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筐子里蔬菜一模一样，都装满了西葫芦、菜豆角、花白菜、西红柿，狗熊吆喝不出声，我帮着他喊，来了顾客我就让买他的，不到半上午他的菜已经见了底，我就把我的菜分到他的筐里，分头去卖，他的脸上表露出难为情，可是，我已经帮他卖完了菜，他有义务帮我，我就是要让他心里有压力，压力会变动力，我把他带到空旷无人的地方，像音乐老师教学生练发声一样教他，感到火候差不多，我就放他走了另外一个村子，我走到了别的村子，我们在这里并不怕遇见熟人，因为这里距离我们村有四、五里路。我是男高音，嗓音洪亮，几嗓子喉出去一群人将我的菜摊子围住，乱哄哄的我招架不过来，一个人把钱递到我手里，我抬头看时心下惊慌，却原来是兰花。兰花气色很差，我问他怎么会在这儿？她告诉我自己到这里走亲戚，他妈妈的妹妹在这个村，我劝她不要难过，她却笑我说的话，说自己从来就没难受过，并且告诉我她即将去广东打工，我的心就猛烈地颤动起来，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她看样子很轻松，但我感觉到她的轻松是装出来的:“不知道。”我把钱还给她，又从筐子里拿出很多菜给她，她先是一愣，冲我笑笑走了。但刚走几步又折反身:“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已经和班长定亲了。如果没有班长郑红我一定会考虑你。”我装的很镇定:“哦，好，祝福你你们！”我其实在心里已经恶毒的咒骂这对狗男女了。其实我对她不抱什么希望，即使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她也不会喜欢我，我很有自知之明的，但我总想给她献殷勤，为她做事，就像围在妈妈身边的那些男人，献殷勤却得不到一点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给眼睛镀点光。
　　 妈妈这次一走就是两年，其中我的病犯了不知多少次，我光着屁股在村子里游荡，被扔过来的砖头砸得遍体鳞伤，但我一点都不痛，一个人如果心痛就会麻木身体的痛。很多天以后我恢复了常态。在浑浊的河水里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我是谁？我不断在心里问自己，没有人会告诉我是谁，慢慢的我就不再了。我就是我，是空气，是水，是一种有形又无形的物质存在。
　　 我的菜还是没有卖完，没有卖完也不是太多了，我也没心思卖了。约定汇合的地点有几棵大梧桐树，肥大而密集的叶子下阴凉了一片，狗熊坐在树荫下嘴里咬着一个西红柿，手里拿着一个，看到我就伸手把西红柿递给我，我一把夺过大声痛斥他吃了我的西红柿，我的西红柿是用钱买来的，这样把我连本带利吃没了。狗熊傻愣愣的看着我，手里的西红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气氛被我搞僵了，冷场了一会儿我说:“我见到兰花了。”他手里的西红柿朝我脸上砸来：“你拿我撒气！”
　　 我回到家钻进柴房，把脸上的蜘蛛丝剥去，找到了挖蝎子的工具，手电、铁铲子、镊子、瓶子。我要赶紧挣钱，因为兰花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虽然兰花不是自己的什么人，但我心里觉得和她好亲，我要用自己挣得钱买给兰花一件重礼。
　　 我们到贩蔬菜没赔也没挣，没赔没挣就算赔了，一天的时间也是钱啊，于是不再跟着狗熊干了，自己重操旧业。
　　 3
　　 我现在相信别人说的话，妈妈真的是克夫命，先后嫁了那么多的男人一个也没得善终，唉！突然我想到已经在南方打工的兰花，她要是克夫命该多好啊，克死了郑红再来克死我，让她克死也是幸福的。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兰花的音讯了，有一天，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拦住了我:“还认识我吗？”我瞅了老半天觉得眼熟，但我还是想了起来:“阿杰，你是阿杰。”阿杰笑着点头:“嗯、嗯、是我，好家伙你的个头长这么高我都不敢认了，嗯，也健壮的了得，嘿嘿，我们上了初中你干啥去了？”“我去深圳打工，时间真快我们有两三年没见了吧？”我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见，只是嗯嗯地应着，阿杰告诉我和他们村的兰花在一个厂子里，兰花和郑红在外面租房住。我瞪着鸡蛋大的眼睛:“啊？没结婚就住一块了？”他笑我没见识，说如今的南方盛行未婚同居，我的心被撕开了一道豁口，这回不撒盐都痛得厉害。
　　 阿杰指着他身后一个很洋气的姑娘:“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她是我的马子。”
　　 我从心里讨厌人把女人叫马子，那是对女人极端的不尊重，借故有事走了。其实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我就想早早的到我们平泉镇去，那里很热闹，耍猴子的、卖小吃的，我最爱吃镇西头芙蓉菜馆里的蒸米饭，一吃就是七八碗，老板有个儿子比我大五、六岁，叫壮飞，和名字一样，他长得肥肥壮壮，但绝对不能飞起。壮飞父子是四川人，生气的时候嘴里总是龟儿子。有一次我到饭店吃饭，壮飞把菜单给我，我说不点菜，他粗壮的胳膊肥大的手掌就朝我的脸上来，我一闪身躲过顺手操起实木椅子朝给他头上开了扇天窗，我也被逮到了派出所，警察带我走的时候我要求给龟儿子道歉，警察说不用。我说：不用道歉你带我走干嘛。两个警察一商量让我去，我走近龟儿子，小声说:“听好了，我一出来就放把火烧了你这酒楼。”他俩吓得直哆嗦。派出所里我挨了顿打，我告诉他们下手再狠点，他们打我都没有我看到妈妈的眼泪让我感到痛。他们把我的双手拷在椅子上，突然我看到了张飞，我吼了起来，我连椅子提起，冲他们扑去，他们用警棍在我脖子上电击，我一点也没感到电警棍有多少威力，他们不知怎么办好了，我特别亢奋，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我门村有人看到我从派出所一路呼喊:“张飞来也”手铐条椅也被我带了出来，椅子在我手里就如同张飞的丈八长矛乱舞。平泉镇的水被我搅混了。
　　 我被释放，不释放又能怎样？我笑着告诉那两个警察，等我啥时候再犯病非灭了他们全家，他们说自己也是执行公务，让我不要找他们麻烦，我说那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两只龟儿子把我接进了芙蓉酒楼，为我接风压惊，我知道龟儿子怕我放火烧了他们的店，其实我不犯病的时候说出的话等于是放屁。龟儿子让我帮他摆平镇上的恶棍痞子蒋三强，我不答应已经来不及了，吃人的嘴就硬不起来，就像那个学习第二吃了我的。但我也给他开出了两千元的条件。
　　 蒋三强戴着墨镜领着一干人到了芙蓉酒楼，我眯着眼睛一点也瞧不起，一个光头问壮飞:“那个要见我？”“我。”光头一笑招的他手下都笑，我也笑了。光头见我是个小孩子忍俊不禁，伸手向手下要了一把刀子:“老子今天给你玩个绝活儿。”我依然眯着眼看到光头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一下，随之他的眉头也皱了几下，我也向他身旁一个刀疤脸的手下要了把同样的匕首，朝我的大腿连扎两刀，血开始往出冒，我的眉头一下都没皱，眼都没眨。光头愣了半天，被手下抬起:“好样的，这才是好汉，弟兄们听好了，以后芙蓉酒楼谁都不许惊扰。”他想拉我入伙我不干，他让我想想，想好了随时欢迎。当然我的药费都是龟儿子一家出的，老龟当下就甩给我三千，说多出的一千是给的奖励。道理就这样，穷人没钱却有命，穷人的命说不值钱也是分文不值，若说值钱那可是有钱难买，就像现在，我的命以三千保底。后来我赎回房子的钱主要还是用的它。这都两年过去了，龟儿子和我的关系一直很要好。
　　 我走进芙蓉酒楼看到了一个熟人——我们村一个外号叫赛西施的女人，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来过芙蓉酒楼了，不晓得赛西施啥时候做了这家店里的服务员。四十出头的赛西施高挑的个头，白皙的皮肤，一双灵秀的眼睛着实招人喜爱。她高兴地招呼我，不仅仅因为我是本村的熟人，我吃了好几碗米饭，壮飞要给我上菜被我拦住，我就爱吃他们店里竹筒焖米饭。吃完饭我去洗手间，发现赛西施和老板调情，看见我，他们变得规规矩矩，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老板说我的饭钱和以前一样免单，以前？我那顿饭没给足了钱呢？老板支支吾吾半天说:“那就从今天这顿饭开始吧。”“别，我吃得起饭就付得起钱，拿好了。”其实我知道老板只是口误，以前每次来吃饭他们都要给我免单，可我无论如何不接受。回到村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赛西施的事在村里传的像漫天飞扬的雪花。赛西施的丈夫叫蔡世忠，老实本分的农民，一对子女，做务了两个蔬菜大棚，经营了一辆拉沙石的卡车，雇人跑运输，一辆县域内客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当初赛西施要去做工，蔡世忠死活不让，说自己家里的大棚菜都要雇人，让她好好照料家里产业，那赛西施死活不肯，想自己出去散心，死捆在家里心里难受，就像笼中的鸟儿。蔡世忠没法子就由了她去。我看到蔡世忠辛苦奔波的身影心里一酸，对他说:“叔，把婶子叫回来，外头乱得很!”蔡世忠摇头苦笑:“要能叫回来早叫回来了，唉！就这还和我商量要把阿香带去。”
　　 阿香？阿香从我跟前走过:“哥，干啥去了？”我的魂都飞了:“哦，妹子，哥瞎转悠，你干啥去？”“去街上。”这个世界除了兰花我就喜欢阿香，但喜欢和喜欢却不一样，喜欢兰花是想让他做我媳妇的那种，喜欢阿香是哥哥喜欢妹妹的那种，我也说不清，总之，看见阿香我就高兴，心里总会说:“兰花，不要以为你村子能出美人，瞧瞧，我村子的阿香妹子俏吧!”
　　 蔡世忠推搡着我:“侄儿，你又犯病了吧？眼直勾勾的怪吓人，你可别吓我。”我的眼睛不再吓他:“叔，你可千万别让婶子带走阿香，那地方不干净。”
　　 蔡世忠皱起眉:“不干净？那你婶子？”
　　 我转身走了，不走我怕他问更多，问得多我怕管不住自己的嘴。
　　 雪花翩然在空中起舞，昏黄的天空几只鸟儿匆匆飞过，西北风呜呜的不知为谁哭泣，我的身影总是在学校和家之间往来如梭，兰花和阿香被我渐渐淡忘，我甚至记不清她们的面容，日子在忘记中平淡而快乐的向前滑行，没有忧伤，没有喜乐，我的思想像冬天的大地一样蛰伏了。
　　 4
　　 我发现如果天热风大蝎子就会出了洞穴在外边乘凉，一逮一个准，用自制的竹夹夹住投进玻璃瓶子里。相比中草药蝎子的价值大，我没黑没夜的寻找蝎子。几天以后我把蝎子卖给了中药店，拿着钱不知要买给她什么礼物？想来想去买了一块女式手表和一支钢笔，当我把礼物呈现在她眼前时连我的眼眶里满含了泪花，我闻到了女孩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香。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跟前流露真情，我激动，我幸福，我流泪我想大喊！我们在河提上走着，像电影里的恋人。沉默是很折磨人的，必须要打破沉默，我这样想着嘴里就冒出了一句话:“我觉得你穿那件天蓝色的连衣裙特别好看。”她扭过头奇怪的看着我:“你怎么会喜欢我穿那件衣服，我都不喜欢穿它。唉，说老实话，你不犯病的样子很好。”“你见过我发病时候的样子？”“谁没见过，唉，太丑了，那样子！！”我产生了一种不以为耻辱反而为荣耀的变态心理。“怎么丑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发病时候什么样子？”她的脸颊突然布满了红晕，我想起狗熊说我犯病时光着屁股到处跑，忙说:“对不起，你不会在意一个病人的丑态百出吧！”她笑着不说话。兰花回赠了我一个塑料皮日记本，那个笔记本我一直保存着。
　　 我们约会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已记不大清楚了，我喜欢的、但不喜欢我的兰花带走了我的心，她是和班长郑红一起走的，去送行的人当然是郑红及兰花的亲属，这些我都能想得通，唯独想不通的是狗熊也去了，别人告诉我这句话我一点也不信，我问过狗熊，他竭力否认:“我？没球事干了，我会去送他们那一对狗男女？”但真相告诉我他真的去了。我只当他没去，但心里老在盘算，奔着谁去的呢？当然不会是郑红，如此答案就很清楚了，如果他痛快地承认了我就不会想的更多，但问题是他没承认，说明他一直在暗恋着兰花，我已经开始同情他了，和我一样的傻蛋，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郑红的个头现在没我高了，也没我胖了，我现在要打他，他三个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手。我不喜欢郑红不是因为他打了我，也不是因为他和兰花相好，只是看不惯他那种娘娘的做派，走路、说话，唉，是上帝贴错了性别的标签吧!
　　 当我从别人嘴里知道那一对狗男女走了以后，我想我再也不会有什么烦心的事了，但我想错了，我的母亲竟然又抱着孩子出现在我蒸馍锅腾腾的雾气里，我以为自己的病又犯了，低下头往锅底添加了一把柴禾，抽动风箱把火扇得更旺，锅盖沿喷薄的雾气就更浓，像一面白色的墙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这时候我的耳朵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到的是那面白色的墙，这时候我又听到了叫我乳名的声音:“谁？谁在喊我？”一声声叫喊之后我断定声音是从开裂的雾气里传入我耳的，我站起来，从狭窄的走廊侧身而过，看到了母亲，她怀里抱着个孩子，可以断定，她怀里的孩子绝不是先前我想毒死的那个，因为时间已经把那个孩子从她怀里夺下，让他去走自己的路，更奇怪的是，她身后还有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拽着衣角，我一眼认出了那个大孩子就是从前她怀里的孩子，是我想要毒死的那个，下颌上的两颗痣出卖了他。我看着另一个走不稳路的小女孩眼角眉梢都像妈妈，怀里的孩子不怎么漂亮，我却很怜惜的将他抱在了我怀里，在他脸上亲了几口，可是，我的父亲突然冒了出来，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又一巴掌把我怀里的孩子打落在地，我呼喊着父亲。可是我的父亲不理我了，我知道自己伤了父亲的心，也伤了自己的心。