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9年7月2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第三十八军一一二、一一三两个师向桃源县境内挺进。27日一一三师在桃源，石门、临澧三县交界处的金家港，打垮了前来阻击的国民党暂编一师第四团侯宗汉部后，向桃源行进中途经周溪。周溪的反动武装闻风而逃，在不费一枪一弹中解放了小镇。次日两个师在县城胜利会师，而在桃源的门户重镇周溪，驻留了小部份部队。主要任务是稳定地方治安，建立民主政权，恢复市面商行生息。同时加强部队政治学习与军事训练，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任务。小镇傍沅水流域，有近500年的文明发展史，明嘉靖年间初步形成集市，是桃源县的第一大商业重镇。清末，周溪地段因有三洲分流水宽流缓，四川、贵州和湘西木商竹帮云集于此，发展为湖南省最大的竹木船帮集散市场，有市民数千户的经济小镇。曾有“小南京”之美誉。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商埠港口码头。
　　 解放军驻扎下后。小镇的老百姓每天见着部队大清早在嘹亮的军号声里，走着整齐的队列出操强化军事训练。在没有场地的情况下，将小镇正街外围的西禅寺庙宇，挨近乱葬岗处，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把一大片荒地开发整理后做了操场。散驻小镇各处的部队轮番出操强化练兵，军训任务抓得十分紧张。老百姓只见每天部队出操，究竟驻扎了多少人谁也说不准！有人猜测两个连，有人则说，从每天出操的人数来看，起码有一个营以上。但这是军事秘密谁也捉摸不透，恐怕连一般的士兵也不清楚这儿究竟驻了多少人。因为驻军从未全体一起集合过，多是以连队为单位操训。在部队紧张的训练中，地方政权也在逐步完善建立。在初具规模的同时，首先是稳定市场搞活经济，有了充分的物质基础才能支援前线打胜仗。二连驻地在土地巷，有天，似有几个军地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二连连部，来人见到周连长，相互介绍后道：“周连长，镇子里的商会会长就住在你们这一块儿，现在人心惶惶市面潇条，很不适应稳定发展形势啊！今天来和你商讨一下，能不能在你的管区找两个商家老板，我们一同去做做本镇商会理事长的工作，叫他出面动员镇子里的商户开门营业啰。”一个穿便装似地方干部模样的人，以商讨的口吻对他说。还不待周木森张口就听得有人接了茬。
　　 “呵呵，周连长，你可是这个地方的长官喔，这是政治任务，可非常重要呐。共产党人掌了政权不搞工农业生产，不搞活市场经济那怎么行唷，这件事上级首长很重视哩，你们连里有个打前站来的排长听说群众工作做得不错呀，把他也加入进来，我们一起去会会……”他顿下，想了想继续道：“这个会长也是姓李吧！叫，叫什么李固本呗，哈哈，我就不信我们这么些人去还拿不下他来，他总不会比炸碉堡还难攻吧。”说话的是周木森的营教导员。周木森听得李固本这个名字就感觉好有印象，但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或是听到过这个名字……
　　 他来不及多想，叫来李冬生，又一同去李家药铺请到掌柜的李老板。直到一行人在去李固本家的路上，周木森终于想起来了，是在一次出操的小歇间，他信步逛进西禅寺。在寺庙两间钟鼓六角亭子里，他看到有座大理石碑，文曰；血汗完成。落款是：周溪商会理事长李固本，于民国36年4月立。他当时思忖半晌，何为：“血汗完成”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其中的意义！
　　 小镇刚解放，商铺自那以后逐步的开门营业，向正常发展。在这历史的转折关头，除了少数作恶之徒惊悚恐惧外，多数人民还处在喜忧参半的矛盾中。难免不对日后的前途感到忧郁，惶恐，茫然。就在这大势还尚末稳定的多事之秋，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天空刮着风，飘零着细蒙麻雨，似在空旷的潇瑟中，颤抖着发出哽咽的絮语。大部份的居民紧闭大门，即使没有睡觉的也缩在屋子不敢随便外出，往日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的夜晚，吞没在黑黝黝的夜空里。在空寞的远空时断时续地滚响着闷雷，那雷声似响在人们的心坎上，一声声的令人惊悸。突然似有一声不同于雷声的炸响，响得很沉闷，像一口锅扣在地上的声音。那响声似在上洲土地巷正乙宫处。在雷声的组合下没有人会觉出有什么异常，但却引起了土地巷驻军的警觉。
　　 时至七月，南方的天气燠热，使得北方过来的连长周木森很不适应。几天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难得今晚气候凉爽，刚刚眯上眼睛，在平常人听来似乎很正常的雷声，而他和战友们却听出了异样。多年的战斗生涯使他变得非常的警觉和敏捷，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铺上翻身而起，从枕头下抓出手枪蹦下铺位。就在他的一连串动作中，和他共房的四个战士也迅速的行动了起来。他扫了他们一眼：“睡觉，睡觉！都爬起来干什么呀？”心里则佩服同志们在胜利的喜悦下，仍没放松革命的警惕。因为大家知道；目前虽已没有大的战事，但暗藏隐蔽的土匪和国民党的残余势力，仍在磨刀霍霍不可忽视。部队驻扎这儿的目的和任务就是建立民主政权，清匪反霸，保护人民利益，稳定民心建设新中国。所以每个人的心里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
　　 “连长，外面好像有动静哩！”同志们的眼睛里露出焦虑的疑惑。
　　 “什么动静，打雷听不明白么！”他理解同志们的心情，但心中有数，今晚是二排长带队巡逻，有什么大的问题他一定会鸣枪示警。他不想在情况还末明确前搞出大的动静来，使得刚解放的小镇闹得人心惶惶，给老百姓添堵。他打量了大家一眼，把眼光落在门口铺位的一个战士叫道：“二班长，你和我出去一趟呗！”叫二班长的不足三十岁，生得黒壮粗大，参军前在农村一定会是个好庄稼把式。他顺手操起身旁的长枪，一脸严肃的挺胸立正回道：“是！”连长回身瞪了其他人一眼：“大家睡觉吧，养好了精神还有着仗打呢！”同志们相信连长的话，部队在这儿稍做休整后就要开赴大西南前线去了。
　　
　　 （二）
　　
　　 周溪是由顺沅水直行的两条小街组成，临沅河的称上洲下洲。水码头从河下叠铺的石块上岸，就进入上洲土地巷巷口，正乙宫就在横过洲街几十步远近。往前过一条丈余宽的内河石拱桥，就进入了土地巷的上街头。他俩出了营屋，虎蹦蛇行的循着爆炸声方位急进，四野黑黝黝的。在接近正乙宫时，连长一个手势，俩人迅速从大门两侧轻捷的摸进庙内。前院有座人多高的戏台，再从戏台两边转入，就见三清始祖大殿神龛上，两砣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的晃动着。他们警觉的观察片刻，感觉有股浓烈的火药气里透着血腥味，听得戏台后面似有呜咽的鼻息声。两人一惊，迅速包抄过去，就见一条蠕动的黒影发出嗅闻的啃噬声。两人同时猛的扑了过去，那黒影受惊猛地掉过头来，“汪”地一声吠叫，两颗绿森森的光亮直射过来。两人同时一惊，才发现是一条野狗窜跳而去。回过头来，再循着野狗的足迹摸索过去，就见正乙宫大殿前的戏台炸开了一角，并有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了那儿……那现场，猛地从周木森脑子里好似弹出的幻觉，他不敢相信的，痛苦地叫了一声：哎哟！这小子是怎么搞的，倒在了这儿！”只觉一股热血在脑顶冲了一下，比刚才的爆炸声使他震动得更惨烈。二班长惊奇的蹲下身子，仔细的辩认道：“这，这不是李排长吗？怎么好像还有个女人？”那炸死的女人已经无法辨识了，二班长沿着思路还要说下去：“这女人可有点像药……”连长瞪了他一眼，脸上严肃得吓人，他咽下了后面的话……稍顿，连长放软了口气轻轻地道：“事情还没弄清楚，这个人身历百战！我们不能这么轻易的就毁了他。”二班长听出连长的声音在颤抖，眼睛有些潮湿，心里在抑制着一股不可言喻的沉重悲痛。
　　 正乙宫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直到许多天后老百姓才知道，在执勤中死了个解放军的排长。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由周连长直接向上级汇报。可能是出于时局的动荡，老百姓还处在模糊的状态中，有股莫名的惊恐情绪，事后处理得很低调。就在解放军内部，许多人也弄不清那晚是什么情况。但上级驻军暗中对此事却很重视，抽派了两名保卫人员协助连长周木森暗里彻查此事。
　　 几天来，周连长他们在仔细堪察中。从地形观察，从河码头上岸就是上洲土地巷，正乙宫紧挨巷口不远。整个巷子直行过一座石栱桥，到上街口不足百米，却热闹非凡。小镇名噪一时的三大酒楼之一的“爽心楼”就坐落在与上街口的相攘处。在上街出口右面有座气势不凡的上士观庙宇，与下街桥港的下士观遥相呼应。出上街口后道路四通八达，三教九流人物蜂拥，庞大复杂。不管来自哪一方面的偷袭者，他们一定熟悉这儿水陆通途的地形，在这儿作案后，有相应的把握能保证顺利撤去。事情还在侦查中时，一同执勤的二班长就另有任务调走了……
　　 有人说；李家药铺的老板第二天去了正乙宫，想看看出了什事，因为那一晚他女儿没有归家。直到第二天吃早饭时也没有见到人，老人家感觉这很不正常，心里似猫抓般的挠得痛，他惦记着女儿，但被执勤的战士客气的拦了回去。原来在事发后的第二天，正乙宫周围实行了暗中戒严。实际上周木森当晚就对这儿实行了警戒，对外封锁了消息。李老板又在焦虑中熬过了一整天，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在事发后的第三天了，心惶惶的去部队驻地找李冬生，战士们说：已有两天没有见着他们排长了，也许是去执行任务了吧！至此他心中滚过一阵颤栗，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了。他早已暗中观察到女儿和李冬生的关系不同寻常，但他没有阻止女儿，任由他们顺其发展。他看好李冬生的前途，从心里喜欢他为人的品德，他认为他俩的关系发展下去，只会对他们今后的生意和家族有利。现在两个人都找不到了，不由就感到心慌，有股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就在他精神快要崩溃，似乎是世界末日来临时。这时去连部找周连长的儿子回来了，他的眼睛猛的亮了一下，问道：“成子，怎么样！你妹子有消息了么？”儿子摇了一下头，他的头嗡了一下，眼前发黑，只觉脚下踉跄，似有跌倒的感觉。儿子赶紧一把扶住道：“爸，周连长说了，晚上过来和你说话……”
　　 “啊！”他似觉又有了一线希望，努力的镇定了一下问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儿呀？”儿子又轻轻的晃了一下脑袋，他无奈了，只能默默的猜疑着，祈祷菩萨保佑女儿无事，平安归来，希望正乙宫的异常与她沾不上边。他抬头看看天，怎么？阳光在天空里竟然是灰蒙蒙的，大暑炎天的，他只觉身上阵阵发冷。他心急如焚，但也只能煮熬着。他奇怪着想，往日夜色为什么来得那么快，当他祈盼夜幕早点降临时总是盼不来，为什么许多事儿总是与他为难……
　　 夜幕终于慢慢的淹没了小镇，老人在焦虑的寂寞里伴着孤灯，双目紧张的盯着虚掩着的店门。只觉门外无边的黑暗向他压了过来，虫鸣蛙噪声此起彼落，一阵比一阵来得急促。他的心里似煨着个火罐搅得满胸沸腾，在屋子里不安地转着圈子。正在失神中，只听得大门“吱扭”一声，就见闪进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人正是他从白天盼到黑夜的周连长。在灯光下，见他上身罩了件便装，李老板瞅着他霜凝般严肃的脸庞，预感着情况不妙，心里跳得历害，有种后怕的惊悸，强堆着笑脸道：“呵呵，可把周，周连长盼来了哩！”声音里透着畏怯的颤抖，赶忙让着座。
　　 “啊哟，李老板别客气了，你也坐下来喔。”周连长以老朋友的身份和蔼地道。两人刚坐下，药店小掌柜成子就端着两杯茶水从后面闪了出来，小心的把茶先敬客人，再给父亲。而后拘谨，腼腆的站立一旁。周连长对他笑笑，道：“哦，少主人，你也坐下来吧，这是关系到你们家的事，你也是个大人了呀，应该有知情权了呗。”成子听话的挨着父亲坐了下来，妹子的失踪令他牵肠挂肚，一闭上眼睛就做起噩梦来。周连长望着他父子俩，真不知该从哪儿来说起，他从老人急切的眼神中，已看出了他忧心的恐惧。他调整了一下心态，目光里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悲悯，他理解眼前这对父子的心情，心里想着：他如说出他女儿没了，还要他承诺不可声张的义务，这不是在老人的心里扎针，在伤口上撒盐，要了他的老命吗？他不是战士！是老百姓啊！他没有承担任何义务的责任嘞，他真感到左右为难。但这是部队首长交给他的任务，事情不能扩散，更不能影响部队声誉，他不得不慎重对待。不由得在心里抱怨：妈的！这小子死得也太不值了，在胜利的曙光里丢掉了性命，还得这些人给他费脑子受累！他在脑子里急剧的转着圈子，无意中端起茶杯急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在嘴里，含在口中吐又不便吐，直烫得他忍痛出不了声！
　　 他定了定神，平静着口语道：“哦，正乙宫庙堂里发生了点儿事，您……您们也会听说了吧？”父子俩好不容易盼得他开口，心里呯呯直跳，见问到这事儿不知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道：“嗯，嗯！到底出了什么事呀！”心里的焦灼全聚在目光中。
　　 “哦，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那晚李排长执勤，不知怎么就……”
　　 “就，就怎么了呐！”老人心里似电击了一下，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