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魂归(小说)
她似乎不再避开这个话题,只轻轻说了一句,我生君未生。
我再次惊讶,看着她脱口而出,你比他大?
她点了点头,回头看我的惊讶,笑着说,我大他十岁,整整十岁。
可是爱情不分门第,年龄的呀?我似乎有些不甘,为这份感情有些惋惜。
话是这样说,可时间整整跨越了十年,这份十年带来的距离,始终让我们之间跨越着一道鸿沟,无法垮过去。
我说,他介意?
不。她摇头,说,我介意。
你介意?我再次露出惊讶,既然爱这么深,怎么会介意呢?
因为爱得深,所以介意。有时候当全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生怕自己拖累了他,生怕连累了他,生怕他因自己而丢失一切万劫不复。
我微微有些懂她的话,可是却又觉得爱了不就是不顾一切吗?既然爱了,还需要在意这一切吗?
有时候,一份感情太美好,就会让人小心翼翼,就会时刻怕自己带给了对方痛苦,太深的爱若在一起了,便就会带给对方负担。她说。
就因为这个,你们分开了?我实难费解,你这般深爱,他应该珍惜?
珍惜?她哼的一声笑了,似乎有些自嘲,怎么珍惜?我大他十岁,彼此各有家庭?如何珍惜?
离婚呀?我脱口而出,突然又觉得这话欠妥。
她却不以为意,笑着说,我们也这样想过,放弃自己的一切在一起,可是,真那样做了,才发现彼此之间更无可能,彼此离得更遥远,有时候,放弃得越多,奢望就越大,阻力就越大,失望就越大,到得最后是两个人的遍体鳞伤。
我说,你们离婚了吗?
她回头看着我,突然一笑,反问说,你觉得我们离婚了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说,那就不知道好,有些事情在心中装个问号比装个句号好。
可是我却又觉得这么不甘,如果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是不是又太残忍了?
她说,你听过我生君未生的那首诗吗?
我说,是这样念的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笑,点了点头,说,没想到你知道,这年头知道这诗的人太少了。
我说,年龄是你心中最大的痛是吗?
她没有回答,轻舒了一口气说,两个人的相爱,有时候还需要老天来成全,若没有老天的成全,再深的爱也只是一句简单的相见恨晚。
十二
我说,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个画家。她说,不过他会的很多,总是懂很多,在我眼里,他很强大。
画家?我心里略微一凛。
怎么了?她问。
我说,我父亲也是个画家。
她惊讶地回头看我,说,这么凑巧?那你父亲一定是一个很伟大的画家。
我苦笑摇头,说,他不伟大,他很自私,抛家弃子。
自私?她双眼露出难过,歉意一笑说,真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我笑笑,摇头说,没事,他丢下我时我很小,那时我还不懂事,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从母亲嘴里知道他是个画家。
哦!她简单的应了一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恨他吗?
我说谁?
她一笑,说,你的父亲。
我苦笑,说,不恨那是假的,心里终究是恨的,只是自小没见过,也无从恨起,除了他给我取了一个王朗的名字,他便再没留什么给我,所以想恨也恨不了。
你母亲没给你讲过你父亲的事吗?她又问。
我摇头道,母亲恨父亲恨到骨子里,她很少和我提起,只是有时候她想父亲的时候会一个人掉眼泪,然后会提及几句,但大多时间她都闭口不提。
她哦了一声,说,她也不容易。
我说是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她骨子里要强,所以在婚姻上的失败给了她内心很大的打击。
她突然沉默下去,隔了半晌,见我不说话,又问,那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我说还好,七十多的人了,能有一份健康就很不错了。
自此,我们再没说话,保持沉默,似乎话题一下就断了,彼此想着各自的心事,她似乎也不再倾述,一个人安静地开车,到了傍晚,车到了涪陵,她把车开出高速路口,我知道,她要在这里停留。
每一个她要停留的地方,自有她装满的回忆,那份回忆,只有她自己内心知晓。到达涪陵城的时候,她把车停在了一家靠江边的酒店,然后下车,看着我说,等我一会儿。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得安静地等在车上,不一会儿,她竟然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递给我一碗,问,吃过方便面吗?
我点头。
她说,那就一起吃,这面味道很好了。她突然像一个小女孩一样,见着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乐开了怀。
我接了过来,看着她问,这面也有缘故吧?
她坐进车里,把面放下,轻轻吹了口气,说,趁热吃,趁热才好吃。
我说,你们一起吃过方便面?
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一个人吃了起来,吃到一半,见我不动,才抬起头来。我才发现,她的眼角早已经泪水盈满,可是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笑容。
她说,是的,我们一起吃过方便面,我们一起吃过一桶方便面,我从没有觉得那方便面如此好吃。我第一次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么好吃的方便面。
我听她如此说,心里突然有些犯堵,看着自己那桶方便面,竟毫无食欲。
她见我一脸不快,说,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吗?
我说,我最不喜欢吃方便面,要吃你自己吃吧!说完,我便拉开车门走下车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难过,听别人的故事,自己心里会难过,听别人曾经幸福的过往,自己内心会添堵。
我觉得我似乎在沉陷,走一段旅途,随着一个人的故事而沉陷。
十三
那个夜晚,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江色,那江面上,有载客的游轮鸣着汽笛声,乌拉乌拉。
我坐在房间里抽烟,彼此沉默,似乎故事不愿再说,而我也不想再听。
坐了许久,她拉开门,走了进来,看着我问,怎么了?不高兴了吗?
我摇头,说,没事。
她眼里露出难过,说,如果是我惹你生气了,我给你道歉好吗?
我看着她的神情,心里突然更加难过,可是那些难过又显得莫名其妙,只得把烟头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她说,少抽点吧,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冷笑一声说,你是我的顾客,你让我不抽我便不抽,反正你按时付费,我服务周到便是了。
她听我如此说,神色里露出浅浅的难过,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倒了两杯水,递给我一杯说,喝点水吧?
我说了一声谢谢。
她说,累吗?要不你去洗个澡,回房间休息吧。
我突然站起身,看着她,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关心一个人?可以吗?别这样关心一个陌生人。
她见我难过,神情露出更多哀伤,苦笑说,如果是我不对,那我真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不,不,不。我接连说了三个不字,摇了摇头说,不,我怕我这样下去会爱上你。
她吃惊地瞪大双眼,连连后退,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样的意思,你别误会,好吗?
我看着她退却的表情,心里的难过愈加强烈,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这个女人的心里装着了一个深爱的男人,而我,只不过是随她走了一程的陪客而已。
陪客。呵呵,我笑了笑,平静了下情绪,说,对不起。我回房了。说完,拉开门便向外走去。
她却在后突然轻声唤道,雨。
我身子一颤,回头,见她泪落如雨,一张脸梨花带雨。
她说,雨,别走好吗?
我知道她把我错当成了她心里爱的那个人,可是听见这呼唤,我的双脚却像僵住了一般,再也无法挪动。
她突然奔过来,说,雨,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是你,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你,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
我仰头,吞进滚落的眼泪,一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兀自呆呆站着。
爱上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那份难过,我终于开始慢慢体会,可是又能如何呢?我突然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世间所有的感情都需要老天来成全,如果时间地点不对,那么也就是一句简单的相见恨晚。
他们曾经一起看着夜色下的江景,一起坐着聊天,一起吃一桶方便面,或许还一起奢望着两个人的将来。
那份记忆,我终究无力破坏,也无法走进去。
我觉得我输得彻底,狼狈不堪,又或者,我根本就无法进入她的世界,这个陌生的,让我甚至一无所知的女人的世界。
我能了解的只是,她口里的三十年前。
十四
离开涪陵,我开始开车,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似乎突然明白了,我是一个陌生人,和一个陌生人讲自己的故事,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她开始沉默,对于她和他之间的故事只字不提,那些记忆里的三十年前,终究于我是那般遥远。
我疯狂地开车,心里只希望尽快结束这段旅程,完成了我的义务,得了我应得的酬劳,我便尽快离开。
可是到了那个山村的时候,一切都远非我的预料。
那是一个宁静的山村,村子前一条河流婉如白练,村子里没有多少人居住,显得有些荒芜,杂草丛生,她却对那个村子显得有些熟悉。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她拣了小路,领着我向前走去,走上一阵,又独自呆望一阵,我知道,这里是她想要找的地方。
可是,她想要找的那个人呢?
穿过一片荒芜的草地,走过几道田埂,我终于见到了她心里想见的那个人,荒草丛生的草地后面,是一垄孤立的荒坟,坟前杂草齐身,似乎多年没有人祭拜,她走过去,掰开那些杂草,弯下身子,目光静静地望着那块墓碑。
墓碑上面只赫赫写着一个人的名字,王雨。
王雨,我几乎站立不稳,身子就要跌倒,脑子里混乱起来,不,不,这绝不可能。我心里大叫。
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悲恸不已,口里兀自道,三十年前,我许你会再来看你,如今我终于来了……
她一张脸贴到墓碑上,眼泪簌簌而下,双手轻轻摩挲,像抚摸久别的爱人。
可是,那一切,却让我慌乱得想逃,我脑子里混乱一片,口里大叫一声,终于落荒而逃。
回到车上,我才发现副驾驶的位置上不知何时摆放了一块手表和一封信,我颤抖着双手打开,我知道那里面有我想要知道的真相。
她说,你恨了他三十年,我爱了他三十年,他为此逃了三十年,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那一刻,看到你手腕戴着那块熟悉的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孩子,对不起,我一路上瞒了你。这两块表本是一对,它们分离了三十年,见证了三十年各自的时光,如今也该合在一起了。
我才知道,原来这一路的旅程,她为什么要把那些回忆讲给我听?我才懂,这一路她为什么要我相随,她只是希望我不要去恨他。
可是,三十年的时光?三十年的恨能消吗?
王雨,我记得这个名字,从我懂事起我就深深记得,那个抛家弃子的男人,我一直深恶痛绝,可是如今,我又该如何面对?
我急急赶到墓旁,可是,她已人去无踪,任我怎么呼喊,也不见回应,那片空空荡荡的河流,那个宁静的山村,似乎她根本就没来过,没存在过。
我站在墓碑前,看着这个我恨了三十年的男人,原来,他早已魂断黄泉,可惜了,两个女人一个恨他一生,一个爱他一生?
他到底是好是坏?我终究再也无法明白。
十五
几天后,我回到了那个城市,我没对母亲讲出一切,我怕她承受不了,我开始托人打听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
几天后,朋友告诉我,那个女人早已在一个月前溘然离世,我惊呆在原地,不敢相信,随朋友前往她的墓前,才发现那照片上的样貌与我所见无二。
我终于明白,她只是要我带着她的魂去到他的墓旁。
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同走黄泉,连相连,相约到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只是不知,他又等了她多少年?
祝愿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