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你大，要不你就叫我烟姐吧！
　　 我说好，烟姐，不知道你要去四川干嘛？这么远的路程，也是为了那个人吗？
　　 她苦笑一声，点了点头，说，你还算挺聪明，我喜欢聪明人，说起话来不费力，也不会过问太多事情。
　　 她这样一说，反而让我心里的很多好奇立刻被打回去了。
　　 从这里到四川很远，要走很长的路程，你会开车吗？她看着我问，话一落脚，又苦笑说，你开车行的，这话算是白问了。要不这样，我先开一段，累了的时候，你再帮我开，行吗？
　　 我见她心中早就有安排，便点了点头，拉开门，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她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细细把我打量了一阵，又似乎不是在看我，良久，苦笑一声说，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这个位置上。语毕，神情有些哀伤，拉开车门，兀自坐到了正驾驶位置上，低低说了一声，启程了。便一脚踩在油门上，朝前开去。
　　 我见她一路向前，似乎走哪条路心中早就有数，心里颇为有些惊讶。我说，从这里到四川，有三条路可走，我昨晚查过。
　　 她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你还真心细，和他还真有些像，三十年前他也说过这话，但我们走的还是这条路，从这里出去，要穿山越岭，过重庆，垮长江，再到四川。
　　 我听她如此说，才知道这条路她早已走过。
　　 她见我默不作声，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便又说道，三十年了，一直不敢再踏上这条路，虽然在记忆里总是重温，想象过很多次，但终究是没有胆量再走。
　　 我说，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吧？
　　 她点了点头，说，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从她的外貌，她最多不过四十左右，三十年前，三十年前？她唯一爱过的男人？我脑子有些混乱。
　　 他是你的初恋？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了点头，双眼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为什么没在一起呢？
　　
　　 七
　　 早上出发，行到中午，她在路边的一处小店停下，四处张望了一阵，回头看着我问，你饿吗？
　　 我摇了摇头说，早上吃了，现在还不算太饿。
　　 她说哦，我下去买点东西，等下就上高速了，路上吃饭不是太方便，如果太饿，就下车来吃点。
　　 我见她如此说，只好笑着点头下车。
　　 她把车停在路边，却一直四处找寻着什么，路的两旁是新修建的白色小楼，小楼的尽头是一座石桥，桥下是清澈的流水。
　　 她走到桥边，嘴里连连自语道，对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了，没错，就是这里。说着，又回头看着路边白色的小楼，说，原来都变样了，都变样了，那个餐馆已经不见了。
　　 三十年了，亲爱的，三十年了。她突然哽咽住，一个人扑在桥边，望着下面清澈的流水，又道，还记得那时，这水边很多人洗衣服来着，那水呀，比现在的还清澈。
　　 我说，烟姐，你怎么了？
　　 她听见我的话，似乎才从记忆里走出来，回头看我一眼说，三十年前，这路边全是小吃小摊，这桥边就有一家小店，卖什么早餐之类的，有鸡蛋，有汤粉。那时候，他最爱吃鸡蛋，便在这里拣了几个鸡蛋吃，我草草吃了一碗汤粉，然后我们就赶路了。
　　 我说你和他一起去过四川？
　　 她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惘然，长长吁了口气说，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唉，一别就是三十年了。
　　 她的脸颊滚下一滴泪，怕我看见，立刻擦了去。
　　 我说，那时一定很美好吧？
　　 她勉强一笑，说，关于他的一切都很美好。
　　 我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没在一起？要分别三十年？
　　 她被我的话问住，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打量了那一条物是人非的街道，摇了摇头说，看来这里没东西吃了，我们走吧！说完，便独自上车去了。
　　 我见她不愿意回答，知道有些事情她不想再提，便也不好再问，只是心中愈加好奇她所说的过往，她口中的那个他。
　　
　　 八
　　 她说，你今年多大？
　　 我说三十整。
　　 她突然一脚刹车踩住，回头看着我，问，你2015年生的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
　　 她突然有些难过，说，他有个孩子，和你一般大，也是个男孩，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和你的孩子吗？
　　 她摇了摇头，苦笑说，不，和他妻子的。
　　 我吃惊地瞪大双眼，良久无语地看着她。
　　 怎么了？觉得不可思议对吗？
　　 我被她这样一问，才觉反应有些过头，这年头的婚外恋太多太多，我已经习以为常，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呢。
　　 她说，他有妻子孩子，我有先生孩子，我们是彻头彻尾的婚外恋。
　　 我嘿嘿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是我们就是爱了，就是那样彼此纯粹地爱上了对方。遇见彼此的那一刻，似乎才发现，以前所有的时间都是为了等待这个人的到来，虽然听来不可思议，虽然匪夷所思，可是，那时就是那样简单地爱上了，忘记了世俗，忘记了礼法，忘记了一切。
　　 我说，你们的故事真大胆。
　　 她苦涩一笑，说，应该是有缘无分。
　　 我嘿嘿一笑。
　　 她突然回头看我一眼问，你结婚了吗？
　　 我说结了。
　　 她说，你爱你妻子吗？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尴尬一笑。
　　 爱吗？她继续问。
　　 我说不知道，结婚很多年了，那份感情转变为了亲情，两个人之间早就演变成了相互依赖。
　　 这回答不错，可以说是爱也可以说是不爱，对吗？
　　 我说，这世上的爱情终究都会演变为亲情。
　　 她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说，那是你还没遇见让你真正爱上的那个人，遇见了，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苦笑，说，这世上有那样的爱情吗？一辈子不变？始终一如初见？
　　 她说，有的，以前我也不信，后来，自己也信了。有些感情没有经历就不能妄自否定，否则等真到来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曾经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我说，你和他就是这样吗？
　　 她笑着点了点头，说，是的。他改变了我很多，可以说是改变了我很多想法。他是一个睿智的人，总是能看到很多人心里的东西，那时我总是不懂，也总是不信，后来也慢慢信了。有时候，你发现一个人能改变你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你遇见了一个让你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人，那时你就会明白什么叫爱情了。
　　
　　 九
　　 车子到达酉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她坚持要在酉阳停下，我知道她有她的原因。虽然时间尚早，还可以赶一段路程，但她是顾客，她要怎么做，我也只能听她的。
　　 酉阳是一个边境城市，是被人们遗忘的一个世外桃源。车子下山的时候，路旁的桃花开得正盛，遇着这初春的寒雨，那花瓣零落成泥，散落一地。
　　 她开得很慢，似乎有太多往事需要追忆，又似乎不忍碾了那些散落一地的桃花。
　　 我说，这里你们也来过吧？
　　 她没有否认，兀自沉陷在一个人的记忆里，那些隔了三十年的往事，再独自重温，那些隔了三十年的旧路，再独自重走，终究有些残忍。
　　 她的脸上始终呈现两种表情，一种是转悲为喜的快乐，一种是兀自伤神的痴妄，重叠变幻，让人捉摸不透。
　　 我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在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路程，在听着一段零零碎碎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是这故事听得越多，心里就越好奇。
　　 酉阳是美的，在群山环抱之中，遍地高楼也显得异常安静，我知道，在这里，有着她内心里最纠葛的一段过往。
　　 她选了一条宽阔的街道缓慢前行，神思慢慢回转，自言自语说，三十年前，我就觉得这里很美，有那么一刻，想在这里停留下来，长居于此。
　　 我知道，那一刻，他一定在她的身边，一个女人想在一个地方停留，一定是为了某个人，一如一个女人想要去一个地方，也因为那里一定有她想见的一个人。
　　 我保持沉默，安静听她诉说，她似乎也不忌讳，一个人开始慢慢讲述。
　　 她说，那个夜晚，我们赶路很累，到了酉阳已经是晚上，两个人驱着车，沿着这山路一直下来，在路边的一个小店吃饭，那是一家鱼庄，而我们却没吃鱼，只吃饭，他不知道，我平生最爱吃鱼，可是我喜欢看着他吃他喜欢吃的菜，那种感觉，便就是一种幸福。我说我很喜欢这个城市，因为它很美，因为在这里，没有世俗的干扰，似乎为我和他找了一个清净之地。那个夜晚，我们就在这街上这样茫无目的的驱车前行，疲惫和倦怠都被这城市的夜景给洗去了。
　　 她说到这里，把车停在一家酒店前，看着那酒店的招牌，神情有些惊喜，说，原来这里还没变。
　　 我说那个夜晚你们在一起了？
　　 她摇头说，没，我和他之间一直保持着纯粹的感情，不越雷池半步。有种感情是心与心的贴近，只要看见他在身边，即便什么都不做，便也是一种美好。
　　 我们在这条街道上走了一个上午，他走路时总喜欢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了，见我不说话，便会回过头来问，怎么了？不高兴吗？我的任何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终究是明白我想在这个城市停留下来，便那样傻傻地说，在这个城市买一套房其实也不贵，住在这里，清净无忧，也是好的。
　　 他总是能懂我，似乎不需要我说太多话，他便一眼明了我心里所想，那份温暖，不需要靠肉体来建立，而是心灵，而是相知。
　　 我们在这个酒店，看了一个夜晚的电影。他找来喜欢看的影片放给我看，我躺在椅子上，觉得困倦，他便不停解说，生怕我看漏了一个情节，生怕我没懂影片要表达的意思。
　　 他是一个需要心灵交汇的人，需要思想的沟通，而不是简单的男欢女爱。我们就那样蜷缩在椅子上，度过了一个夜晚，天明的时候，两个人便也不觉得疲惫，在这个城市转悠起来，一边傻想着属于我们的未来，一边又庆幸着老天给予了我们这片刻的时间。
　　 那时，终究不舍得离去，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有那么一刻，是相信有将来的，就是在这个城市里，在他牵着我手的那一刻，非常期望，老天能恩赐给我们一生，便感恩戴德，结草衔环。
　　 是不是很傻？她笑着问。
　　 我听得有些入迷了，虽然她与他之间的故事不太了解，可是，在这个干净得有如碧海蓝天的城市里，我选择相信，曾经这里有一段非常美好的爱情，有一段非常干净的故事。
　　
　　 十
　　 夜晚，到餐馆吃饭，她选了一家川菜馆，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缘故，我笑着作陪，她操着一口学来的四川话，和那老板娘交涉起来。
　　 交涉完毕，看着我问，怎样？像不像四川人？
　　 我嘿嘿一笑，说，对于我这个外地人来说，你就是四川人了。
　　 她听完，神情又有些哀伤，叹一口气说，很多四川话，也是从他那里学的，他喜欢说老子，后来我也喜欢说，最后在工作单位，我竟然也开口老子闭口老子，那一刻，我才知道他改变了我很多习惯。
　　 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就会爱上那种习惯，有很长的时间，我都改变不了这个习惯，不过三十年了，终究改变了，如今再说四川话，始终觉得拗口，说不像了。
　　 我说，你现在的话就带了四川腔。
　　 她哈哈大笑，第一次见她哈哈大笑，她笑得有些难过，第一次取下了墨镜，那墨镜后的双眼与那张脸庞让我惊住，那是一种精致而婉约的脸，那双眼，更像雨雾沾花，翘楚动人。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上菜来，简单的几样菜，她用筷子尝了一下说，味道还不错。见我不动筷，便又说，莫客气哈。
　　 我说这菜也有渊源吧？
　　 她笑着点点头，说，是的，这几样菜分别叫青椒肉丝，西红柿炒蛋，西红柿蛋汤。
　　 我说你很喜欢吃蛋？
　　 她摇摇头说，我只喜欢吃鱼，他喜欢吃蛋。
　　 我说，哦，你们在一起都是吃他喜欢吃的菜？
　　 她浅笑着说，他每次点菜都是这三样，我那时经常笑他点老三样。她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西红柿，放到嘴里，品了一下，又道，三十年前我几乎都吃腻了，后来再没吃过，再没吃过。说到最后，眼角竟泛起泪花。
　　 我似乎突然明白，为什么她要辛苦找到三十年前的车？想必那时他便开着这车，陪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程。
　　 我突然觉得记忆是如此的残忍，当许多事情变得不可能的时候，抓住记忆成了唯一的方式，可是那份隔着漫长时光的记忆，在透着美好的同时，又流露了多少时过境迁的感伤呢？
　　 我似乎也突然想起那句话，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心里只能装着一个人，装着一段记忆，装着一份美好，而孤寂终老。
　　 三十年，是一份怎样的漫长？而这三十年，又有多少物是人非的变换？
　　 若我过了三十年后，记忆里又有谁让我这样为之奔波为之追忆呢？
　　 在那个城市停留了一晚，她陷入了太多往事之中，我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心有戚戚，却也无言安慰，毕竟，她内心里的那份温暖，与那个人有关，而我，始终是个旁观者。
　　 我突然有些羡慕，那个曾经她爱的人，是何等的幸福。
　　
　　 十一
　　 我说，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呢？在离开酉阳的时候，我终于大胆地再问，问出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后悔了。
　　 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家庭，在一起了，似乎就是带给更多人伤害，爱情是美好的，可是若沾染了伤害，似乎就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