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那个是个女孩，她被我摔得很惨。
　　 母亲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给她治病，在地里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窝棚，我从窝棚不时走到原来属于自己的家，心里忧伤，我想，我一定要把我的房子赎回来。母亲倾其一切给妹妹治病，但最后还是没治好，留下了后遗症，发呆、发傻，经常尿裤子、尿床，我对小妹是有罪的，把我积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妈妈，这时候，妈妈突然慈爱的摸着我的头发:“唉，唉，你要是没病妈妈也许不会再嫁人，指望不上你，唉！”我听出了母亲的失望，但我一点也不忧伤。这回，母亲亲口告诉我，离开我之后她先后嫁了两个男人，带她走的那个哪儿不行，不能生育经常打她，又一次从那人家中和一个小她十好几岁的小伙子私奔了，那小伙子又是个短命鬼，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当即死亡了。他们生了两个女孩子，第一个就是扯着她衣角的那个，第二个，唉，别问了。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安娜、卡列尼娜和聂赫留朵夫深夜幽会时的场景，荡妇，淫妇，我的心里突然蹦出这两个恶毒的字眼，不知在说谁，或许是妈妈，或许是他们。
　　 母亲回家后的第一个麻烦是和别人为地界争执被打倒，我当时提着菜刀跑到现场，那里围了很多人，看着母亲的额头的血，我已经知道这把刀再也不会往我身上砍了，肯定要把对方砍得血肉模糊，我冲过人群朝远处干活的敌人跑去，浑身的劲儿都在攥着刀把子的手上，对方三个人，儿子、老子、老子的婆娘，我刚开始起跑他们就四下逃散，我追他儿子，因为我有自己的原则，少不和老斗，男不和女斗。但麻烦的是老夫妇见我追杀儿子反向我扑来，抱住我的腿求我放过他儿子，他们愿意赔偿一切。好在那时候我还没犯病，否则定当诛之，我放了他们一马。
　　 我以为自己赢了，但不久以后，我发现村里很多人指我的后背，我的后脊梁“嗖嗖”冒冷气。就像当初我妈妈被打倒别人口诛对方一样，我突然感到自己输了，输得很惨，原来我是被舆论支持的，突然之间因为我的不冷静我反成了罪人。教训是深刻的，我以后遇事再也不能呈莽夫之勇了。为了这件事我用小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刻了一个“忍”字，母亲看见我的胳膊上流血大惊失色，放下小妹就要给我处置伤口，我躲开了:“别管，你别管，去照看小妹。”我看到母亲愣愣的站着，眼泪和我胳膊上的血一样流，我突然感到那每一刀划过的地方很舒服，舒服到想流泪。我不去理会胳膊上的伤，血就流着，流着、流着就不流了，听人说过伤口撒盐很疼，我走进厨房把另一只手伸进盐罐子抓了一把盐狠狠地摁在伤口上，不疼，是假的，可我还是没让妈妈看到，让她看到又会流泪，尽管她为我伤心流泪我感到幸福，我的内心还是很排斥，我宁愿悄悄的流血都不愿意她流泪。
　　 我们村是最美的村子，特别是春天来到的时候，满坡的杏树、桃树、梨树开着不同颜色的花，尤其是哪白茫茫的大片槐花，我的眼睛就掉进了花海。但是，我想不到春天还有让人不高兴的事，让我不高兴的事是我喜欢的阿香出事了，事情源于蔡世忠不够男子汉，挡不住妻子，让赛西施领走了阿香。阿香和壮飞好上并住到了一起，谁知道壮飞的禽兽父亲又将阿香哄骗上了床，赛西施看见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事情就往一起赶，阿香和老板鱼水之欢恰被从外地回来的壮飞撞到，龟儿子怒从心起操起厨房菜刀将阿香追出好几里地砍死在荒野。我闻听后胸部的呼吸变得很急促，跑出学校，我预感到我的病又要犯了，胳膊上那个忍字虽然已经很模糊了但我觉得那个忍字早早刻在了我心里，我如果不犯病是绝不会莽撞行事的，但如果犯了病就不好说了。我冲进了芙蓉酒楼，我的眼睛从七歪八扭的桌椅上扫过，看到了蔡世忠抱头蹲在地上，床上我不看都知道是我可爱的阿香妹子，我拉开了她脸上的黄纸，看到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就使劲用手想让她的眼睛闭上，很难，我对她说:“阿香，你把眼闭上，哥哥会帮你报仇！”说奇也奇说怪也怪，我的话音刚落点，阿香的眼睛就闭上了。
　　 派出所出警的还是那两个警察，他们早就勘察过凶案现场，现在是来让蔡世忠不要闹事，把尸体移走，还说凶犯在逃，正奋力追凶，让蔡叔相信法律。我帮着蔡叔用架子车把阿香的尸体运到村子外，我们这里的人很迷信，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村子，阿香的亲属就在村外搭起灵棚，请来风水先生掐算日子便在当天晚上入土为安了。
　　 我没忘要为阿香报仇的话，对死人的承诺不能食言。我把派出所的路踩出了坑洼，他们总说在全力辑凶。
　　 一天，芙蓉酒家的老板托人来说私了，来人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拉上蔡叔去省里上访，为此我被开除了学籍，还被关了不知多少回，我的拘留证足有好几十张，我不在乎，只要能让杀害妹妹的凶手得到惩罚我在所不惜。半年的光阴被我和蔡叔的脚底沙沙磨去，有一天，我们派出所外边突然来了好几辆大卡车，车上是荷枪实弹的武警，发生大事了，发生什么大事我们平民百姓听了广播新闻才知道的，派出所除了两名未及贪污腐化，其余都是一身黑。所长戴上了和我曾经戴过的一样的铐子。我知道是狗咬狗的结果，我们人是咬不过狗的。
　　 新的所长到任后定要烧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彻查阿香妹子的案子，缉拿凶手壮飞。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派出所告知蔡叔，凶犯已经被抓住，正在从新疆押解回来的途中。
　　 凶犯逮住了，在很久后执行死刑的那天，我把积压了很久的拘留证在妹妹坟墓前焚化。我该做我自己的事了，做什么事呢？不知道，只知道该做自己的事了。我已没有资格踏进校门了，我得谋生，挣钱养家，我也想到过去广东，但我怕撞见兰花，你还别说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这世界说大就大都说小那可是太小了。我有一身傻力气不愁找不到活。果然我被私人包工头看中了，工地在镇上，正对着芙蓉酒楼，有一次我看到了龟儿子老板就险些从六楼跳下去揍他，正好那会儿我的老板让我推砖车子。可是，芙蓉酒楼重新开张的鞭炮声过后，在贺客人群里我看到了赛西施，我刚好在一楼，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婶，人活脸树活皮，你咋就没羞没臊呢？”
　　 5
　　 村里人都嫌弃我，在我犯病的时候我就是过街老鼠，只有一个人不嫌弃我，老去他家，为我穿上不合体的衣服，他就是十三爷。十三爷最爱我，我也最爱他，我和十三爷经常钻一个被窝。
　　 村里的人说我是第二个十三爷，又是条好汉。
　　 十三爷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笑声，大人骂他老不正经。
　　 十三爷并不排行十三，只因战乱年代他组织了十三个血性男儿奋力抵御土匪的袭扰而得名。八十多岁的十三爷当过国民党兵、共产党兵，参加过兰州战役、扶眉战役、抗美援朝战役，像那颗百年土槐树一样是我们村的当代史，他的腰弯得没了人形，说起话来还是刚性十足：“唉！把你们这伙子碎怂一个个都是蔫秧子，亏你们还承包个家，想当年我给地主拉长工，二十八房太太我是出了这房进哪房，一个个让我调教的服服帖帖。”这件事无从考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年轻时的确好色，房事干的腰都弯成了一张弓，他生育过十六个孩子，夭亡的孩子过了半数。十八岁那年被抓了壮丁，做了团长的马夫，那团长九姨太长得像一波白菜，白白嫩嫩，团长比九姨太年长二十，房事总是提枪上马几个回合败下阵来，弄得九姨太心里好不舒服:“才被你点旺了火冷不丁就熄灭了。”话音未落团长就被她一脚踹下了床。团长也是气呼呼的。
　　 那天晚上，团长去开会，要开三天三夜。九姨太寂寞难耐，走出，恰撞见十三爷撒尿，尿水喷射过头顶，九姨太没有回避，倒是十三爷被唬得不轻，赶忙收了家具，低头要走，经过九姨太眼前时慌乱的路都走不好了，九姨太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十三，今晚到我房里来我，有活。”十三爷战战兢兢的说不敢，九姨太懆火了:“让你帮我干活不可以是吧？当心我告诉团长你随地小便，听话还倒罢了，不听话团长回来就皮鞭伺候你。”九姨太连唬带吓更让十三爷惶惶不安，九姨太咯咯地笑:“你别怕，你看这么大的院子就你和我，你去河里洗掉身上的马粪味道儿，换一身净衣服，今晚我不关门。”
　　 十三爷一整天都捉摸这事，去还是不去？去了的后果？不去的后果？最后他想明白了，团长是他的领导，团长宠着的九姨太又是团长的领导，他反复掂量后就跳到河里美美的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抬头看看天上一弯新月，转过几道弯，推开一道道柴门，但站在九姨太门前时他犹疑了，还是里面的九姨太听到响动开了门。九姨太穿着睡衣，一把拉他进了门:“死鬼，来了还站外边。”九姨太的睡衣突然滑落，他看到了女人最隐私的部分，烛光里的九姨太像一朵娇艳的莲花，他的干柴被点燃，抱起九姨太摔在床上……
　　 后来，九姨太经常找他，说他的活干得好，好的不能再好了。有一天被六姨太撞见，九姨太慌了神，十三爷一把将六姨太从外面扯进来，同时伺候团长的两房姨太，六姨太开始满口的告诉团长，行完房事就软的像滩烂泥，此后，两位姨太共同使唤着十三爷。十三婆婆先后要好几房，第一房得痨病死了，第二房不堪忍受十三爷旺盛的性欲跑了……后来的几个原因恐怕也在此吧。最后一个十三婆婆就是现在这个，据说性欲也旺盛的了得，很多人瞅见他们在田地里也干那活儿。这十三婆是半路上强奸所得，女人先是大声呼叫救命，说要告官，云雨之欢后喜欢的不行，那还有告官的念头，一来二去就成了最后一个十三婆。
　　 十三爷的荤段子很多，男人女人都是半喜半羞得听，虽然爱听，但听完之后都会骂他老不正经。但十三爷也会看场合，如有没结婚的娃娃或是姑娘他的话比谁都正经，十三爷不但会说正经话更会办正经事，他经常嘴上吊着一句话：好狗护三家好汉护三村。是年，村子来了五凤山上的土匪，十三爷联络了九村十八寨的血性男儿手提木桶上到村里最高的崖上，木桶有序排列崖上，一根根火柴呲啦划着，点燃木桶里的爆竹。土匪正在忙着烧杀劫掠，突听得一阵阵炮声，疑是官军到来，抱头鼠窜，趁着土匪慌乱十三爷即令所有人手执铁锨 、锄头等原始的农具冲下把土匪各个击破，杀匪无数。至此村子及周边的村十几年内再也没闹过匪患。那年，国民党的队伍从东边一路溃败至村，十三爷即率勇士上太平崖，燃起了木桶内鞭炮，轰轰隆隆的声音从太平崖上滚落下来，黑夜中的国民党兵以为解放大军赶到，一溜烟从村子消失。十三爷说他八十八岁时身体发生了异常，老花镜摘掉了，十米之内的事物他看的极其真切，但十米之外能把一个人看做两人，影像模糊，还有，他看天上，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都是两个。十三爷也摘掉了助听器，你对他说话得站远点，他的耳朵是听远不听近，越远越清楚，他经常在黑夜里叹息一声：“唉，那瞎怂又打他媳妇呢？”
　　 一天早上，有人对我说十三爷死了，我不信，但十三爷的确升了天。我知道他升天了，我妈说，好人死后就升天，坏人死了就下地狱。十三爷一辈子喜欢女人，临了还是因女人而死。虽然别人对他是好是坏难定义，但我觉得他是好人。
　　 我在镇子上看到了悬赏通告，还看到杀害十三爷凶手的照片，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个是将三手下——刀疤脸，但我不知道刀疤脸身在何处。我找到将三向他要刀疤脸，将三说他很长时间没看见刀疤脸，我掏出匕首在他的耳朵上就那么一划拉，将三就熊了，告诉我刀疤脸在很远的相好家。我告诉派出所，他们以为我犯病了不信我的话，我就提上砍刀星夜徒步向刀疤脸藏身的地方赶。我的鞋子剩下一只的时候才到了目的地，但我来晚了，村里人说刀疤脸和那女人刚离开，我知道是将三通风报信了。顺着村民指引的方向一路追赶，我突然看到天空腾起烟雾，跑近前看个究竟，原来真是刀疤脸正烧烤玉米，我冲过去，却被刀疤脸放翻在地，突然我看到十三爷站在我旁边，喊我起来，我看着刀疤脸呲着黑呼呼的牙齿笑着，一脚脚踹在我胸口上，我抱住他的腿鲤鱼打挺，把他的腿拧了几圈，他终于怂了，我原来是想杀了他，但错就错在我没犯病，那会我多么希望自己犯病，犯了病心里的那个“忍”字就消失了，可是等到天快黑都没犯病。我把刀疤脸拖回十三爷墓前，墓地上空的老鹰在树上密密麻麻的栖息，我懒得轰赶。十三爷升了天，已是晚上，我坐在坟地看着天上，我好像真的看到了十三爷在对我笑。我把刀疤脸送到派出所，他们这才信了我的话。原来，刀疤脸及同伙开着面包车将一名独行的高中女生拉上车，开到荒郊野外轮奸之后，打算卖到外地卖淫的酒店，途经我们村天色微亮，二人停车在田里拉撒，心想那女孩手被捆绑，而且一丝不挂，想也不能跳车逃去，可是，女孩一边喊着救命一边跳下车向十三爷跟前跑。十三爷人老瞌睡少和往日一样早起散步，看到女孩赤身裸体唬得不轻，听到救命的呼喊，看到后边远处的两个小伙追来，把女孩往身后一拉：“快跑，前边不远就是村子，人都起来了”十三爷迎着刀疤脸用头抵，恼怒的刀疤脸及同伙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具刺向十三爷，老人遇刺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