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在挨戏台的地方被炸死了。”连长瞅了老人一眼，见他浑身颤抖，眼光发直。他心有同感，抑制着悲伤平淡地道：“老人家，战场上死人是正常的哩，为了中国的解放事业，我们不知牺牲了多少好战士喽，只是，只是那天的事情有些让人意料不到，李排长他死得太冤，太蹊跷了啊？他的老家里还有父母，妻子呀，和他一起还死了……”他偷偷睨视了他俩一眼，后面的话他不知怎么说下去。掩饰的端起茶杯脑子里思索着道：“和她一起还死了个年轻女人，那女人已被炸得四肢不全，面貌全非了。”他不敢直面他父子俩，如果看到他们伤心，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真不知道还有不有勇气说下去，他按着思路继续道：“唉，根据我们这些天的调查分析，他们被炸死在一起，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遇敌人偷袭，或是敌人在打劫这女人时遇上了李排长，李排长救人两人同时遇难。他们是死于手榴弹爆炸，从现场发现有一根电话线离出事点不远，我们怀疑或许是投出的手榴弹，反弹在了电话线上后伤了自己也末可知，现在还在继续调查中。”他稍顿，继续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女人是国民党潜伏特务，在李排长先期来到这儿时，她就以不可告人的目的盯上了他，接近他，打得火热，当然李排长是不知道那女人的身份啦，出事那天也许是那女人威胁他，要做什么坏事。李排长是个坚定的革命战士，不会做出危害人民利益的事情，所以那晚就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当然我们不希望会是后一种结果……”
　　 周木森说了这许多，他俩心里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无非是要他们怎么迈出这个坎儿。周木森曾很明确的告诉他：死去的那姑娘不一定会是他女儿，但他女儿自那晚后就失踪了，她去了哪儿哩？部队首长要求这件事要从大处着眼，以稳定时局为宗旨，尽快的协调处理好，不给部队造成不良影响。如果不节外生枝，没有新的确切情况出现，李冬生按烈士对待。至于和他一起死的，不管是不是药铺里的女儿，部队按规定发给她抚恤金，鉴于以前他们对解放军在医药上有过不少的支持，部队首长考虑到，镇子里马上要建立新的人民政权，他儿子只要愿意，也可在政府内安排一个适当的工作。他本人可继续经营药铺为老百姓诊病。面对残酷的现实，尽管老人心痛欲裂，但又能说什么呢？即使说了又会有什么用呢？死者已矣！总不会复活过来。他们别无选择，还是为活着的人考虑当紧！当他提出要为女儿收尸，周木森告诉他：部队已暗中悄悄处理了，和李冬生共葬一个坟头。并严肃的告诉他，这件事要永远的埋在心底，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千万别泄露出去，不然会有麻烦的。如果说，李冬生和李小姐真的有什么男女私情，那么就应了一句老话：生不能同床，死后倒共穴了……
　　
　　 （三）
　　
　　 土地巷与上街口的交汇处，有座香火旺盛的上士观。年年庙会鼎盛，敬香求神医病的四里八旯的人往这儿赶。逛庙会的闲汉更是一拨一拨的来看戏凑热闹。庙会里如有什么大的活动还能噌饭吃。离庙不远，有家名为惠德堂的药铺，求神人中也有信奉神药两解的意念，从庙里出来再来这儿弄点小药。到得病人全愈，人们确不定是神还是药的效能，有人说是惠德堂的药好，也有人说是庙里的菩萨灵验。久而久之，求神的必须买药，买药的顺道求神，神药两解的心理，使得药铺的生意兴隆，口碑皆好，庙里的菩萨也灵验远播。
　　 药铺老板姓李，五十余岁，高矮适中的身材一身长袍褂。微胖的脸上精明的眼睛里终日微笑着面对世人，微显一股儒雅的温和，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让人不觉间对他生就出几份敬重与信赖。李老扳医术精湛，心地善良，不势利待人，对来求医者贫富一样，为人在小镇皆有口碑。在那个鱼龙混珠，穷富突显的社会里，有这样的做人心态确实不易了。他有一儿一女，儿子随他打理药店，女儿在县城女师读书。美中不足的是前些年日寇入侵陵源地区，飞机轰炸周边，夫人死于流弹。近几年又时局不稳，赶走了日本人又搞起了窝里斗，打起了内战，他没有心思再婚娶了。只想早日结束战争给儿子娶房媳妇，为女儿嫁个好婆家就心满意足了。近一段店铺里的生意很不错。前一晌，来了个北方口音的药商，高高微瘦的身材，显得气质敏捷，精神饱满。不足三十岁的年纪，一双睿智的大眼睛里透析出谦和的精明，脸带笑容为人和蔼。这远天来的财运砸到了李老板的头上，他自然是气爽心喜，常说：“时来瓦砾成金，运退黄金失色”。人生一辈子为的是个什么？不就是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攒下万贯家财么！
　　 早春二月，那天清晨，灰蒙蒙的天空寒露锋芒。惠德堂药铺刚打开店门，闪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客人。店铺里开门的年轻人，貌似伙计又不同于伙计，一脸笑容热情无语的恭迎着他。只见来人在店铺里随便的游览着，然后把目光聚焦在了药品柜橱上。他看得很仔细。在商言商，那似伙计的年轻人暗里察言观色，揣摩客人的一举一动。尽管他接触过无数的客户。但从这个年轻客人精明警觉的眼神里，一时还看不懂他的真实身份。光凭那身光鲜体面的打扮可见是个富商老板……他在心里嘀咕着：这人怎么会看中了他们这个小店，镇上比他们大的药铺还多着哩？他那里知道客人心里想的，却是闹中取静，低调营商！就在他捉模不定小心陪着客人打哈哈时，从内里走出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年人。他对眼前的年轻人稍觉一怔，随即呵呵笑着热情地招呼着：“呦哟，来客人了，怠慢了哟，不知老板在敝处想要点什么货呀？”客人笑脸回迎，道：“呵呵，您老板呐，恭喜发财，贵店的货可不少呀，看看再说……”他打量着老年人，不知怎的，那张和蔼的面孔使他似曾相识，心里对店老板就生发出了几分好感。
　　 老人谦虚着：“啊哈，您才是老板哩，我可谈不上哟，祖上留下这片药店总得要经营呐，荒年战火的混个生存而已啰。”老头感觉客人口音异样，晓得是远路人，再观那身非凡的打扮，猜测着来者不善，但从那双率直的眼神里，可断定他是个正经商人，起码不会是邪道上的人。说不定也许会给他带来财运嘞。他不敢怠慢，暗里给小伙计丢了个眼色，急切地叫道：“成儿，快给客人泡茶啦！”说着连连对客人道：“老板里面请，里面说话方便着！”客人稍做犹疑，对外望了一眼，也许感觉外面说话惹目不方便，进得里面对药铺老板也能有个更深的了解，客气的雅让了一下，便客随主便进入了内室。到得里面互通了姓氏，方觉都是李姓，自然就亲近了许多，老人指着店里的那年轻人道：“这是我犬子，混世虚度年华，今年二十一岁了，呵呵！少老板年轻有为，不知贵庚有几了啊。”
　　 “哈哈，老长辈不必客气，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来呀，我可要比贵公子大几岁喔，日后我们的生意就好做了，还望前辈以后多多担待指导啰……”
　　 也许是李老板在小镇的口碑，再者是年轻人觉得这儿闹中取静，他就选中了这儿。以后他间断着不多日子就要在此批量的进一次货。如此大量的交易，在李老板以往的生意中还是少见的。他非常小心的珍惜着这单生意，勤谨的筹措对方所需药品，在经营服务上使得客人无可挑剔的感到满意。这个年青客商主要是购置西药，外伤消炎药品居多。其中还有不少是紧俏的，且明令管制的盘尼西林，且对这类药的需求量较大。李老板深知，这类药物大批量的成交会惹来麻烦，但在利润的诱惑下，他感觉有风险的生意才会有大的赚头。他细心的观察着年轻人行事小心谨慎，从不在外面与其他人夸口吹牛，和他做了这许多生意外面人还看不透他是多大个老板，以为他是小搞小撮的小药贩哩。故此他相信不会惹出什么大的漏子，年轻人且在药品价格上从不斤斤计较。当然李老板也不会以欺诈手段赚取昧心钱财，相反的比市场价让利给他。两人在交往中很快取得了相互的信赖，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了熟识的知已。恰巧同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来，这就促使他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年轻人嘴巴很甜，无形中便以伯伯称呼李老板。而李家兄妹也以哥哥叫着年轻人，而且表现得非常亲切，特别是药铺老板的女儿，对这个远方来的哥哥更有一番情有独钟的情愫。此后年轻人来到小镇，在李家药铺就似出入自家门里一样了。
　　 这个年轻的药商名叫李冬生，他第一次挟带简单的行李由陵源乘坐小筏子（船），在漫天雾气里从土地巷码头登岸。他生得略显清瘦，肩阔腰圆似如练武人的身躯，着一身时行的青灰袍褂，一股英俊潇洒的气质油然而溢。他游观着巷道左右的摊点，那神态一眼就让人觉出是个商家老板。但那睿智犀利的目光里，却透折着机警萧刹的威严。他感觉这条不足百米的小巷子，人流摩肩，商铺娱乐场所连片挨壁，茶楼酒馆猜拳行令，卖艺起哄，打渔鼓，唱道情说书的日夜连台不断，热闹非凡。直到走出上街头巷口，他站在人堆里犹疑徘徊地观望着，正不知所措。猛听得有人和他打招呼：“呦嗬，这位老板是要用餐还是住店呐？请进来看看吧！”
　　 他回过头来四处张望，就见不知从哪里蹿出个店小二模样的小伙计，正堆着一脸职业的卑微笑容谦恭的瞅着他。随着他的手势望过去，就见一座三层酒楼耸立在面前，他正站在酒楼的阶梯下。抬眼往上望，只见门楼正面三个斗大的烫金招牌“爽心楼”。在阳光的映射下刺目耀眼。他向店内觑了一眼，只见里面座无虚席，热气腾腾的，不觉皱了一下眉头。机灵的店小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赶忙热切地道：“老板，您想要安静么？二三楼可有包间哩，上面空气清新，环境舒畅安静，如果是在三楼小镇的全貌可尽收眼底呐。”李冬生听得心里一动，正想找个高点的地方以观全貌，他疑虑的望着店伙计，道：“啊，这儿就能看到小镇全景么？”
　　 “呵呵，客官，你别不相信，不是说我们小镇就没有比这更高的酒楼了，而是我们所占的这个地势比其它地方要高，不信，您先进去观赏一下嘛，不合您意随便走人哟，生意不成仁义在喽！”他想想：初来咋到，还是先进去看一下嘛！不实地观察哪知实情哩！正好肚子里也在闹腾，先解决了饥荒再说吧。他感觉这伙计好客随和，会做生意，微露笑意点着头随着他登上了三楼。果不其然，一下子似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清爽安静下来了。他一时忘了这酒楼叫什么来着？好费了一下脑子，想起来了，似叫：爽心楼。到了顶层，还真有点爽心之意啰！他凭窗远眺，清风除来，白云突破雾尘，如絮翻涌奔驰在眼前。整个小镇由远及近尽收眼底，只见高檐耸立的封火筒子楼防火墙，裹挟着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商铺，民宅。横七竖八的小巷街坊纵横如蛛网。再放眼沅水洲头，内，外，沿河两岸，均有深浅不一延伸至水面的吊脚楼，远远望去风景旖旎，独树一帜。楼台上晾晒着衣服被子，也可见静坐楼台养心垂钓的闲汉，在碧波荡漾的水下可钓半斤以上的鲫鱼。吊脚楼下的柱子上栓靠着称为筏子的小木船，用于载客运货，轻便灵活，是上桃源下陵源的主要交通工具。街河源头从上洲鲢鱼口出沅水，下贯桥港溪河又循环汇入，溪港里的水永远清彻碧玉。如此一来，小镇的全貌便在他心里有了模糊的感觉。
　　
　　 （四）
　　
　　 李冬生在爽心楼住下后。自觉身负重任，不可忽视，要争取早日打开局面。经过几天的观察，首先发现了酒店钭对面不远处的“惠德堂”药铺，从直观上感觉，铺面实诚不张扬惹目，他所需要的东西也能应付。再者了解到药铺老板处世本份，为人和善，同时感觉与他现在所宿酒楼相邻，行事方便。俩人在内室一番深谈后，双方都感满意，回酒店后又在心里一番慎重惦量，自觉条件成熟，第二天就与惠德堂药铺拍板成交了购药事宜。
　　 他办完这些事后感觉松了一口气，隔天，他依据着爽心楼所见的大概印象，实地堪察行走了部份巷道。他发现小镇有许多建筑物还是前清早年遗留下的。那些古旧的门楼，石柱以及马头墙上飞跃的龙脊，钉着锈迹斑驳铜扣的厚重大门，以及旧式门窗上的花鸟，山水图案，无不显示出悠久已逝的繁华。这些深沉的历史记载，不觉使他遐想连篇，在心灵的深处，生出几份难以言表的情感。随着纷纭的迷茫，他盲目的从正街官码头的广益宫，拐蹿进一条简易小巷道。巷子一面临水，是一个随街成形数百平米的湖塘，水面有个叫木履山的小岛屿，上面长满了荒凉的芦苇。（在这儿插句题外话，六十年代曾堪探下面有石油，在那荒岛上钻探了几个月，结果油星儿也没有钻出一滴。）出巷子就是沙砾石的简陋陵桃公路。巷子里的住户在冷清中挟带着不甘寂寞的热火。在出巷口不远处，有一较为宽阔的场地，不知哪个朝代学子进京考取了功名，有皇赐的青石桅杆高高耸立着。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前品着一杯清茶，捧着尺把长的竹制旱烟管，悠闲自乐，以此为荣津津乐道着：我们这儿可出过中皇榜的大官呢！
　　 南方的天气四季分明，李冬生近段药品生意做得很顺利。夏日的清晨，阳光喷薄而出，红彤彤温柔的太阳惬意的伸着懒腰。他想着今天还得走几个地方，不一会儿嗽洗完毕下得楼来，站在酒店门口，太阳就变得白晃晃的扎眼眩目了。他嘴里嘟囔着：这南方的日头也他妈的变得快，只一会儿就火辣着了！他掏出一副墨镜罩在脸上，入乡随俗的在头上咣着一顶当地常见的尖顶寮叶壳斗笠，警觉地四处睃了一眼。正待迈步出门，猛见一个靓丽的身影在旁边叫响：“呦哟，冬子哥，要出门么？”他心里一惊，回过神来，见是药铺老板的女儿。他微感错愕，紧走几步，在稍觉冷辟的地方站定回首道：“呵呵，你怎么来了，今天我正好没事，想随便逛逛，领略一下这儿的风光呗。”他张望了一眼周围，又道：“小妹，你这是去哪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