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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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饮马河滩、槐树林是别人为之毛骨悚然的鬼地方,提起它们我的眼角眉梢都是笑。
太平崖背后饮马河水不清不澈,和我犯病时候的头脑一样浑沌,平时河水虽小但滩地像沙漠一样辽阔,风吹着口哨,哨音回响在饮马河滩,在毗邻的万亩槐树林钻来钻去。槐树林上空瓦蓝、瓦蓝的天上,白云变换着万马奔腾、山林耸立……不同的拼图。槐花盛开的时候像冬天的雪,铺天盖地。这里是我舔血疗伤的地方,大凡受了委屈我不像妈妈那样掉眼泪,只要翻过太平崖,看到和天空一样辽阔的饮马河滩,心情即刻舒缓而快乐。妈妈说饮马河脾气很古怪,别看平日里性格很温顺,河水在乱糟糟无规无矩的河床而悠闲地伸胳膊蹬腿,秋汛时节饮马河性格狂躁,暴戾,那时,妈妈就会叹息一声说:饮马河和你一样的犯病了。没人敢来这鬼地方是因为怕鬼,这里曾经是乱坟岗,此地先后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多人,都说是鬼叫去的,也因此还了这里净土。当年生产队在这里种有大片西瓜,一天晚上,看瓜的人突然死在了瓜棚里,嘴里吃进去很多土。有人回忆起瓜棚床下就是苟蛋家祖坟,他们管这里叫鬼地方。我还小,听过大人讲这些鬼故事我就往这里跑,我想要和鬼做朋友,个子矮矮的我打不过他们,我就让鬼朋友帮我狠狠揍他们,但这么多年我在鬼地方从来没见过鬼啥样。后来我念了书,老师告诉我们根本就没鬼,我很怅惘,我宁信有鬼,不然我那树林、河滩不知要让他们糟践成啥样子。从小到大就是个倒霉蛋,刚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人们都叫我傻二,其实我有名字,但二十几年来别人一直叫我傻二。我从不会欺负人,但老是有人欺负我,我一准会到鬼地方去。这是我的世界,这里平时除了我还是我。槐花盛开的时候人们都望花兴叹,他们原本是很馋的,槐花和面粉搅拌蒸熟佐以调料既可当饭又可作菜食之。好些人求我摘槐花,我就把槐花抱回村子,只要能换他们一张笑脸我就高兴的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苟蛋用钱雇我摘花,我又高兴的整晚睡不着觉,后来很多人效仿苟蛋,我就都满足他们,他们也满足我。我攒了一笔钱,给班长的走狗们买小食品,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我的手下,我让他们干啥他们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听命于我。这时候我想,长大后要有更多的钱,让更多的人听命于我。我去山上挖草药,打着手电去壕边、沟边找蝎子,把蝎子、草药卖给药店我的腰杆子就硬朗了,后来我手下的人也跟着我干,但他们没我的运气好。
同学们都不和我一起走,我一个人独独的来来去去,同学们笑我衣服烂,他们笑,我也笑,我还是不让他们心里舒坦。
我不是没一个朋友,我的朋友叫苟熊,但同学们的语气中都叫他狗熊。他爸爸就是那个掏腰包雇我摘槐花的苟蛋。
我们无话不说。他问我究竟叫啥名字,我的大名叫铁蛋,这名字在我们这里的农村多如牛毛,它寄托了父母对孩子健康生活快乐成长的美好祈愿,可我,唉!我的别名不止这一个,大傻、傻大、傻二,我开始并不明白,我在家排行为长,何以有了一个傻二的名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里把傻愣的人叫二货,这么说来傻二就不难解释了。
我从娘胎里带出一种怪病,医生说我是间歇性精神病,平时和平常人没有两样,有时就会精神错乱,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精神失常,不知道自己是谁,朦胧的意识中自己是十三爷,张飞;衣服邋遢着,即使屁股风风光光也全然不觉,后来有人告诉我,犯这种病杀人都不负刑事责任,这人的嘴太他妈的太毒了,我为什么要杀人?杀人那是匪,要杀人我就先杀了他全家。这种情况有时只是一会儿,有时候长达十天半月,疯疯癫癫的像风在村巷里游走。妈妈很痛苦,痛苦的原因我当然知道,因为她需要一个健康的孩子防老,而我恰恰很不健康,不健康的儿子就等于一堆废物,别说养活她,不给她添麻烦就烧高香了。我也看透了自己,她确实也是指望不上我。
终于有一天妈妈彻底失望了,跟着一个比他大十好几岁的男人走了,这时候我心里感觉不是那么痛,甚至还有些高兴,起码妈妈不再为我操心了,不用再看到我发病时那么伤心欲绝。妈妈去的地方虽然不远,但在我心里那就是天涯海角,我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妈妈走后我十几天时间只是喝水,活水、死水,水水灌进了我的肠胃,我想我已经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麦子黄了,麦子倒了,倒在了农民的镰刀下,但我没倒下,我除了忍受饥饿一切都很好,我像天上的小鸟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终于有一天我感到饿了,饿得厉害,跑到别人的菜地里偷了一抱黄瓜,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我不得不开始做饭。我做面条,和面、擀面这些我并不陌生,我见过妈妈干。思想里一边是妈妈和面时的样子,一边自己干活,我和成了一块面团;又想着母亲擀面时的样子,模仿,但是,第一顿饭还是做砸了,面条下到锅里就成了面糊糊。我想着妈妈经常嘴上念叨的一句话:不拙不得巧。我反复研习,一段时间后我做的真的是饭了,不再是半生半熟、稀里糊涂的什么。说来也奇怪,妈妈走后我的病一次也没有犯过。可是就在那个夕阳染红了浑浊的河水,我坐在河床大石头上,洗涤我心,却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不理会,原因是我的耳边经常会有这样的声音。我挥挥手想赶走那些奇怪的声音,但越赶越清晰,直至我回头看到我的母亲抱着一个婴儿站在卵石堆上。突然,我看到从没见过面的父亲从河提边向我跑来,他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滑着,擦出了火花,他极力想抱住我,生怕母亲抢走我。于是,母亲也飞了起来,朝我这边腾云驾雾,父亲拎起我带着飞,飞得很高。我顺手就扯过一片云遮掩了我的身体,这时候我看到母亲定住了,两行泪从她眼边滑落,滴到了孩子的卷曲、稀疏的头发上。顷刻间那泪水就着火了,孩子的头发燃起了火,火苗呼呼的窜着。后来,母亲愣愣的看着孩子的脸颊被烧成了灰烬,我也看到了母亲的心被烧焦了。我用尽气力将那片白云抛下去想用它扑灭那熊熊的大火,反将那火扇得更旺。
我躺炕上,母亲坐炕沿,抱着那个孩子。我好生奇怪,孩子不是已经烧死了吗?为什么她的脸蛋还是那么粉嘟嘟的好看。妈妈说我又犯病了,一觉睡了八天,吓死她了。我的心里好生不快。这时候我快九岁了,到上学的年龄了。我的母亲就送我到学校,老师们听说了我的病不接受。无奈母亲哭天抹泪就收下了。我不喜欢哭,我想都是我的母亲代我把眼泪哭干了。母亲的眼泪很多,但凡受点小委屈就眼泪汪汪,让别人看尽了笑话。母亲在村子里算个美人,风韵绰绰,所以很多男人都讨好她,我经常看到光棍们帮母亲干活,干得很卖力,经常有人帮着把麦子驮到外村的磨面坊,再把面粉和麸皮驮回我家。母亲这时候就递过去一把湿毛巾让他擦把汗;递给一杯白开水;或者一瓣西瓜,但他们好像意犹未尽,想要表现的轻佻一点,我妈妈就操起门背后的笤帚,他就灰溜溜跑了。我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了母亲回家的缘由:那个大她十好几岁可恶的家伙被砖窑埋住了,财产之争的狼烟顷刻间腾起,我的母亲狼狈的败回。闻此言我手脚冰凉。
母亲把所有的爱给了那个孩子,我去街上买了两包老鼠药,想毒死那个野孩子,妈妈让那孩子叫我哥哥,我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更激起了我要杀掉他的强烈愿望。但妈妈对他防守的很严密,我总是不能得手,一个月以后我把老鼠药撒在了饮马河滩的石头上,过了几天惊奇地发现一堆鸟死在了石头旁,”却发现那些不是鸟,而是我那个弟弟的尸体,我高兴地向家里跑,裤子又掉了,我就把它脱掉,不管不顾的跑到妈妈面前告诉她,弟弟被我毒死了。妈妈一个接一个的巴掌让我看到了她对我的仇恨。那一刻我发誓要将弟弟除掉,什么时候?看时机,或许几天后,或许很长时间。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爱上了班里的文体干事兰花,我把这事也说给了狗熊,没想到他笑得很苦涩,照直就给我泼了一头冷水:“这话再不要给别人说了,那是班长的女朋友”那一年正流行一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切,真小气,如果可能我就给兰花送上九百九十九的N倍朵玫瑰。为此,我总是在兰花上学、放学的路上转悠,爱慕之情抛洒在兰花上学、放学的路上,远远地看着她走去我才回家吃饭或者远远尾随她身后。
我把头一扬:“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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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硬的结果是挨了班长一伙的拳头,我没听狗熊的话,一有机会就去给兰花献殷勤,但兰花不懂我的心思,每次都用白眼瞪我,我不管,瞪我说明我引起了她的注意,为此我高兴得三个晚上都没睡着,后来睡着了也是半睡半醒,梦中的兰花比现实中更娇艳妩媚。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个头和体格突然变得高大起来,我的嗓音也变得深沉。这时候我迷恋上了小说,源于我无意中看到的《三国演义》,这本书中的张飞和我的豪侠性格极尽吻合。我学习一团糟糕,却一头扎入小说世界,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当代的,老师叹息着摇头,劝我早早回去帮妈妈侍弄责任田,我嘴上不说心里特别执拗,我一定要考上初中,我放弃了正在阅读的《百年孤独》,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我知道自己底子差,就经常给仅次于兰花的全级第二名的男生买小食品,遇到不懂的题,吃人的嘴软这话就真的发挥了作用,我天生愚笨,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会烦。我顺利地考上了初中,老师奇怪的不得了,像得了摇头风。
但我的烦心事又来了,妈妈又一次带着我的小弟弟跟着一个男人走了,是在我放学后邻居大婶告诉我的,我一句话也没说,这一次我想杀的人不单是那孩子,还有生我养我的妈妈。
几年之后,我又考上了高中,但很意外的是,兰花没考上,我去找班主任,请求他查一下是不是搞错了,没考上的应该是我。兰花哭,我的心就很疼,惜香怜玉的心情让我焦躁不安,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兰花村和我们村首尾相连,我想去她家却始终惧怕他爸爸,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又坐在了饮马河滩上或是槐树林的坎上眼睛发直,我发直的眼睛让村里人和妈妈说成了洋瓷眼,就像洋瓷娃娃的眼睛,我直直的看着远方。有一次我看到了我从没见过的父亲,他不像别的父亲那样慈祥,抡起巴掌就扇我,我还看到远处,很远的天边一个和我们平泉镇一模一样的街道,车和人,买水果的、卖菜的,那菠菜和妈妈种的一样鲜嫩。很多时候我发直的眼睛是河滩里的水,昏黄、昏黄的水,哦,我终于明白了,我就是水中的一滴。
如果受了别人的欺负再痛也是咬紧牙关,从不在欺负我的人面前哭,我知道他们打我无非要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心里才会舒坦,可是我偏不会让他们心里舒坦,就像那一次他们把我的头打烂缝了十好几针,我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眼都没眨一下,脸上糊满了血,我冲他们笑,吓得他们像兔子一样跑了。
我喜欢动刀子,但不喜欢刀子往别人身上乱捅,而是喜欢朝自己身上扎。刀子扎在我身上会流出很多血,也会有很多人注意我。他们会大呼小叫,我心里就特别舒坦。人们从来不会在意我的存在,就像空气,人们不会在意它但却从离不开。但扎刀子得注意几个要点,第一,下手要狠,动作要利索,这样不会感觉痛,而且会让人感到害怕。考上初中那年村子里巴丹家的收音机里唱着《星星点灯》,我感到那个在黑暗中迷失的孩子就是我。还有一首女生歌,像妈妈的手在我心上摸来摸去,好舒服。我还是想通了,说不定土是那人发病时疼痛难忍自己吃进嘴里的。我就又去了我的槐树林,我的大河滩。在河滩里,我的裤子半截子栽到了水里,我一声声的怪叫吓得水禽扑棱起翅膀四下逃命。我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顺着太阳的光我看不到她究竟是谁,但那个身影却很熟悉——是兰花,没错,我疯跑过去要去搂她,可是,兰花把我撞晕了。好久之后一群彩蝶叫醒了我眼睛也叫醒了我的心,我断定,刚才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块大石头,我抹了把脸上的血涂石头上,骑上去,看着远处的一切,好美的一切:牛羊、绿树、山坡……,我感觉自己很富有,拥有着无边的槐树林,无际的河滩,血从额头行经眼睛鼻子流入我口中,我舔着,吸着……
我把狗熊带到了人们眼中的鬼地方,我心中的乐园——饮马河滩、槐树林,我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眼前这个我最好的朋友,他笑得很自私,全然不顾及我的感受。我有点生气,他仿佛从我脸上读到了我心里的不悦,让我不要生气说他带我去倒贩蔬菜。我用中草药收入的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虽然旧点但骑上去感觉没有散架,接下来我们去集市上买了一对旧竹筐,狗熊想买新的,我不同意,他还是犟不过我,最终我们买了二手的竹筐,在买主的帮助下将竹筐固定好在自行车后衣架上,高兴地像已经赚得了很多钱。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在山背后和大地藏猫腻,地上黑乎乎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倒贩蔬菜要去二十好几里开外镇子上的蔬菜批发市场,一路上的自行车轮子被我们踩得如同我们心情一样欢快。
狗熊和我都是头一次卖菜,细说起来狗熊不如我,我还挖蝎子、挖草药也算接触过生意,他从未接触过,我有点好笑,还带我出来贩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