么了?兄弟,是不是那事有些为难?
我说,不,我想让你帮我找一款2015年的白色现代朗动。
2015年?开什么玩笑?早就停产了,你都没法子我到哪里去找?
我嘿嘿一笑说,你是大导演,你们剧组不是经常拍历史片嘛,你帮我问问,有没有谁的剧组有这款车?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帮我想想法子嘛。我用得急。
李双见我说得恳切,才勉强应道,行吧,我帮你问问,现代朗动对吗?
我说是的,白色的现代朗动。说完,道了一声谢谢,才挂断电话,开车回家。
四
费了很多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一款三十年前的白色现代朗动,可是不是2105年产的就不知道了。我想,先管不了这么多,只要是白色朗动就行。只是车子太过陈旧,几乎没法使用,我只得找人从新改装,喷漆,一切搞定,我才给那个女人打去电话。她听见我找到那款车,声音中充满无限的惊喜,立刻答应过来看车付钱。
我把车摆放到她的面前,看着她说,这是我托了很多朋友才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款?
她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摸那车,在车的周围看上良久,才缓缓打开车门,双眼朝驾驶员的位置上看了一眼,似乎舍不得坐上去。
我说,可以坐上去试试,看看是不是您要找的那款车。
她回头看着我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坐了上去,双手掌着方向盘,一个人呆了好一阵,再次从驾驶位置上下来时,我却看到她脸颊上多了泪痕。
她笑着说,谢谢,谢谢你,没想到你真找到了。说着从提包里拿出钱来,说,需要多少钱?我这里有五十万,够吗?
这车总共花费了我三十万,我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五十万,我说,够了够了,只要你满意就好。说着,我把车钥匙给她。
她接过车钥匙,在手中把弄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三十年了,三十年了,终于再次看见你了。说完苦笑一声,伸出手擦去脸颊的泪水,笑看着我说,让你见笑了。
我说,哪里,你能满意我就很知足,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非要找一款三十年前的旧车呢?
她神色略微有些凄苦,勉强一笑说,因为它有关一个人。
你的爱人?
她摇了摇头,说,是一个故人,三十年了。
我说,哦,想来那个人对你非常重要。
她没有否认,回头依旧看着那车,眼神却有些痴了,我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很多往事,不忍再问打断她的思绪。
她看上一会儿,这才走过去,坐上车,点火启动一气呵成,看来她对这款车十分熟悉了。
她放下车窗,突然回头看着我问,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知行吗?
对于她的恳求,我似乎难以拒绝,冥冥中有一种力量,让我不能对她说出不字。我笑着点了点头说,您讲。
她突然又犹豫了,细细打量了我很久,似乎难以启齿。
我说,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提,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她这才勉强笑着说,您能陪我走一趟四川吗?
四川?我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略微有些惊诧。
我会给你付费,你可以按时间算钱。她见我有些为难立刻补充说。
五
我是四川人,不,我又不是四川人,四川是我的故乡,不,四川是我父亲的故乡,我母亲曾经这样告诉我。她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四川人,只是后来,后来……
我对四川没什么感情,也许从小就没居住在那里,只是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我知道我身上有一半流淌着四川的血液。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答应她的请求。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一个来路不明奇怪的中年妇女,对于她提出的请求我竟然无法拒绝。
我觉得我真是中邪了,可是,我又安慰自己说,一切都是交易,她肯付费,我走一趟又如何?何况那个地方我一直想去看看,想去了解与我有着血脉相连的那个人曾经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景象。
她只给了我一个夜晚的时间准备。我回到家,和妻子略微交待了一下,说有笔大生意要出趟远门。然后去看了下母亲。
母亲已经七十多岁,老态龙钟,身体还颇为健康,自从父亲走后,她就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含辛茹苦抚育了我二十多年。
我说,娘,我要回趟四川,去去便回,你不要担心。
她躺在椅子上,听见我说到四川两个字,一下就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突然冒出怒火,看着我吼道,你……你……要去找他?
我明白母亲话语里的他是谁,父亲是她一辈子的痛,她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就是只想证明没了那个男人,她依旧可以活得好好的,依旧可以把我养育成人。
我说,不,我不是去找他,我只是接了一单生意在四川,必须去四川走走。
她冷冷看着我,半晌不出声,突然就笑了,说,行,行呀,把你养大了,你终究是要去找那个薄情寡义的人,行,你去吧,去吧,就当我没有生过你。
我说,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不是去找他。
滚,滚出去!她突然朝我怒吼,情绪激动起来。
我知道她心里担心什么,一时之间也没办法辩解,只得退出去拉上了门。妻子见状,在一旁小声说,你又惹娘生气了?
我没有应声,只是隐隐听到房间里母亲的低泣声,一阵接着一阵。
唉!你说话也不小心点,你明知道娘忌讳四川这个词,你偏要提,现在倒好,人还没出去,家里就先闹起来了。妻子开始抱怨。
我走过去,坐到沙发上,点上烟,抽了一支起来。
我说,三十年了,我从没见过他一面,从没有,甚至三十年来,我从不敢提四川这两个字,我也很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我想看看这个曾经抛家弃子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
妻子见我难过,走了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拉住我的手说,没事,你去吧,家里有我呢?我会照管好咱娘,你不要担心。
三十年了,她心里有多大的恨,有多大的怨,我心里就有多大的不解,多深的孤单。
六
坐上车时,那个中年女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路上用的吃的,她似乎早就想到了。看到我时,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耽搁了你的时间。
我说,没事,我们本来就是服务行业,你是顾客。
你叫王朗对吗?她笑着问。
我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真奇怪。她说。
我说,是不是觉得和三国演义里的王朗同名?
你也爱看三国演义?她问。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很喜欢,只是以前读书的时候同学经常拿我的名字打趣,我才知道三国时候也有个人叫王朗。
那你的父亲一定很爱看三国演义了?她笑着问。
我笑笑没有否认,然后看着她问,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祝愿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